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市政权机关原来设在一条老街道的西头，大院门正对着街口，当时就笼笼统统叫革委会。70年代末，市委分出去，在街道的另一头建了办公楼，大院门也正对着街口，与市政府大院遥遥相望。余年来，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走马灯似的换，但没有一个是提拔使用的，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也从来没有好好合作过。未市舆论界将此归咎于风水问题。市委、市政府领导对此也并非无动于衷，只是限于条件，徒叹奈何。90年代初未市像全国一样，房地产炙手可热，到未市买地卖地的老板像搬家的蚂蚁一样忙碌。改善办公条件，适应改革开放的机会终于来了，市政府以每亩10万元的价格将市国土局低价从农民手里征过来的10亩路边水田划给方惠名下的深圳公司，让深圳公司垫资建造市委市政府新办公楼。深圳公司买地的立项是房地产开发，但名下的10亩土地最后没有一亩挂到公司的户头上，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化整为零，分别以每亩50万到80万的价格炒了出去，然后为未市市委市政府建新办公大楼。大楼总投资111亿元，装修材料一律从境外进口。市委、市政府原来的办公楼则出租给台湾老板开“知足常乐”御脚堂和氧吧。楼房竣工，大家沉浸在搬迁的喜庆和忙碌之中，台湾老板的“知足常乐”御脚堂和氧吧，也正式动工装修。
办公楼筹建时，关于工程款如何还的问题，深圳公司就提出来了。方惠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但刘天和庞俞一直拿它当皮球踢。刘天说，管钱的是市长，你找市长商量就行了。庞俞说，党委是领导核心，党委书记是核心的核心，只要刘书记一句话，要什么时候签就什么时候签，要怎么签就怎么签。李晓说，按程序是应该先签好协议再开工，打死狗再讲价往往被动。但先上马后签合同的工程也不少，高明的老板总是先将工程抓到手再说，反正按图施工，银行核算，工程款一分也少不了。万一到时真出现扯皮，大不了建好自己搞经营，但你认为一个共产党的市委市政府会这样吗？这个皮球一踢就是两年，深圳公司没有像某些施工单位，动不动就以停工相要挟，工程后期资金缺口20万，还向有关公司高息借款。方惠经常说的一句自我安慰的话是，我相信共产党的市委市政府不会赖账。楼房竣工，深圳公司还得不到归还工程款的承诺。市委市政府搬迁不久，方惠和她的秘书小罗来到未市，向庞俞提交办公搂的决算清单，并再次提出签订还款协议。她向庞俞提供支付工程款的两个方案，一是未市在近期内一次结清全部工程款101亿元（剔除1。亩土地款1。万元），她们公司将少收10万；二是分期付款，5年还清，第一年250万，以后连续三年每年20万，第5年160万分期付款必须要以财政担保，按规定每年从财政专户划出，而且要将迟付款项的利息计算在内，第5年一并结清。庞俞接过方惠递给他的工程款支付方案，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然后顺手将方案搁在茶几上，高贵的嘴唇挤出一句话，你找找刘书记，这事得刘书记定。
刘天的整套办公室占据着四间大房子，第一间是外接待室，第二间是办公室，第三间是内会客室，第四间是休息室（有一天刘天夫人进来看了酸溜溜地说，这幢楼的设计者肯定不是社会主义，这里比宾馆安全多了）。整幢大楼就设计两套这样的房子，东楼书记室，西楼市长室。副书记副市长的办公室面积只有一半，但办公接待、休息洗漱同样配套。这是方惠他们公司的杰作。
那天李晓领方惠和小罗走进刘天内会客室时，刘天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
“楼房的设计还可以吧？”方惠打量着自己公司设计并建设的房间问：“感觉如何？”
“很好很好刘天说，“就是太宽了，搬进来好儿天不习惯。”刘天嘴角笑开来，接着加上一句，我夫人那天来看了，有点看法，担心我们当领导的会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李晓插话说，书记、方总还有小罗，我那边还等着处理一些事，你们谈吧。不等人家作出反应，他已敏捷地出了外间，回到自己办公室并吩咐秘书站在走廊上扔驾。
刘天今年45岁，与其说他是一位市委书记，倒不如说他像一位公司总裁。四平八稳的中等身架总是西装革履，乍一看给人一种腼腆的感觉，但只要你跟他说上三句话，就会明显感受到他的“油”。他有着同龄人与之无法相比的资历，他下过乡，当过大队长和公社副书记，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大学生，90年代初从省直机关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挪回未市任市委副书记，然后是书记。昨天，省委组织部对他的考核刚刚结束。消息灵通人士说，刘天提拔离开未市已经定局。但这些情况方惠还全然未知。这次她到未市，接触的人还只有庞俞、李晓和刘天本人。“刘书记一直走好运，”方惠说，“永远春风得意。”
