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培玉
舜王庄的蘑菇大王乔鲁生，队长丁满堂就气冲冲地过来了，
一瓶菌种还没装完，自立建筑队张口就问，鲁生，你是村里的村民议事员，每人集五十元钱在公路边建农贸市场的事跟你们议过没有？乔鲁生一惊说，建农贸市场，集资？没有！丁满堂说，姜来福那狗娘养的，说是镇里派下来的硬任务。撒谎！还有昨天又应承城里一个部门头头两万块砖，四十根檩子。你说这日子还有没有法过？只要他姜来福在舜王庄干着，舜王庄就没有好日子过。乔鲁生抬头问，你说怎么办？丁满堂说，怎么办，去镇里告个狗日的。你识字解文，给我们出出点子。乔鲁生把菌种一摔，拍打着手上的棉籽皮说，走，告个狗口的！
五阳的刘镇长，腆着个大肚子，在电话里刚批评完了姜来福，没躲迭，就被乔鲁生他们堵在办公室里。刘镇长把脸一拉，问，啥事？丁满堂说，来告姜来福狗日的。刘镇长就把眼一瞪，粗声大嗓地说，别成天价吃饱了没事撑的，姜来福哪点对不起你们，就你们村的人屌硬，敢拿镇里的指示当儿戏。有些事，也不能光怪姜来福一个人，难道你还不知道？譬如说，三提五统、计划生育、修桥筑路、学校集资，等等等等，他姜来福不干能行？你们是光瞅当官的脚后跟，磨屋里找驴蹄子，你们不看看姜来福领着你们挖鱼塘，冻掉了脚趾头；建大棚到南方进竹竿，差点把命搭上。人要长点良心。丁满堂被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乔鲁生就说，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是一码子事。这时，丁满堂就把一摞材料横在刘镇长面前说，这材料上面都写得清楚，你调查清楚，如果是事实，镇里就撤他的职，如果不是，我们甘愿坐牢，负法律责任。
刘镇长勉强接过那摞材料，掂了掂说，这年头当家三日狗也嫌，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呀0丁满堂把眼一瞪说，刘镇长你这是什么话，你当领导的，这不是在褶我们吗？刘镇长说，我这哪黾是骂你们，我只不过是打个比喻。既然你们非告不可，材料就放在这里，过几天调查调查再说。丁满堂说，不处理，我们就去县里，县黾不管，我们就去省里，新来的省委书记可不二壶。刘镇长轻蔑地说，你就是告到联合国也要地方处理，丁满堂同志，你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时候办公室主任说车子已经备好了。刘镇长顺势说，对不起广，对不起了，我还要去县里开个会，到时候一定处理。说着就上了“桑塔纳”。
刘镇长一走，镇人大主任韩平就骑了辆破50摩托，突突突突地从外面进来了，韩平下了车扑打着身上的尘土，问乔鲁生，不在家好好理种蘑菇，出来疯张什么？韩平当过镇党委副书记，那时候前任书记拿着挺有脸，手里有权，出门坐“桑塔纳”，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后来，一二把手调到了环保局，本指望上前挨挨，谁知接手的一把手是组织部派下来的年轻干部，二把手是排在最末一位的副书记，也就是现在的刘镇长。他就当了人大主任，看是升了一级，其实没权了，撵到间破旧屋子里去办公，什么都是破的，气得他一个月没上班。乔鲁生说，是来上访。韩平说，来告姜来福？韩平说，不是有个顺口溜吗：县长是他的爹，乡长是他的哥，牵出他一个，带出一大窝，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乔鲁生说，难道就让姜来福他们胡作非为，非逼着我们造反？韩平看了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笑着说，老百姓的权利是有，就看你会用不会用。这就说明你们平日不学法……
乔鲁生说，韩主任你就不要讲那些大道理7，我们都是直肠子人。韩平就从桌上的一摞书里，找出一个小黄本本说，这上面有两个法，一个是全国人大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一个是咱省人大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实施办法》，你们看看第六章第二十三条、第二十四条和第二十五条，那上面写得很明白。因为又有了一线希望，他们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舜王庄村委大院内有五棵老槐树，树冠如盖，把村委会大院遮得严严实实。老槐树上有三窝喜鹊，夏天喜鹊们唧唧喳喳”把村里叫得红红火火，喜气洋洋。村中的孩子们都觊觎那喜鹊窝里的小鹊仔。姜来福说，野鹊老鸹专往旺枝上飞，谁要掏，就揍扁他。今年东边的那棵老槐树一直干巴着没发芽，中间的那棵也有半个身子枯了，那喜鹊儿也没有再来。姜来福就有事没事地瞅那几个鹊窝，他想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这个想法他一直窝在肚子里，一直没有对别人说。
