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点点头，她被眼前的景色吓呆了。她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她做对似的在这个时候扑来。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男男浑身被浇个精湿，她哆哆嗦嗦甩着腿，朝舱子里钻。孙小海朝她吼：“快进舱里来！别怕！”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旋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男男听孙小海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孙小海喊了一句“落帆！”就走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孙小海喊：“快扔斧头来！”男男递过太极斧。孙小海操起太极斧，“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哒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就好多了，男男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呻吟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男男不论把眼睛往哪儿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孙小海也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漂到老河口东侧的海港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涝的脑袋，忽然被“轰”地一声戸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大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孙小海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海平港就完了，大哥和熊大进的所有计划都付之东流。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包括正兴建的跨海大桥。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男男，呆好，俺闯坝啦！
男男吓得抱紧了孙小海。孙小海对自己的驾船技术估计过高，一直认为没事。孙小海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孙小海的牙板子咬得格格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白，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惟有黑洞洞的豁口。“嘭”一声沉闷的巨响，白茬船不偏不倚地长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白茬船，黑黑耸出一截儿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孙小海耷拉着脑袋，血乎乎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又是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鸦鸦抢险的人群。由于孙小海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乎乎的孙小海，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孙小海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找找……男男！”人们闪闪跳跳地来回寻找好长时间，才在泥坝附近发现男男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大伙七手八脚将她拽上来，才发现她已经死了。孙小海是在抬往医院途中死去的，死前他说对不起男男！
疯海依旧在发狂。
悲惨的事件没有一点先兆。孙小海和男男的死纯属意外中的意外。老龙湾震惊了，全海平都震惊了。在海港办公室，熊大进紧紧地抱住孙志明宽厚的臂膀，哭着说，他这些天时时刻刻询问气象台，没有大风大浪，怎么就突然卷起了八级风暴潮？小海他们堵的是还没加固的防潮坝哩！这一段才四米，为了忙首航才把工人调回来的！他在向孙志明自责地解释，又在为侄女韩婷婷悲哀。
韩婷婷是被人从海平接回来给丈夫守灵的。任熊大进怎么哭诉，孙志明呆呆地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眼泪，他是到熊大进的办公室亲自为女儿来取轮船模型的。他要把漂亮的轮船模型，放在男男的尸体旁边，让女儿的灵魂乘船远航。悲剧发生的时候，孙志明正在跟陈云龙谈话，接到熊大进的电话，孙志明脑袋轰地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个洞，身体内的五脏六腑都从那个洞里流出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儿，泥塑木雕似的戳在地上。陈云龙看见他的脸白了，惊慌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有跟陈云龙泄露实情，只是把身体靠在办公室的墙上，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坠滑下去。
