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门镇，人大主任曾过江最烦两个人，第一个是龙世雄。让他烦的理由其实简单明了，龙世雄调来的第一年，就给县委打去报告让资格最老、级别最高的曾副书记当了人大主任。曾副书记质问龙世雄，我扛枪过江打老蒋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腿肚子里。你凭什么把我打发到人大去？龙书记说曾副书记，你都五十八了还是带着“拖斗”正科的副职，我为老同志感到不平。人大不错嘛，它是好多老同志“长级转正”的最佳去处嘛。第二个是丁镇三。他把这个老板叫作九十年代的走资派。他有个嗜好，好编顺口溜，如今流传颇广的好多顺口溜都是曾版。说到底人是习惯的动物，曾过江当年在部队干过三四年快板书。他为丁镇三编过七八首，流传最广是这样一首一一一流人才当老板，吃喝嫖赌浑身胆，挎着小蜜坐飞机，出国玩乐花公款。小汽车，一溜烟，大哥大，叫得欢。九十年代走资派，狗头变成金不换。如此厌恶丁镇三，他却又时不时地去找人家。闺女要出嫁，曾主任去找丁镇三买红木家具。到了厂子里，他说，我过江的时候小丁你还没有出生！丁镇三说你过江那年正好有一只小老鼠钻出洞来。他说现在全闰都在照顾老干部。丁镇三说是的，过几天也请曾老来我厂做做报告。他说反正你得优惠我一套“红木”。丁镇三说这件事我说了不算，我得召开职工大会，3分之七十的职工说优惠就优惠说不优惠就不优惠。他问这会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丁镇三说这种事儿半年研究一次。他被丁镇二气跑了。又有一次，他要出去游山，他想风光风光。他又给丁镇三打电话，说我曾过江过江的时候一夜行军一百二十里，如今老了，出门得要个车什么的。丁镇三说应该，县老干部局应该管这事儿。他说我想坐坐你的车，小丁子怎么样？丁镇三说如今车祸一个接着一个，你坐我的车万一出点事我可担待不起，你是国宝呀。他气得摔了电话。逢人便说丁镇三这小子是无苗处不下雨，他眼里只有黎老一个人。老干部在他眼里，哼，不如床底下一双破鞋。
想不到，重阳节这天，丁镇三却在镇上最豪华的台湾人出资办的台湾大酒店摆了三席带三八的粤宴，专门宴请龙门镇五卜岁以上的老下部，在职的请，离退休的也请。曾过江理所当然坐了第一把交椅。丁镇二作为主陪坐在他的旁边。曾过江绷着脸猜不出丁镇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瞅一眼丁镇三，感觉着这小子今夭作派、说话有点不同往常。第一，这小子没有穿奇装异服。过去，花花绿绿的衬衣是五冬六夏都要穿的，从香港买来的礼帽是天天都要戴的，裤角开线破破烂烂的什么牛仔裤是什么场合都要摆的，今天，这小子却穿上了中山装，外面罩一件灰白风衣。料子当然都是纯毛的，款式却让曾过江顺眼。第二，丁镇三过去碰见曾过江，一口一个“过江的”，充满揶揄的口气，今天却是口口声卢称前辈，口气也尊崇有加。
每张桌子上两瓶茅台9身穿紫红天鹅绒旗袍开叉极高那丰美的白肉晃得老干部们眼花缭乱的服务小姐给每一个人斟满杯，老干部们准也不去说话，纷纷拿眼睛去瞧那一道道陌生的粤菜，什么铁板烧牛肉，什么三鲜豆腐煲，什么鸡头粟米羹……
却是独独不见一双筷子。
正1人们疑惑的时候，丁镇三的办公室主仟扛着一个用绢布包装的古色占香的箱子进来了。很快，每一位老干部的面前放上了两个长条绢布装盒。盒子上有一竖行梅花篆字，老干部们谁也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丁镇三站起来，打开曾过江面前的一具包装盒子。曾过江看清了，里边盛着的大约足十双筷子，紫红的木头中间镶着一行银字。丁镇三说，诸位前辈，你们都是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应该享受一下宫廷生活。这筷子是咱们红木集团公司专门为日本天皇的皇宫制作的，叫作龙门红木镶银筷。今天，我丁镇三给每一位老前辈赠送两盒，二十双，这寸是宝贵之物，省民来了我也不送的。