这天早晨，姜来福到坡里转了一圈，一同来，刘镇长就来了电话，劈头就说，发展路边经济，十八个村就舜王庄拖了后腿，张书记相当恼火。姜来福说，我不是不办，老百姓手里没钱。刘镇长说，你们村张口就说穷。穷还穷得光荣？还穷过沟子村？就是村干部思想不通，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不抓紧，谁也不好交待。说完就挂了电话，把姜来福挂出一身冷汗。姜来福五十刚出头，看上去却有六十多岁。他囱容瘦削多皱，眼睛矍烁有神。别看他个子不高，背有点驼，腿有点瘸，可庄户地里的活儿，他还能拿得起放得下，敢跟小青年较劲。平日少言寡语，做事说一不二，因此，姜来福在舜王庄威风八面，大人小孩见了他都害怕口是这几年不行广，庄里的小青年们不但不买他的账，还公然和他作对，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令村主任姜来福很是头痛。姜来福饭也没吃，就披着中山装往村委大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怎么张口向老百姓集资，正走着，碰上了会计宋启二。宋启三说，丁满堂他们又纠集了一大伙子人到上边告你去了。
姜来福说，告就告呗，这也是他们的权力。姜来福来到村委会办公室，一边瞅门外的老槐树，一边琢磨着怎样应付今天的局面。正瞅着，妇女主任秀荷就香喷喷地过来了，别看是乡下人，却长得挺洋气，一双大眼睛比赵薇还有精神。做了女人生了孩子，那胸那腰那臀，都该挺的挺该细的细。她看到姜来福正瞅着外面的老槐树呆呆地出神，就把嘴一撇叫了一声叔。姜来福一怔，接着就嘻皮笑脸地把手往秀荷胸前伸，被秀荷一下就推开了，说，你先别急，我问你个正事。姜来福说，什么正事，你就快说。就又拿手去抓秀荷的奶子，还没抓到，就听到大门啷当一声响了，村委会副主任丁满囤就叼着根烟卷过来了。姜来福赶忙把手缩固来，秀荷就一本正经地向姜来福汇报镇里的计划生育会议精神。丁满囤像个弥勒佛似的细眯个眼，往那大排椅上一坐一仰，一语双关地说，表姐你见了村长就没别事，除了口子的事还是口子的事。说完，小眼睛就笑成了一条线。姜来福把眼一白说，满囤你来得正好，下一步这口子的事就由你来抓。说完姜来福也就笑了。秀荷就骂丁满囤是驴日的，大没大样，见了面不说人话。丁满囤和秀荷是姨家表姐弟，丁满囤进村委会是托了秀荷的人情。刚进村委会那阵子，对姜来福是忠心耿耿，对秀荷百依百顺。可这两年硬了翅膀了，就不大听姜来福的话了。秀荷从心里后悔当时没听姜来福的话，弄进这么一个白眼狼来。小一会儿，民兵连长耿家兴，会计宋启三也都到齐。
姜来福清了清嗓子，说，咱今天开个会，一是安排安排近期的工作，二是统一统一咱们的思想，一些王八蛋又去镇里告咱，咱也要有个准备。安排工作中，春季生产、计划生育、社会治安、村务公开，平日都有分工，姜来福说得不多。说到建农贸市场集资的事，大家都不吱声。看看没有吱声的，姜来福说，满囤说说看。丁满囤把烟蒂往脚下一搓，说，年前该统的统了，该提的提了，现在还有不少户没交齐，这时候正是个渴困的时候，再集资建农贸市场，我看不大合适，老百姓肯定不同意。耿家兴、
朱启三、秀荷都说事是好事，就手里没钱。姜来福说，这个事：边催得紧，大家都想想办法，最好弄个两全其美的。我也想来，老百姓平时对咱就有成见，这时候再集资就是火上加油。说到这里，姜来福的脸就阴沉沉的，他说，一些王八蛋去镇里告咱，就咬着咱账0不清，班子多吃多占，贪污浪费，这不是胡说八道，无中生有吗？这些事咱大伙都要有个态度。这几年处理关系花了不少钱，可是不花能行？去年土地局周科长给他妹妹要二万块砖咱没同意，想想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三个月没开工，十几万元。耿家兴就骂驴日的真他妈的损到底了。姜来福说，有人说我拿着公家的东西做好人，不给能行？割谁的肉谁疼，喂狼喂狗还吃顿肉，剥张皮，喂了这些狗东西能做个茧？耿家兴就骂王八操的，不长人肠子，断子绝孙。姜来福说，还有农民负担过重，把怨都积在我们身上了，不收能行？上压下挤，这是人遭的罪？丁满囤说，告也干告，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他们就白瞪眼。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表了态。姜来福的目的达到了，也就宽了心。他们从农民负担又谈到社会腐败，从社会腐败又引到裤裆里的事去……姜来福看看天色已晌，说，今天中午我请客。
吃完饭，姜来福单独把丁满囤留下，说，满囤，咱可不能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呀，你能有今天，都亏了我姜来福，咱可不能过河拆桥。除了我没答应满堂当砖瓦场场长外，什么都依着你，就拿义务工来说，你白己卡着，你老婆用了换烧肉大豆腐，你用广泡老婆门子，这些我耳朵里都有，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认为我姜来福瞎。
丁满囤硬着舌头说，这些你不用说，我满囤心里明镜似的亮着呢！
姜来福意味深长地说，亮着就好，别喝糊涂了就行啊！