“小方又笑话我。”刘天说，“清心寡欲的人与沉湎酒色的人毕竟有差别，奇怪的是我老不长膘，虽然我吃得也不少，能吃的都吃过了，每次到省里开会，山里的人也敢拿我开玩笑，说见到刘天就想像着未市闹饥荒，我只能说我廉政了。”他淡淡对着方惠一笑，“说正事吧，我也正在忙，知道你们来了，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但迟早这一天都会到来，你说是吧？”
“刘书记这样说，倒使我感到难为情了，”方惠说，“但我知道刘书记是爽快人，如果我不说明来意就转身走，刘书记也不会让我走，是不是？”
刘天开心地笑起来连声说：“那倒是那倒是，要真如此，人家不就说我欺负一个小姑娘了。
“这两年，我们合作愉快。现在楼建起来了，未市更像模像样了是不是？工程还款协议你得帮我们抓紧了。为建你们的大楼，我在深圳借了不少债，部分还是高息，而且已经到期了。再说，谁知道刘书记你什么时候高升，你高升了我找谁？”
刘天开怀大笑，他说：“那是市委、市政府建办公楼，又不是我刘天建花园别墅，我走不走有何关系？”
“说是这么说，要碰到一个赖账的我怎么办？”方惠说，“所以这次我到未市是想你帮我将这个事落实好，这里我拟出两个方案，你看如何？”
刘天接过方惠的方案，仅瞟了一眼便说：“我这里容易，关键是市政府那边，钱得由他们掏，你找庞市长了没有？”
我会找他的方惠说，“只要你刘书记开个口，一切都好办。她没有说她已经找过市长了。”
“楼房都搬进来了，难道赖账不成？我让李主任跟庞市长联系。”刘天说完，望着小罗问，“小罗这是第二次到未市来了，怎么还有点害羞似的？”
小罗未说话先莞尔笑：“刘书记只跟方姐说话又不理我，我敢打断你的话吗？小罗今年刚满25岁，长得柳眉杏眼，体态苗条，俨然一个古典美人。”刘天戏称她林黛玉。几个月前，小罗随方惠到未市，刘天就认识了她。
晚上刘天请方惠和小罗吃饭，李晓参加。再次见面，小罗与刘天已经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餐桌上两人不断打趣。饭后一同凹到方惠她们的住处，方惠说要上街买点东西，李晓说，给个机会我为你开车吧。刘天说，你们去吧，买了好东西别忘记黛玉一份。夜色中，方惠上了李晓开的轿车，刘天进了小罗的房间。
第二天，李晓按照刘天的意思整天陪着方惠和小罗，以免她们接触其他人知道刘天要离开未市的消息。第三天，李晓亲自开车将她俩送上了飞回深圳的飞机。李晓说，刘书记意见让你们先回去，我们商量好即通知你们来签字。
在这以后的一个月里，方惠不时给李晓打电话。方惠不断地催，李晓极有分寸地应付，直到刘天任命通知书下发。这期间，方惠老在电话里问刘天是不是要走，李晓总是说，像刘书记这样资历这样年纪和能力的千部，提拔是迟早的事，但现在还只是传闻，工程款协议，刘书记很关心，我们会尽快处理好的。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刘书记提拔了，办公楼也是未市的办公楼，谁干书记也得认账，何况，庞市长肯定还在，钱是市政府管的，有庞俞在这里，你还担心要不到钱吗？
现在，方惠得知刘天离开未市已经成为事实，便和小罗急匆匆6到了未市，她希望刘天离开未市前能将办公楼还款的事处理好，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刘天早已走了。
方惠到未市来，每次都是李晓接的机，这次也不例外。得知刘天已不在未市，方惠半天不说一句话，在前往未市的路上还一直发愣。
李晓一边把握着小车方向盘，一边摇动他那灵巧的舌头安慰她。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李晓对方惠也深表同情，人家出钱出力为未市建办公大楼，现在都搬进去用了，款怎么还，应该给人家一个说法。他说，我明天一早就找庞市长，现在他管全面，我跟你们约好时间然后你们跟他谈。
方惠好一会才轻轻地说，跟庞市长打交道，我心里总不踏实，他的那股烟味也叫人受不了。
庞市长话虽然不多，也不好开玩笑，但心地好，不了解的人都说怕他，其实知道他性格你就说他好了。李晓说，有书记在他不好先表态，现在他管全面，情况就不一样了。说到这里，李晓笑出声来才继续说，至于他的烟味让人难受，是事实，我也怕。