曾过江拿了一双反复把玩着，说，小日本鬼子好生讲究哩。
丁镇三说，他们是跟着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学的。搏仪给日本天皇当过儿年的儿皇帝，老子跟着儿子学会了好几手哩。
曾过江看着丁镇三，说，镇三呀，你今天的活动让我很高兴，很受感动，你有眼光，你懂得老干部是我党最宝贵的财富。
丁镇三笑厂，很恭谦的样子，说，今天是重阳节，我要先敬诸位老前辈九个酒。
于是，备受冷落的老干部们一个个开怀畅饮。先喝九个，又喝九个，已经有人眼泪汪汪，已经有人开始骂娘。曾老头儿六杯小酒的量，十八大杯下肚，既眼泪汪汪且开始骂娘。他骂娘的方式很独特，有时候念顺口溜，有时候讲故事，显示着骂娘的高层次。他说我新近又赋诗一首一他从来都是把念顺口溜称为赋诗的一乡镇长，乡镇长，村村都有丈母娘。黑厂不用住旅馆，有人备下鸳鸯床。东村女，西村郎，一年一窝小村长。众老头开怀大笑，有的笑比哭难看有的笑里窝着牢骚和悲凉。从来都是这样，别人笑，曾过江不笑。说完念屮，绷起面孔坐在那里像一堵墙。
也许是真的喝多了，也汴是借酒发挥，曾过江突然给了丁镇三一个下不来台，问，镇三，你坐的美国鬼子车多少个钱？听说百十万？有的老头拿眼睛剜他，曾过江，你十什么呀？现在还有谁来敬你重你，人家丁镇三做得已经很不错了。你吃着人家喝着人家拿着人家还要损人家戳人家，你充什么呀你？有的老头向丁镇三陪着笑脸好像这种不仁不义的话是他们说出来的。丁镇三没有恼，说，曾老批评得对，批评得好。换车，我马上换车。林肯换成桑塔纳，剩余的钱，盖老干部宿舍楼，高标准的，高档次的。丁镇三还真的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卖了林肯买了桑塔纳，不过，桑塔纳只坐了几个月又悄悄地变成了林肯王，当然这是后话。
宴席上二十几个老干部起码有卜七八个也许是情不自禁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一齐叫好喝彩，说这才是不忘本，说如今掌权的学学镇三就好了，说是孔繁森再世，说什么的都有却一律都是夸奖丁镇三的话。曾过江站起来叫：老伙计们，静一静，光吵没有用，咱们要干点实在事。众位老头安静下来听着曾过江说，龙世雄会跑官，升了，空下一个位子。不管怎么说龙世雄这一走对龙门镇也是件好事。我提议，让小丁子顶上如何？众位老头愣一下马上一齐说好。曾过江说那好，说干就干，签名，都签名，举荐信由我亲自来写。
四
云镇长和台湾姑父住在北京的方圆大酒店。这家大洒店是曰本人开的，从硬件到软件一律日本化，连卫生纸都是从口本运来的，像棉花一样又白又软，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叫不上名堂来的清香。姑父应该说是亲的，这位二十岁：给日本人做事后来又跟上国民党跑到台湾去的满头银发的老人虽然在那一边又娶了太太且生儿育女，但对亡妻却魂牵梦绕，因而对云镇长很亲热，几大里只是不停地问着。云镇长尽量地愈细愈好地叙述着老姑的情况，说老姑前年死的时候，始他给发的丧，是他给她穿的衣裳，是他给她梳的头，是他给她摔的“瓦”……姑父听着听着已是泪流满面。问，她的坟修得好吗？云镇长说，我已尽心，尽了力。他又问，给她竖、竖了一块碑吗？云镇长说，竖了，碑文还是我写的，我还在石碑上画了一杆青竹，我从小喜欢写写阃画的，我写上了人比青竹更节操。
姑父抬起筋脉嶙嶙的手摸住「云镇长的手，说，我一定给你的镇子投资，一定的，起码五百万人民币。
云镇於听了很兴奋，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说，姑父，那、那太好了，龙门镇的红木家具公司可以打出国门了。
姑父突然说，我这可是冲着你来的，也就是说，这是给你的面子。你立了这样的大功，共产党能给你晋级加冕吗？