姜来福来到二叔姜洪宝家，姜洪宝阴着个脸，摆出一副族长的架孓说，你也沉得住气？村里都翻了江你却不见人。姜来福低着头吸烟，说，反不了狗日的。姜洪宝说，我看你也别粗心大意，你这儿年作弄得还轻？姜来福说，它不就是想罢咱的村主任，我看也不那么容易，咱姜家这么大个户门都不投票，他罢个鸟？姜洪宝说，你别没个数，荽家就那么铁板一块7五大枝干，就是湾北那两大枝干势力大，对你的意见也大，前年选举不少人就没投你的票，这你还不知道？明天，再请访湾北的，让他们在这节骨眼上效力。姜来福说，去年土地延包，我让他们占了便宜，过年时，又该请的清了，该送的送了，估计问题不大。荽洪宝说，你五十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嫩，一顿半顿洒就办了事了？你是一村之长，姜家人脸上也有光，我这一族之长，能不上急。说到这里，两人就分析起舜王庄外姓人家的势力。乔鲁生是蘑菇大王，四五十户养蘑菇的都听他的。丁满堂那个建筑队百十号人，称兄道弟地穿一条裤子。这两帮，不是一股小势力。丁满堂为了他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顶要紧的是把乔鲁生拉回来。分析到这里，姜来福说，我已经找了他的爸。姜洪宝说，找他爸好干啥，要害是和英子的亲事。我看只要小英子有意，这门亲事洱提起也行，乔鲁生还不是那种刁钻古怪的人，这几年日子也上去了，照这样下去，还是个人物，也不必去攀镇上那个高枝。一个远房侄，又不是亲儿子，还有多少光沾？再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能说准他们还能干几天。
姜来福从姜洪宝家出来碰到了丁满堂。因为心里早有底，姜来福的腰板也就硬了许多。劈头问，丁满堂，不是要罢我吗，联了多少名了？丁满堂也不示弱，说，你等着吧，差不多了。姜来福说，丁满堂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年我和你爹光着腚要饭，一口好的两人吃，这一切难道你不知道？还有你爹得了病，拉下了一腚眼的饥荒，谁说的话？没捞到个砖场场长当，就记仇了？你哥丐村副主任，你当砖场场长，好事还有别人的？我给你在镇上找了个活，你还不去，嫌每月拿个三五良的，就愿意在家里和我作对。姜来福想说就是罢下我来也选不上你哥，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丁满堂说，这儿年你当官不为老少爷们想，光想搂当官的大腿，实话告诉你，现在全村已经有白‘分之七十的人都拥护罢你，这是按法律来的，你镇上再有人也白搭。姜来福怒道，好好好，我就看看那些王八蛋怎么罢我。别拿大奶子吓唬人，我姜来福是炮台上的麻雀，听过大响声的3不信走着瞧，看谁的屌硬！姜来福一夜无眠，天不亮，就到了镇上。镇上离城不远，靠河，河下又建了拦河闸，蓄起一汪幽幽的碧水，风景很秀丽3乡镇干部大多在这里盖了房子，不少县里的头头脑脑，也掺杂进来盖了私房。刘镇长的四间大屋，从外面看没什么特别，进去就不一般了，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姜来福是常客，一来就脱了鞋，拱一双“老虎头”，坐在红木椅子上抽烟。镇长的女人保养得好，乳房挺得特别高，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她把姜来福带来的王八放在缸里，就给姜来福冲了一杯“雀巢”。这时候刘镇长就穿着睡衣过来了，像个日本老板似的。刘镇长说，这么早来砸我的门，有什么急事？姜来福说，人家给我送，两只王八，我吃了也没处使了，就顺便给您带来了加加劲。刘镇艮哈哈笑了一声，说，你家伙真是一肚子王八心眼。姜来福红着脸说，我这次来，是请求您把我村的农贸市场任务拖到下年建，您是知道的，村里的乇八蛋要罢我的村‘主任，再集资不是火上加油？刘镇长说，不建恐怕不行，任务都报到县里去了，县里的领导很重视，这个农贸市场的建成能够带动我镇的经济乃至全县的经济发展。当领导的要有一定之规，不要听老百姓怎么说，当年秦始皇修长城，隋场帝挖大运河，老百姓没有一个同意的，这两大成果功不可没。至于罢你的村主任，那些乌七八糟说了算，还要当领导的干啥。姜来福说，可名都联好了，已经超过了五分之一。这年头，落井下石的人有的是。刘镇长说，联名算个屁，镇里不说话，他们白瞪眼，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这边的上作我来做。姜来福起身说，光给您添乱。刘镇长点上了一支烟，吸广两口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姜来福，你那火爆脾气，也该改改，光仗着你在舜王庄户门大，还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这年头万一撞到那节骨眼上，就谁也不好说了。
姜来福出了大院，太阳才一竿子多高。他在车上眯着眼琢磨着刘镇长的话，心里还觉不踏实，就准备再走走县上几个头头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