吴启明想说什么,最终还没说出来。李丽从卧室拿了一本存折交给他,说:“喏,装修费都在这里,家具不算在内。买东西要跟人家要发票,我还要查账的!”
他接过存折塞进包里,又抱了一次宝宝,说:“宝宝,爸爸要走了。来亲一个!”
不料宝宝却啐了他一口,大声说:“臭!”
吴启明骑着老黑狗回到党校宿舍,刚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却发现门被反锁了。这个苏铁,肯定是趁他还没回来之机,在抓紧时间利用宿舍干好事了。他不想骚扰人家的好事,干脆把行包搁在门边,背起电脑包就转身下楼。他想去图书馆写点东西,可是笔记本已经没有电池了。他不想让一个夜晚就这样白白消耗掉,便给苏铁发了一个短信,然后骑上老黑狗往办公室赶去。晚上的办公楼依然有一些窗口射出灯光。有的人确实是在干活加班,有的则纯粹是为了避署,到办公室享受公费空调,消磨时光,还有的更是来办公室上网冲浪。反正每一扇门都是关的,每一间办公室里各有厉于自己的秘密。与白天相比,夜晚的办公室更显得诡秘莫测。吴启明打开门进入办公室,看见台上已经布上了一层薄尘。他不得不敞开门窗,对办公室进行了一次清扫,随后他打开空调,将办公室的门关了起0终于又坐到大班椅上来了,吴启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多久没有好好坐到这张办公椅上了,他已记不起来,反正是仿佛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了。要是每天都坐在这么舒适的办公室里,没人打扰,没电话,没人敲门,自由自在,那该多好!他甚至眯上了眼睛,让清凉的空气吹拂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也许是太舒服了,也许是真的疲惫了,他的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粘连了似的,渐渐地粘合到了一起。吴启明进入了一个梦境。那是一个黄昏,斜阳西沉。平用村铁索桥下,他父亲赤身棵体地趟在的河里撒网捕鱼。父亲每撒一网,铜铸的网脚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每收一网,网上就会跳跃着一些鱼。父亲似乎没有带有鱼篓,每从网里摘下一条鱼就又把它放到河里。他的这种动作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这时候,母亲出现在铁索桥上,大声呼喊着让他把鱼扔到桥上去,可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没有理会。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承载母亲的铁索桥发生了断裂,桥体倾刻间轰然掉到河里。父亲消失了,母亲也消失了。悲痛欲绝的他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这个梦把吴启明给吓了一身汗,他恐惧地睁开眼,办公室里的灯亮晃晃的,四周很安静,只有空调器发出轻微的闷响。他摘下眼镜揉搓一下双眼,接着打开了电脑。这时候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这个节奏他太熟悉了,他不能对它置之不理。他拖着脚步去打开了门,果然是吴桐。吴桐刚进门就瞪大眼睛看他,不认识似地说:“哎哎哎,哥,你怎么这样呀?“吴启明愣怔地看看自己,又看看她说:“我……我怎么了?”“还装糊涂啊!”
吴楠说,“西装短裤文化衫加凉鞋,你这个主任还讲不讲仪表呀?要是让刘厅逮住你怎么办?”
吴启明无奈地说:“我刚从老家回来,回家吃饭来不及洗澡,回党校又进不了门,就跑到这里来了!”
吴桐夸张地皱了皱眉说:“怪不得这么臭,原来还有牛粪的味道哩!”
吴启明说:“嫌臭你就走吧,我真的有点事哩!”
吴桐白了他一眼说:“唷,真的生气啦?”吴启明说:“没有哇,我真的很忙。”
“那本姑娘给你两个小时时间,现在是8点40分,10点半我过来,啊!我也忙呢哩。”
吴桐说着关上门走了。吴桐走后,吴启明试图把情绪稳定下来,把纷乱的思路简单梳理一下。然而,刚才的那个梦对他的震动实在太大了,使得他此前比较淸晰的一系列考察活动心得,忽然间又变得模糊了起来。这样的状态是不可能写好文章的,他只好决定先放一放,待情绪稳定点再说。于是他打开了宽带网络,打开了网上邮箱,然后在各种网站上开始浏览起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十一点,吴启明忽然觉得有些困乏了。吴桐没有按时出现,他决定不再等她,便关上电脑熄灯关门。当他悄然下楼的时候,一阵高跟鞋的响声急急地从身后追来,吴桐气吁吁地说:“哎,哥,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想偷溜啊!”
吴启明说:“是你自己不守时的,还怪我呢!”
吴桐说:“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嘛。你说赶论文,我就多给你一点时间。你看,人家多会替你着想呀!”