云志中不能不承认自己胸膛里那个玩意儿格登了一下，脸庞也变得红了，他想，也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办成这件大事，县委会考虑给我升一个格的。去年水旺乡的郭乡长不就是因为拉来了五百万的投资而登上县经委主任宝座的吗？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头，他的脸皮子便开始发烫，他说姑父，这是两码事。我连镇长，应该把龙门镇的经济搞上去。再说，您来投资我只足牵线人，一锤定音的还得是龙十；记，我们龙门镇的党委书记，他才是决策者姑父看着他，问那位龙书记才是龙门镇的皇上？那、那么你呢？
他笑了，说，我算是丞相吧！
半夜，神差鬼使，他还是把姑父准备投资五百万的事情给老同学、县委组织部周副部长打了电话。
周副部长在电话里大笑，说云胖子，我正在骂你迂腐，骂你不识时务，在这个非常时期还他妈的“出访想不到呀，老兄来了一手出奇制胜。我马上去找黎书记汇报，凭你这五百万，龙门镇的书记宝座应该非你莫属了。
他的脑门？上莫名其妙地泌出几颗汗珠子。他急忙分辩道，周、周晶，我、我绝对没这个意思，你千万别、别去找人家黎书记。
周副部长冷冷地问，云胖子，你这是充的哪门子“圣人蛋”？圣人当年也是凄凄惶惶地四处跑官呀。
他说，你以为我就不想吗？可、可是临到跑了又总迈不开腿。
周晶说，我知道你追求为官清白之道，可是，你一个清白又有什么用？风刮起来了。你不跑，风照刮不误。你知道水泉那个胡子乡长吧？乡长乡长，十五年一个样。他可是出了名的革命老黄牛，只会干活不会做官。如今老黄牛也开窍了，使出高招贴上了县委王副书记，用什么，听说用一张郑板桥的古画，我想肯定足一张赝品，可是王老头如获至宝。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呀，什么“曲线跑官”，什么“男女有情缘，官场有官缘”……我不通报，对不起老同学呀。你说什么？我是在行善？屁，你当上书记，我有好处呀。咱们四中那班同学，快成书记系统了。而我呢？是这个系统的“系”。怎么样？五红万，买，不，不是买，是换一个书记怎么样？
他不仅没有开窍，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那是一种舍弃一种欲望以后的淡泊心态。他说，我想算了吧！这绝对是两码事，这件事就是搞成了有功劳，也首先是人家龙世雄的，我只是一个执行者，办事的。
那边老同学说，好，好，你是身居污泥一尘不染好不好？人家把电话咯一下放了。他又有点发呆，心头涌上了失落。
姑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旁边。老头儿说，我还懂得一点政治。你老同学说得对。
云志中舔舔干燥的嘴唇，有点尴尬，说，真不好意思。
姑父说，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凡有官场者必兴跑官之风也，不过方式变换而已。
他低下了脑袋。他还是能够掂量出这次机会的份最，他知道这次机会几乎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他也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感觉得出来自己内心深处也盼望着把镇长变成书记，可是，嘴巴子一旦张开，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姑父，那样子我总觉得有点儿拉不下脸来，官场总不应该变为商场，您说是不是？冉说，几个小不点的乡官算哪门子官呀，算了，我、我总不该拿着您的亲情、乡情去换官做呀？
姑父有点儿奇怪地看着这位很富态、很官相的妻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
