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十年以前，一个北风荡荡的深秋的夜晚，奶奶掉进故乡屯街一眼古老的石井呛水而死，那是一眼被岁月废弃了的古井，上面长满鲜绿的青苔，在老家屯街的岗梁下多年无人使用。那眼井距母亲家约二百米，途经一个漫长的斜坡。奶奶当时八十一岁，腿因膝关节坏死已不能独立走动，大小便全得后人搀扶，可是奶奶却奇怪地掉进那眼深井。母亲是一早醒来才发现奶奶不在炕上的。母亲发现奶奶不在炕上脑袋嗡的一声，然后冲到堂屋，冲到院子，冲到厕所，最后冲到屯街，惊慌地传递着令人不安的消息。两天之后，当有人在老井里发现奶奶浮在水面白花花的头发和被水鼓胀着仿佛气球似的衣服，母亲跪在井台边祥林嫂似的一遍遍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奶奶被捞上来，围观的人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母亲，母亲才突然醒悟似的，蓦地站起，果断而坚决地跟大家说：不把死因查清，谁也不准埋葬。
显而易见，无论是他杀还是自杀，母亲都难逃干系，如果不是母亲趁人不备，深更半夜将奶奶送进深井，就是奶奶受到母亲虐待，厌恶了在母亲家的日子，一步一步爬进深井，因为谁都知道母亲和奶奶相处一直不好。然而，为了不使奶奶的尸体臭在门口，为了不使程家老人不光彩的死张扬更大，父亲去求村长，让村长以领导身份，郑重其事向村人宣布奶奶的死跟母亲无关，并跪求母亲让奶奶下葬。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母亲应允了，可是，奶奶神秘的死却一直云雾一样笼罩在母亲背后家族人背后，笼罩在久远的故乡的屯街上空。
我从来不敢相信奶奶的死跟母亲有关，虽然母亲年老之后脾气很坏，对人的错误不依不饶，我还是相信母亲是善良的，母亲绝不会做那样残酷绝情的事。奶奶去世后，母亲一夜之间头发全白，看人的眼神里，有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委屈和不安，每年春节回家，谁也不敢提及奶奶，可是大家越是不提，她越是神经过敏。三十晚上，家族人上坟地请年回来的时候，母亲总要坐在堂屋中央，对着屋门口，大声呼叫着：他奶奶你听着，你对不起我，你给我背了这么大的黑锅你对不起我。看到母亲备受熬煎的样子我十分难过，并渐渐对奶奶起了一些意念上的不满，不满她不该以那样残酷的方式让母亲背负重压-那时我只有真的相信奶奶对不起母亲。
一晃十年过去，不祥的阴影越来越飘到岁月的远方，就像云彩飘到了山的那一边。可是有一天，我的办公室突然走来一个男人，他膀大腰圆，腮上生着黑黢黢的胡楂，额头和唇上都透着有钱人发达的光亮。他推开屋门，并不进来，先是以怪怪的眼神打量我，之后嘴角一咧，一个吝啬的老虎机吐着钱币一样迟缓地吐着几个字：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自学成才的程玉贞。我冷冷地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我是谁与他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就在我用冷冷的目光往外推着他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走进来，并向我伸出他长满肥肉的手。我迟疑着，但最终还是伸出手去。两手相握时，他说：你奶奶的死跟我有关，是我将她逼到石井里。
我不知我是怎么松开他的手的，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眼前这个男人出了问题，我先是晃了晃脑袋，检验着我的听觉，而后直直地盯住他。我相信我的目光在最初的一瞬是木讷的，毫无准备的木讷，然而渐渐地，我反应过来，我的目光里有了警察盯视罪犯一样的灵动，我说，你是谁？
这个男人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准备详细讲述的样子。