吴启明说:“我看你是上网聊天聊着迷了。”
吴桐举手就打了他一拳说:“啊哈,你怎么晓得?你真坏,现在就罚你请我去中山路吃宵夜!”
吴启明说:“不行,太夜了。”
吴桐说:“行,中山路通宵营业。人家好久没见到你了,心慌慌的,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吴启明脑袋一歪说:“好吧,箅你狠!”
两人出了办公楼,来到车拥,吴桐说她没骑车过来,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坐到了他的身后,两只手还攀上了他的两个肩头。老黑狗一声狂吼,在门卫的注视下窜出了大门,冲上大街。对于吴桐,吴启明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平时她对他都是哥哥地叫,但他们说话相处却更像是一对恋人,或者像无话不说的密友。更麻烦的是,吴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的男朋友,精神上要么依赖网络上虚拟的世界,要么就直接向他倚靠。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成了她的精神偶像的替身。要真是那样,后果真是麻烦大了。他们经过了几条街道,来到了南宁着名的中山路夜市。不知什么时候,吴桐的双手已经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整个前身也贴到了他的背后,而且连话也不说了。吴启明刹住老黑狗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般地说:“啊,到啦?”
来到夜市,四处散发着食物的飘香,吴启明这时候才感到是真的有些饿了。他今晚根本就没有吃好饭,后来又干了那种好事,现在才感觉到肚子空空的。吴桐的样子更惨,好像就没曾吃过晚饭似的,一落座就要了一大盘鸭爪,低头开吃起来。有时候有些场合,女孩子的食量往往比男人还大,现在的吴桐就是如此。以往她还装点矜持装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现在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吴启明要了一碟炒粉加上两只猪蹄,一面吃一面看吴桐。她连啃了几只鸭爪,又吃了一盅鸭血,才抹抹嘴,对他说:“真过瘾。”
吴启明说:“你也吃得太狼狈了吧?”
吴桐羞涩地笑笑,说:“真的很馋,比得上湘西的小吃了。再说,你又不是外人。”
吴启明说:“你什么时候去会你那个男朋友啊?”
吴桐说:“狗屁男朋友,我已经取消了这次旅行,我妈一定要我考处呢。烦啊!”
吴启明说:“不去也好,别把肉送到人家的砧板。”
吴桐说:“你说什么呀?吃醋了?”
吴启明说:“我才不吃醋呢!”
回到党校宿舍已差不多午夜一点。放在门口的包被苏铁移了进来,宿舍里空无一人,他给吴启明留了张条子,告诉他班上安排一周时间让大家写论文,这几天他都不来学校住了,老婆出差外地,他要照顾孩子。这一周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吴启明的心绪豁然开朗起来。他把自己剥得赤条条的,然后走进卫生间,拧开花洒开始大洗特洗起来。第二天上午,吴启明起了个大早。他先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构思论文提纲,然后立马往建材市场上赶。李丽打电话告诉他,装修方已经派人进房了。因为事前他对材料和价格已经有所了解,没作多少挑拣和讨价还价就交款提货装车。装磁砖和水泥的两部小货车因为不能走繁华街区,必须绕道而行。他只好跟在人家后头,一路走走停停,来到“园丁苑”14栋的时候已是中午下班时间。送货的工人把货卸到墙脚积成两大堆就匆匆走了,他上楼打开房间,看见新房里每间都堆放着一堆沙子,装修工人已不知去向。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倏然响起了几声闷雷,天空也变了脸,好像是要下雨了。看着一大堆刚卸下的材料,吴启明开始焦急起来。他晓得,水泥是不能被淋湿的,得马上将它盖好或者移走。磁砖的包装是硬纸壳,淋坏了就不好搬运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遮盖的东西。吃饭时间,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