云志中也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心中另外一个他开始大骂，你算什么“圣人蛋”，什么嘎嘎鸟？多少比你好的人能的人都大部分精力或者是主要精力投入到这上边来，你这是扭的哪一门子邪劲？
五
如果说龙世雄没有升官之前丁镇三还满足于当一个老板且当得很舒服的话，那么，自从刘凤把龙世雄马上就要升为县太爷的消息当天吹到他的耳朵里，并且还加了一句“看看人家混的看看你混的”酸不溜丢的话，他的心态就开始了倾斜、不平衡，当老板的舒服也第一次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代替。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和女人在床上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草草收兵。女人先是扭过身子去把白面板似的背给了他，继尔又扭过来，用纤纤小手摩抚着他粗黑的胸毛，说，干爹一几年前，她还在济南一家小理发店干着活的时候确实正儿八经地认过当时还是小丁的老丁为干爹―在中国，最有本事的人还是3官的。你当上七七四十九年的老板你腰缠十万包万到头来还是要弄一个宫儿做做。他说那你咋不去找龙世雄，咋来找我这大老板。女人斜他一个媚眼，光有钱没有乌纱帽你还是一个土财主。这也是中国特色。他不得不承认女人的话击中了自己的心窝，他说再玩一回吧，说不准明儿个人家要去傍县太爷了。女人贴紧了他，说我知道你瞧不上龙世雄，可是，他是第一关，没有他的推荐你怕是先败了一仗，哎哟，公牛，你慢一点好不好。
又一次云雨过后，女人光着身子去给他熬人参乌鱼汤，他躺在一万八千元一张的“皇室磁性床”上闭目养神。往日，这时候的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这一回却没有了那种感觉，脑子里充满了一些乱麻。十年前，他龙世雄是大队书记，我丁镇三也是大队书记，后来，他进了乡，我办起了厂。十年里，他对龙门镇有个鸟贡献？副乡长跑跑颠颠，副书记传传达达，书记也不过咋咋呼呼，而我丁镇二：那是玩硬的，卜年上缴国税五千万，给了龙门镇一个亿，党委、政府两个大院外加学校，谁不是吃我的喝我的？轮到升官了，人家小草鱼跳了龙门而我这大鲤却困守泥潭……
想到这里，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叫：凤，给我拿衣裳。女人问，你要去哪里？
他说，找黎老一去。
女人放倒他，说那是第二步棋，那步棋好走，喂熟的家雀儿它能不给你好好地飞？你挺听话你也挺会玩昨天不是已经摆平了曾过江那帮老小子？你别小看那帮老小子，他们成事不足可败事有余。眼下最关键的倒足龙世雄，懂不懂？今天夜里好好在我这里睡过了瘾加足了油，明日个去走出那步好棋。女人会说话的俏眼儿分明是在说我倍得过干爹凭你的本事摆平龙世雄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于是又躺下了。突然一阵心血来潮问，你什么时候去看小芝呀？女人低声说过几天吧，这几天可不能出事。
第二天秋日的阳光很好，金黄色的粉儿洒满一个世界。有一行排成人宇的大雁向南方飞行，时而抛下几串鸣叫丁镇三召开特别职工代表大会。代表大约有四五十人。代表着四五百个工人，坐满了小会议室。
过去，大会小会年会月会工人会干部会有领导参加的会和没有领导参加的会，丁镇三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没有黎书记的直接领导没有我丁镇三绝对不会有红木集团公司。他讲的时候毫不隐晦曲折毫不谦虚谨慎而足从来都赤裸裸地大肆宣扬。他说这叫作灌输主义。这一招还真灵，天长地久，从领导到群众都认可了他的说法，当然，他的说法也基本属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