因为预感中是杀害奶奶的凶手，我没有沏茶也没有让水，只是以暂时的沉默等着他的启齿。不久，老虎机张开了，他说出了我们家族中一个人的名字--凤鸣，她是我的堂姐姐，三婶的二女儿。他说他曾经是凤鸣的情人。他在说出情人二字时我的肌肤无端地抖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先是说出我们家中许多人的名字，他似乎对我们家十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提到我的三婶、二婶、我的母亲，提到三婶的大女儿凤秀，二婶的儿子国力、国粹和国生，还有我的哥哥和妹妹，我本是要听他讲如何害死奶奶，他却坐了半下午对奶奶只字不提，他在讲述二婶家如何如何困难，三婶家如何如何富有时，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好像是这种差别预示和导致了什么。是在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他才图穷匕首现似的讲述了那个秋天里发生在老家屯街上的故事，讲述了发生在老家屯街上荡荡的秋风中他与奶奶之间惊心动魄的搏斗。
我一直在静静地倾听，倾听，起初，我感到我的身前身后北风荡荡，是秋衣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风，席卷着野地里的草屑碎片在空中曼舞，让我瑟瑟发抖。后来，当那个男人闭上那张老虎机似的嘴，充满歉意地退出我的办公室，我的耳朵一瞬间失去了听觉，脚步声，关门声，对面办公室里的说话声，窗外从无停歇的车鸣声，统统地隔断在我的耳畔，而随着声音的消失，奶奶的形象，奶奶年老之后最最真实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凸现出来，她仿佛是从深井浮出水面而后又浮出地面，她好像是那些现实的声音的化身，她在故乡屯街的乡道上走动，而她的身边，隐约绰动着我的三婶、二婶和母亲，隐约绰动着跟她命运攸乎相关的她的亲人和后代。
好像是上帝的旨意，陌生男人走后，我感到书写奶奶的重任落在了我的肩头，虽然事隔多年，我已无法把奶奶的故事和童年印象有机地联系起来，虽然我其实根本不了解奶奶的过去，然而我别无选择。因为我发现，在这秋风荡荡地掠过城市街头的金秋季节，在城市连接着乡村的每一条道路上，每一片云空里，奶奶都以一个不断拼接、组合，不断改变着的容颜向我走来。
第一乐章出嫁奶奶从我视线的远处走出时，手里擎着一枝长长的烟杆。奶奶个子不高，手臂也不长，奶奶偏偏长着一双修长细软的手指，那修长细软的手指在一枝约二尺长的铜制烟杆上来回伸缩时，仿佛一只睡莲在晨曦中开放。奶奶与烟锅的亲近在乡间无人不晓，她总是午夜时分和黄昏时分，一个人坐在院墙边的木椅上，细眯着杏梅似的眼睛，平视着一星一星闪烁着火花的烟锅，殷殷的朱唇在吸嘴儿上轻轻翕合，淡淡的烟雾在唇齿间似有若无，而烟锅的四周，春天蜜蜂，夏天蚊蝇，秋天蜻蜒蝴蝶，嗡嗡地唱着细弱的歌在那里曼舞。有时，蚊蝇把擎在半空的烟锅当成空中客栈，在上边小憩，当一星一星火花闪动时，便仓皇逃窜。奶奶从我视线深处走出时，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悠闲，奶奶的悠闲被一群群混飞乱舞的蚊虫烘托着，突出着，奶奶的悠闲仿佛一株开在自然中的花朵，被蚊虫当成自然里的一部分。
在我老家的屯街上，在饥饿和瘟疫像蚊虫一样曼舞的六十年代，在所有的男人女人为日子中不可知的未来恐惧着、畏惧着惶惶不安的时候，奶奶就是以这样悠闲的姿态区别着乡里乡亲。她坐在老家院子中央的木椅上，细眯着一对杏梅似的眼睛，久久地擎着一枝长长的烟杆，宁静地吮吸着香烟的滋滋味味。身后，是为一碗槐花汤争得唧哇乱叫的子孙后代，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最后只能跟着孩子一同流泪的我的母亲、二婶和三婶。
这是奶奶留给我的童年印象，她总是在她的后代们为近在眼前的食物纷争不休时，端坐在屋子外面，屋子的混乱是她悠闲的背景，平视着烟锅上的火花久久不动的宁静使她得以从混乱的背景中显现。为此，我的母亲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母亲说：就没见过这等老的，没心没肺。二婶读过书，知道把话说得婉转，真佩服咱家老的，这叫修养。没有任何人知道奶奶在悠闲地品着烟锅时，内心里想着什么。
长大以后，当我有了一些人生阅历，了解到世间有一种人，他们永远地拒绝复杂，在一些纠缠不清的事物面前，他们总是选择回避的态度，因为他们的智慧告诉他们参与不但于事无补，反会使内心更加烦乱更加疼痛。我一直认为奶奶的悠闲是对艰难、对儿女的饥饿过于敏感的变相表现，就像时下一些年轻人说的，因为知道自己太爱孩子才不要孩子。母亲却对我的说法一口否定，什么呀，她就是铁石心肠，你问村里上岁数的老人，她嫁到程家什么时候着过急，操过心？