空气中的湿热感愈来愈重,水泥地上赫然印上了一些零散的水迹,吴启明不由地慌张起来,看来他只得靠自己动手了。他将挎在身上的背包往老黑狗身上一挂,就开始动手先搬运水泥。一吨半水泥一共30包,每包50公斤,这些数字他一清二楚。在这种情况下,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把这些水泥搬上三楼的,他只好先移到二楼阶梯拐弯处存放,待那些工人吃饱饭回来了再抬进三楼的屋里去。很久没干重体力活了,连续抱了十来包水泥之后,吴启明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眼镜也模糊不清了。后来,他干脆把碍事的眼镜脱了下来,放到老黑狗的座椅上。眼镜没了,眼睛似乎轻松了许多,可是视野里的一切却变得混沌起来。额头上的汗水从眉头浸人眼睛里,热辣辣的。他想揉一揉,可是手太脏了,身上已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抱水泥的双手酸麻了,他决定换另外一种搬运的姿势,先将水泥包竖起来,然后用肩膀靠上去再扛上来。用这种姿势扛了十来包,效果不错,可是他的腰和腿又有些受不了了。因为每扛一包,他都要将身体蹲下来,然后再动用腰和腿的力量,将整个身体和水泥的重量支撑起来,这种姿势有点像举重运动的挺举一样。这时候的雷声还是在不远处沉闷地滚动,不紧不慢地传过来。吴启明已经看不清天空的颜色了,因此他无法判断天上是不是真的要下雨。
身上的汗水和水泥灰粘在一起,使他的皮肤有了一种灼辣的痛感。这时候他甚至有些希望雨马上就下来,而且最好下大一点,把他身上的汗泥冲个精光,那将是何等的舒服惬意!然而,这仅仅是他的一种臁想而已。眼下还剩下不到十包水泥了,只要再挺一挺,事情就过去了。喘息片刻,吴启明又开始动作了。现在他又采取了另一种的搬运姿势,就是先将水泥袋搬到磁砖上面齐腰高的坎上,再像背小孩一样背起来。这样虽然多了一个环节,但是大大节省了腰力和腿力,背部受力的面积也大多了。这时候天空中依然滴下了一些琉散的雨粒,嘀嗒在水泥包和磁砖的包装纸上。雨点像一粒粒的沙子击打在吴启明的缓慢移动的身上,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滞重起来,但他也只能一招一式地干,一步一步地移动,他的动作已经快不起来了。要是现在就下起了瓤泼大雨,他也只能眼睁睁地让余下的水泥变成泥水了。然而,老天似乎对吴启明起了怜悯之心,又似乎在跟他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他把所有的水泥包都移到了楼梯拐弯处,累得瘫坐在楼梯口上时,天地骤然间又变得明亮了起来,几个模糊的人影也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天气突然放晴和装修工人的到来,使吴启明有些哭笑不得。
他悻悻然地背起挂包,戴上眼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踏上楼梯,去新房对身体作了一次彻底的清洗。这时候,他才觉得肚子里已经空得没有任何东西了。装修公司是李丽的同事推荐的,那人是她同事的朋友,她称他是黄老板。她的同事是女同事,那黄老板自然就是她同事的男朋友了。吴启明是这样想的,他也没有打箅向李丽去打听黄老板的来头。第二天,他和黄老板还是在新房里不期而通。黄老板开一辆城市中少见的丰田越野车,他中等个子,白面细手,谈吐文雅,像个儒商。从言谈中吴启明获知,黄老板在本市和外地都有工程,装修只是一种兼职,一般都只是替朋友打理,但也同时干了七八处。黄老板特别强调,干装修其实并不嗛什么钱,接他们这摊活是因为和李丽一起吃过饭,又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就没办法推托。吴启明自然是又对他说了一番好话,希望他派的工人技术好一点,责任心强一点,整个装修当然也希望多快好省。黄老板听了就莫测地笑笑,说现在城里的装修工人都是农民,几乎没有受过专门培训,这几个人还是他带出来的,技术好不好就难说了。他还问吴启明其他材料是他们自己买还是他帮买,吴启明说李丽想要个性点的,还是他们自己买好了。黄老板似乎并不在意谁买后面的材料,他还向吴启明推荐了一些龙头灯具板材木门之类的常用品牌,他赶忙掏出纸笔一一记下。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吴启明连续加班三个夜晚,一篇八千字的论文便杀青了。新房子的地板也铺得平平展展的,下一步就是安装电线水管和门。
一个周日,李丽特意过来察看了一下,她对质量和进度均没有挑剔,主要还是看看磁砖和水泥是否货真价实。离开时,吴启明向她说了买水泥没开发票的实情,当时他在跟老板杀价的时候,老板向他开了两种价,要发票比不要发票的每包贵一元钱,于是他就选择了不要发票的。李丽说没有发票不就是无凭无据了么,以后万一出现质量问题怎么办?吴启明想,她这个意见是对的,他怎么能贪一元钱就忽略了质量呢!赶紧说下次注意就是了,核箅的问题他现在每天都在做账,不会漏掉一个数字。和李丽在一起时,吴启明很想把那天中午搬水泥包的事跟她说一说,可几次话到了喉头便又都咽了回去。这样做不仅有表功邀功之嫌,而且即便是他跟她说了,也未必会得到她的同情或是一句半句好话。这天下午,黄老板给吴启明打电话,提出先预支五千元工钱。吴启明马上拨了李丽的电话,欲向她通报情况,但李丽显然是上课了,没开手机。他连续给李丽打电话发短信,一个多小时了,那个标准普通话女音还是“对不起,该用户巳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