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缇你骗我吧。”纪璐的嘴唇刷地就变成了惨淡的白色,“你是说……我奶奶?”
王缇知道她会是这反应。
“你一个没有爸爸的人,哪来的奶奶。”刚拿起筷子的王缇,看着纪璐一副遭受了晴天霹雳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啪地一声就把筷子重新搁到了饭桌上。
“我当然有奶奶!”纪璐愤怒地站了起来,眼眶里立马充满了晶莹的泪珠,喉咙也像是哽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咯得纪璐生疼。
“哼。”王缇却是截然不同的冷漠态度,“你是不是还要赶着回去当孝子奔丧啊。”
“对。”纪璐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在和王缇的对峙里,她永远都不想输。
“那你去去去。走走走!这是纪一浩的电话!你自己打给他,爱怎么的怎么的。”
前几分钟还和和气气的母女,一下又上演了感情破裂。电视剧里的情节变化都没有这般变化多端。纪璐满脸是泪,感觉心脏都绞痛起来。
——奶奶!奶奶!
可是她在这个家里不能喊,此刻的她也喊不出声音。
哭了好一阵的纪璐终于缓和一些,走到沙发旁,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王缇给的号码。
“喂。”男性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然而,纪璐却忽然傻了,因为她居然叫不出那声爸爸。
——虽然我这段时间,一直非常思念你。可是,每当我想到,我连你现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不是父女。怎么会有同住在一座城市里,却十一年不相见的父女呢。
“我是纪璐。”
“纪璐啊。”纪一浩顿了顿,“你是听王缇说了那件事吧。”
“嗯。你什么时候回去。”纪璐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自己发抖的嘴唇。
“回去啊……其实我没打算回去。”
“你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她最后一面呢!”客厅里,只有纪璐猛然爆发的一声巨吼。
王缇恍惚间看到床头杯子里的水都为之一震。于是她立马走到客厅,看着崩溃的纪璐,更加冷漠地丢出一句,“你看,他都不回去,你那么要死要活回去干吗?你演给谁看啊?”
“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啊!”纪璐忽然狂躁地把手机远远地扔出去,手机毁坏的程度远远超过了王缇上次砸的那个玻璃烟灰缸。
“这个世界上……”纪璐泣不成声,发抖的嘴唇连字音都几乎咬不准确,满脸眼泪和鼻涕混成一团,整个面部都涨成猪肝色。
“这个世界上!”纪璐又补充了一次自己没有说完整的话,“唯一一个叫我美美的人她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纪璐跪在地上,身体幸好倚靠着沙发,不然她整个人都要躺到地上去了。
“比你们!比你们两个混蛋!王八蛋!疼爱我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那个人!她走了!”
王缇却没有被纪璐这阵势吓退半分,她更加高傲冷艳的一笑,看着痛不欲生的纪璐,就像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对你这么好,那你要不要跟她走啊。”
纪璐抓起手边的书包就砸向王缇,王缇没有躲开,而书包飞到半路就重重坠落到地上,被刚才找手机的纪璐拉开一半的拉链里跌出好多课本和作业本,有一页边角还无辜地被撕裂了。可是它们无论如何撕裂,都不会有纪璐此刻的情绪撕裂那么严重和夸张,演化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看你这副死样子,我倒是很赞成你回去看一看她,让你好好——看一看。”王缇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恨意完全不亚于纪璐恨她的程度。
王缇的手机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她走进房间,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然后接了起来。
“有事快说。”
纪璐虽然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意志很清楚,她知道这通电话是纪一浩打来的。
“香荔园,你停到南门吧。到了再电话联系。”
纪璐抬起头,直勾勾的眼神盯着王缇。
“明天早上八点半他会过来。你自己去南门等他。现在,吃饭。”王缇用食指敲了敲饭桌,“不吃饭你就等着哭死吧。”然后走回卧室,把房门重重关上。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在你没死之前,我都不敢先死呢。
周六的早上,王缇还在呼呼大睡,纪璐却已经爬起来收拾好一切了。出门之前,纪璐看了看背着她还在睡觉的王缇,没有叫醒她,默默把房门关起来。纪璐不知道,门刚关上,王缇就幽幽地从床上坐起。
——纪璐,我算是不懂你。一个你五年都没有回去过的破旧农村,一群势利又脑残的女人,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里。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有今天这样的命运,你会不会觉得今天的自己搞笑得可以去死。
快走到南门的纪璐是凭借着感觉认出纪一浩的。
“纪璐啊。”男人的鼻子被晨露的寒意弄得有些发红,“都长这么高了。”
“嗯。”纪璐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叫爸爸,明明自己上个月月底的时候还很想见见纪一浩,想他陪着自己看青春里的欢声笑语。
“走吧。”
纪璐坐在纪一浩的车的副驾驶上,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对杜嘉爸爸撒谎说自己爸爸在外地工作,她的嘴角很自然地浮起嘲讽的笑容。
“多久没回去了?”纪一浩看了看一路沉默不语的纪璐。
“五年吧。”
“嗯。你吃早餐了吗?”