其实，我还是宁愿相信，奶奶对人间事物的冷漠、无情，是有着一些后天因素的。那个因素在生成时可能很偶然，很出人意料，可是就是这些出人意料的偶然，改变了奶奶的性格，铸成了奶奶另外一种无法预知的命运。
有这种信念，是因为多年之后，我在清理奶奶的梳妆盒时，发现了一张被水渍蚀噬的老照片，那照片上的奶奶只有十四五岁模样，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欧式大红棉袍和欧式肥腿长裤，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脸上洋溢着男孩子似的威武。奶奶的眉尖略长，眼神在定格的一瞬凝固了走在半路的调皮，与伸出去的眉毛呼应出一脸的朝气，一脸的憧憬。这张照片上的奶奶，是一个活泼可爱的青年女子，是一个笑声银铃般响脆，话语泉水般清亮的妙曼少女；照片上的奶奶，向我们展示着富贵、美满、无忧无虑的美好前景，而事实上她在两年之后，就嫁给了大字不识一个、不择手段抢劫民财的我的爷爷，成了后来一辈子没有走出灶坑土炕，冷落着别人也被别人冷落的我的奶奶。
我愿想象，奶奶年轻时是一个开朗活泼，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子，在孤山镇的镇街上，不认识王冥生家大小姐王乃容的人寥寥无几，王冥生是奶奶的父亲，一个私塾学堂的校长，教堂里的主持。奶奶的名声不是因为奶奶年幼时有什么故事，而完全因为她是古镇上惟一一个同男人一起上学堂、进跑马场的女孩。奶奶出身富豪的诗书世家，奶奶祖上发家曾有一段佳话。奶奶的高祖曾是一个店铺的学徒，一天夜里财东在店铺后房聚赌，惟有高祖照料前房各处，突来一人给财东送信，送信人走后，出于好奇，高祖偷看了没有封口的信件，信上转告财东明天高粱涨价，让财东速买高粱囤积。高祖看信后连夜借钱买了整个东风县的高粱，凭空发了一笔横财。高祖的机智使他的后人有机会读书深造考入北京国立皇家大学--国子监太学，后来，他的后人，奶奶的爷爷在古镇办起私立学堂--王记书坊。在旧时候，坊是店铺的象征，为了避开匪胡子的眼目，奶奶的爷爷有意将学堂叫成店铺。那时乡间一些穷凶极恶的匪胡子专以打砸抢私人学堂为快乐。奶奶的爷爷为家乡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济世之才也赚得了殷实的家业，在孤山镇建了三处房产，而到了奶奶的父亲，家业扩展不是雕花洋房不是亭台楼阁，而是受一位丹麦传教士影响，在镇郊建了一个约二万平方米的跑马场。奶奶的父亲崇尚知识，更崇尚竞技，每年的春季和秋季，跑马场上都不绝于耳地响着干脆的枪声，从乡下前来比赛的马蹄声摇晃着整个镇街。富豪总是难以藏住，就像纸包不住火，奶奶父亲把私塾学堂藏了起来却用跑马场将它十二分地张扬。奶奶是跑马场上从不缺席的实习生，课堂上，奶奶背得熟练的经书诗文，赛马场上，奶奶是勇敢好胜的骑手。奶奶的父亲把奶奶装扮成男孩子模样，一早一晚，让她跟随她的三个弟弟，在镇上牵着马匹招摇过市。
奶奶行走在镇街时的笑声分外响亮，它撞击古老的街道古老的石板路，使满街的窗口都移动着目光。应该承认，十几岁的奶奶是古镇上一支现代气息浓郁、具有开放意识的奇葩，她面色娇艳，眉目舒展，她没有闺中绣女的抑郁，没有贫寒苦丫的凄清，她扭腰耸臀使镇上被管束在家的女子眼光发绿；她展露着健康的、幸福的脸蛋，使镇上为人父母的男女老少更加起早贪黑。然而，奶奶丝毫没因富家之女出头风光而惹人生厌。奶奶招人从心头喜爱的原因十分简单，她的超拔出群不是孤傲那种，不是气势逼人那种，更不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那种，奶奶行走在镇上，常常会被一些店铺的老人孩子吸引，如果见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着推着杂货车，奶奶会毫不犹豫跑上去帮助使劲；奶奶不但自己跟上去，还要喊上三个弟弟。于是，王家姐弟兵常常出现在一些正在进货的店铺的门口。如果发现一些穷家的孩子在糖果店门口呆呆地流露着馋欲，奶奶便发动三个弟弟将腰包里揣的糖果一同献出，即使骑在马上，也要毅然决然地跳下来。
因此，奶奶少女时代在孤山古镇的风光，不只是闪烁在人们的眼里，而且是深入在人们心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