第二天上午，孙小海和男男的尸体在龙化火化场火化。孙志明搀扶着孙老栓，把孙小海和男男的骨灰盒抱到家里。两个又黑又沉的骨灰盒几乎压折了孙老栓的脊梁。孙老栓不让别人抱着，都拢在他一个人的怀里，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小海，男男，在咱家里就数你们两个调皮，俺知道，你们跟家里捉迷藏呢，吃饭的时候，你们就会都坐在饭桌前边抢食儿吃！”说着，孙老栓几次晕倒，被四凤和孙志英千呼万唤才喊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揪心场面谁见了谁掉泪。
孙志明从火化场回来就到港口去了。对弟弟和女儿的祭奠只有等通航以后，等妻子孟岚从澳洲赶回来再说。通航庆典迫在眉睫了，不容他分心，不容他在这个时候垮掉。港口方面向孙志明提出召开一个追悼大会，都被孙志明拒绝了。他要不停地开会，不停地布置工作，不停地讲话，高负荷地运转起来，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一些。可是他的整个身体像是泡在海水里，沉沉浮浮地没有根基。
同时有一点是值得孙志明欣慰的，冲垮跨海大桥的是六级风暴潮，而今天的八级风暴潮使海平港安然无损。事实证明，老龙湾告别百年风暴的日子到了。人类对灾难的回答是坚韧的征服和不渝的索取。如果大坝不留工程尾巴，该多好！
整整一夜，孙志明没有合眼。天还黑着，他就爬起来，只身走到港口的平台上，沉重地坐下来，扭头朝远海张望了很久很久，海风猛烈地刺进了他的眼窝。波涛涌起的声音，如合唱的颂歌，庄严、神秘而无限虔诚！
码头平台可以鸟瞰整个海平港，无论是竣工的两个港池，还是正在施工的七个港池，他此时都能看得见。灯光很亮，闪闪烁烁的一大片。在模糊的暗影里，灯光像金刚石一样闪闪发亮。忽然，灯光怎么跑到海里去了？海水里叠印着无数个星星一样的小亮点儿。他扭回头，猛吃了一惊，他的身后，熊大进正与几百名海港工人默默地望海站着，他们很自然地排成一个弓形，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支小蜡烛，是蜡烛的光亮反射到海水里的。他们就畎默地站着，没有人说话。
孙志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在他的眼里越聚越多，终于像两条小河一样哗哗地奔涌而出。
天渐渐亮了。人们就一直站到天亮。
白天里，孙志明只有上午的时间在海平港，下午要回到海平市里迎接各地来宾。他看见龙化盐场的原盐运到海平港二号码头，不久运煤车队也隆隆地开进了海平港。这时龙化的许县长给熊大进打来电话；说当作浮子的渔船只筹借到七艘，距离海港要求的还差三十八艘，原因是有的船家出远海打鱼了。另外，由于孙小海的事故，还有一些船家有顾虑，悄悄把船藏起来了。熊大进把这个情况跟孙志明汇报了，孙志明一句话也没说，就钻进汽车里奔龙湾村去了。
龙湾村村长老座子在县长和乡长面前丢了份。这个渔业大村，拥有八十多条渔船，竟然凑不上三十八艘渔船，真是让他上火。时间不等人了，明天就是海港首航的日子了，急如热锅上的蚂蚊的老座子憋足了全身力气，再次敲响了村头的那座古钟。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村民们纷纷往钟下聚拢。去年冬夭，雪灯会的时候，朱全德老汉敲响了古钟。古钟还是有些威严的，听见古钟响都要去的，这是祖上规矩。不一会儿，全村的老少就涌来了几百口子。孙老栓听见钟声，迷迷糊糊地睁开昏花的老眼，问女儿志英，志英说是村头的古钟在响，让他继续躺着。不一会儿，朱全德就过来看望他。孙老栓挣扎着爬起来，从朱全德嘴里知道村里遇到了麻烦事。孙老栓拉着朱全德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朱全德觉得人死不能复活，还是让孙老栓出屋走走的好。孙志英不放心老爹，就颠颠儿地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古钟底下。
孙老栓他们赶到时，村长老座子刚刚讲完话，孙志明、许县长和乡长们都在。渔民们闷着不吭声，他们害怕自家的渔船被轮船掀翻，船毁人亡，海港就是给钱赔偿，也是不如有个人好哇。这个孙小海不就是个例子吗？如果海港不赔偿，他们还要找轮船，那可是打不完的罗圈官司哩。老座子乂走上台说：“瞧瞧你们的熊样儿，用你们一回船，就好像拉你们上刑场似的，你们想想孙小海，那才是咱老龙湾的英雄呢！他闯海流子是咱这里闻名的硬手，风暴袭来，他不是闯不回来了吗！他是为了海港，为了国家财产，才拿自家的新船堵大坝的！”一提孙小海人们更蔫了。
孙老栓就怕别人说起小海的事，一往上面想就天旋地转的。朱全德看见孙老栓的脸色变了，就赶紧扶住他。
老座子眼睛红着说：“我是让你们学小海的精神，不是让你们送命，这个当浮子，不像传说的那么危险，驾船的人机灵点，万一有险情，就往海里跳，村里每人配给救生圈。”老座子的话更加剧了渔民的恐慌。
孙志明把老座子叫到一边说：“大叔，您的讲话方式不对头，不能总说凶啊险的，要从给海港作贡献的角度动员！”
老座子为难地说：“从昨天起，我把村里的喇叭都喊破了，啥话都说尽了。这个分船单干就是这个弊病，不好组织事儿……”渔民们都缩头缩脑地站着，有些人开始蔫溜。这个关口，谁也没有想到，孙老栓颤颤巍巍地走到前台来了。孙老栓走了几步，身体有些趔趄，险些摔倒。孙志英跑上去扶住孙老栓惶惶地问：“爹，您要干啥哩？”
孙老栓没理睬女儿，抬起头说：“俺船厂的两艘白茬船，能下水啦，俺报个名，俺驾一艘去给轮船当浮子！”全场的人都惊呆了。
孙志英担心地说：“爹，您就别给人家添乱啦，您能干什么呀？”
孙老栓哆哆嗦嗦地说：“俺能，俺不会草鸡！俺的小海和男男都走了，俺个老头子怕啥？”
孙志明心腔一热，激动地望着老爹。这时，朱全德挤进人群里，扶助孙老栓说：“老哥，俺家没养船，您就把那艘让给俺，俺也驾驶大船给海港当浮子！乡亲们哪，当浮子不是当俘虏！你们拍拍胸脯的四两肉，问问良心啊！老栓大哥刚刚失去儿子和孙女，他都要出海了，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叼去啦？海港通航了，谁沾光？是咱老龙湾人哪！海港眼下用着俺们啦，别说让咱们给当当浮子，就是让咱下火海，也应该一一”孙老栓喊道：“乡亲们，咱渔家汉子的血性呢？啊？”终于有人响应了，有个大胡子渔民站出来说：“听老栓大伯的，俺有个双桨槽子船，愿意拿出来当浮子！”人们的情绪鼓动起来了，一个个报名当浮子。孙志明和许县长等人上前围住孙老栓和朱全德。孙志明紧紧抓住孙老栓的手，哽咽着说：“爹，挺得住吗？”
孙老栓点点头说：“志明哇，万般都是命哩，俺不怕，小海和男男在海里等俺呢！俺去找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