李晓等待着庞俞再吸完一支烟，见庞俞眼神有些活动，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人家为我们建了101个亿的办公楼，我们只划给人家价值10万的土地，现在办公楼都用了，应该考虑如何还款了。上次方总来，刘书记已向她表过态尽快处理好，还让我向你请示，我当时也正忙于其他工作，这事便拖了下来。现在刘书记走了，常书记还没有来，管全面的是你，虽然是临时，但临时也是管嘛，什么事你不可以定？何况，你是市长，建大楼本身就是政府行为，财政也是政府管的，你要怎么办不行？李晓汇报请示之后提出了具体建议，他今天的建议态度明朗，观点鲜明，也不知是为方惠、为庞俞、为刘天，还是为自己。
庞俞又点燃了另一支烟，他心思和兴趣似乎都在烟上，一门接一口不停地吞吸。很快，手上的烟吸完之后，又重新点燃一支，仿佛此时此刻世界并不存在，更没有李晓正等待着他。但李晓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打破了市长办公室令李晓难以坚持下去的寂静。李晓看了来电显示，说，是方总的电话，市民你看是不足让她来？庞俞还是不吭声，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不了解庞俞的人不知道，这是庞俞默许的一种方式。于是李晓接了电话，让她到市长办公室来。李晓打完电话，庞俞站起来，既没跟李晓打招呼，也不说其他任何一个单词，便独内走进了里间。
李晓将市政府办一个秘书叫进来，让她清理掉烟灰缸，然后就站在门口上等。很快，方惠和小罗到了。李晓说，市长在内会客室，他今天心情还好，祝你好运。
方惠用一种求助的目光望着李晓，希望李晓陪着她们进去。李晓笑笑说，我进去反而不好。方惠在外接待室礼貌地叫一声市长，便穿过办公室径直朝里面走。走道上，李晓跟那个女秘书交待一下，即离开西楼。
在内会客室，庞俞正坐在沙发里用目光迎候方惠。方惠虽已三十出头，但看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刘天常开她玩笑说她像薛宝钗，其实她也真有点像，形象像，气质像，丰满而不臃肿，美丽而大方。她是留洋的英语硕士研究生，80年代末走下大学讲台为深圳一家外资企业做翻译，90年代初自立门户，然后到未市经营房地产。初夏的未市还吹着丝丝北风，室内也有点凉，佴方惠穿得很简单，上身是一件淡灰色衬衫，下面是裙子，长度刚好够到膝盖处。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好，但今早冲过冷水浴，走起路来还是精神焕发，步履轻盈。她进到市长内会客室，发现庞俞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够检点的地方，忙低头看了看。就在这时，庞俞倏地站起来，跨前一步跟她握手。
在男人眼里，女人都是一道可口的菜，是否吃得到，愿意吃多少次，是另外的事。方惠是一道非常诱人的菜，接触过她的男人无不痴迷，但几乎一个个望菜兴叹。刘天在办公楼筹建时曾与她周旋过，但一直不能如愿，不知道工程款协议一直没有结果是否有这方面的因素。
庞俞看方惠从来是目不转睛，但从不跟她开玩笑。他表达内心的方式都在握手上，他抓住方惠的手从不主动松开过。庞俞是1米8的汉子，手掌硕大无比，手背长着又黑又粗的毛。方惠身高1米63，在南方女性中算是高个子了，但站在庞俞面前却像个孩子。庞俞身上和办公室里发出的烟味叫她喘不过气来，她的纤纤小手给庞俞捏得刺骨的疼，最后不得不使劲挣脱出来并有意识地尽量离他远点。庞俞再跟小罗握过手，指着沙发说，坐。庞俞这样的男人方惠见得多了，正襟危坐、道貌岸然那是装给人看的样子，一旦单独跟女人在一起动起手脚来其实最放肆。她最怕跟这种人打交道，但现在，刘天走了，她已经别无选择。当她在庞俞指给她的长沙发上坐下之后，她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对庞俞说，我还以为市长会躲起来不见我呢，见到市长我就放心了。庞俞嘴不说话，他从餐柜串拿水果、饮料，每一个品种都摆一点在茶几上。
市长今天这么隆重接待我，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方惠说。
李主任说你担心，担心十么？和尚跑了庙还在。庞俞声音里带点伤感，这种伤感不知是否来自方惠对他的不信任，他说着在方惠的旁边坐下来。
第二天上午，市长办公会议在三楼市长会议室召开，市政府正副市长出席，市建设局局长、法制局局长、财政局局长、市府办主任列席会议。李晓作为市委常委兼市委办主任应邀到会指导。会议的议题是归还市委、市政府办公楼工程款问题。会议由常务副市长高德全主持。高德全很简单地陈述了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建设过程之后，详细讲述所欠施工单位的款额，施工单位催款的紧迫情况以及未市与深圳公司草拟的工程款归还协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