“算是吃了。”纪璐起床之后自己在厨房里瞎捣鼓弄了些炒饭,填了一下肚子。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是怎么一番翻天覆地的悲伤,为了不出现昏厥那种十分傻气的情况,她还是勉强吃了一碗有些烧糊的饭。
熟悉的乡村风景,林荫道上还没有长开的树,窄窄的公路;稀疏的房子,分别有着不同颜色的屋顶,在新式洋楼里还夹杂着一些矮矮旧旧的小瓦屋,纪璐以前也在那样的房子里住过,不过现在纪璐要去的是那一栋一半属于奶奶,一半属于大姑的新式房子。
纪一浩开着车,经过了纪璐从前游过泳的小河,从前那些不安全的长着一层青苔的水下台阶已经被撤掉,换成了美观的围栏,可是纪璐却觉得它丑陋。他们经过了纪璐曾经和堂兄妹们一起钓虾、捉泥鳅的小池塘,那里已经几乎干涸,被太阳晒得失了色的塑料袋漂浮在所剩无几的水中。看不到小鱼小虾,只有一些恶心的泡沫。
——童年全都死掉了。和童年有关的人,也一个个离去。
看完了小河和池塘,纪璐知道,马上就要到奶奶家了。
——奶奶,奶奶啊。
纪璐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滴落。等纪一浩发现的时候,纪璐已经泪流满面了。
“好了,纪璐,下车吧。”纪一浩脸上全然没有纪璐一半的哀伤,好像他们即将奔赴的丧礼现场只是邻居大爷的。
白色的大花,白色的劣质绸带,寂寥的几张长凳被人遗忘在大坪上,奶奶平时照看的盆栽全都黄了萎了,好像都要随她而去的样子。
纪璐捂住脸,手臂不止地颤抖。她一步步往前走,像是走进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里面全是绝望和悲伤,没有脸没有家的幽魂在其中唱着诡异阴森的歌曲。
“纪璐啊。”头上带着白花的大姑发现了掩面痛哭的纪璐。纪璐还在死死地勉强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可是看到那一副又老又旧的棺材,纪璐就腿软。
——你曾说,你死了,就要躺进这副棺材里,你早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屋子里死去,你早就为自己准备了棺材,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你就这样走了。
纪璐跪在棺材旁边,放声大哭。整个新屋里,只有纪璐一个人的哭声。偶尔有几位堂兄弟从纪璐身边走过,还显出鄙夷和不理解的神情。
“隔壁纪家请了人来哭丧啊?”农村里好事的村妇在外头叽叽喳喳。耳尖的大姑听到村人的议论,生气地像赶鸡鸭那样,挥手要把这些人驱散。
等村妇们都骂骂咧咧地散去之后,大姑回过头听着新屋里传来的、起起伏伏的纪璐的哭声,嘴里不满地咒骂一句“神经病”然后吐了一口口水在新屋大坪外的排水渠里。
那时纪璐只顾着抒发自己的悲哀,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背后满是诧异和不解的眼光。她只是因为没有人跟自己一样痛苦而感到更加悲伤,掀起了又一波伤心的眼泪。
“纪璐,纪璐。”纪一浩被家人推到前面去劝劝纪璐,他只好蹲在纪璐旁边,捏捏纪璐的肩膀,“好了,别哭了。”
纪璐忽然觉得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的。她的哭声瞬间就收住,像是整齐有序的演奏队,原本还在欢天喜地地奏着什么曲子,忽然指挥手一收,便曲终人散。
纪璐兜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怔怔地看着纪一浩,再看看屋子里其他皱着眉头站着的亲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们。
——原来奶奶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伤心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纪璐心里那个魔鬼疯狂大笑,然后点起一把火,把所有的悲伤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