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璐从地铁站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刚下过雨的路面虽然没有多少积水,却总让纪璐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湿湿黏黏。
和舒秋妍约定好的广场正门口打开一面大大的五星红旗,一派普天同庆的欢乐气氛。纪璐远远看到麦当劳招牌上大大的M字,明晃晃的黄色仿佛在召唤纪璐。
等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还有19.18.17秒。纪璐忽然发觉自己很爱数数,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每当时间被数字标记的时候,就仿佛可以听到时间流走的声音,在城市喧嚣吵闹的各种噪音里,那声音安静而清脆,说不清是叮叮,或者咚咚,似乎人类的语言太过匮乏,还没有能贴切形容那声音的词语。
“纪璐,还没有到吗?我穿的橙色衣服,你走近一点就能看到,我坐在窗边等你喔。”电话里,舒秋妍把关于自己的信息描述得很清楚,以至于纪璐很远就能看到窗边那个鲜橙的小点,而玻璃里的人,也同时发现了她的存在,正冲她挥手示意。
一步,两步,三步。纪璐又开始默数。从见到舒秋妍的那一刻开始数,可以放空自己的大脑,放松紧张的情绪,忘乎所以,直到走到她的面前。
“好久不见。”不慌不忙,似乎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惊慌失措的状态,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世故感,那便是舒秋妍。
“嗯。”纪璐拉开一张方凳子,在舒秋妍旁边坐下,“你说找我有什么事啊?”只想快点切入正题,然后结束这一次奇怪的会面。
“你先点餐啊,边吃边聊。”舒秋妍好像完全不计较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件事,笑笑地提醒纪璐现在是晚饭时间。
——你能不能不要带着面具跟我说话。虽然你从来没有带着面具跟我说过话。
纪璐不是没有站在舒秋妍的角度上来看待过曾经的那次意外事件。如果当时是舒秋妍这么对待自己,现在的纪璐见到她应该就想挥手给昔日好友一巴掌,怎么可能如此客气地、礼貌地甚至关怀备至地提醒她是时间吃晚饭了。
1号,2号,还是3号好呢。无奈地站在点餐的队伍背后,纪璐遥望着斑斓的菜单栏,迷糊得脑袋上都快长出一丛大问号。只好悄悄偷听前一个人点的,然后才跟着报上了自己要的套餐内容。
纪璐领着自己多看几眼可能就没有食欲了的晚饭,坐回舒秋妍身边。
舒秋妍又换了一种香水的味道,比起从前惯用的那些少女香水的味道,新的香水让纪璐觉得她的女人味更重了。但事实上眼前人明明只有15岁啊,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实际年龄要大两岁。金棕色的头发,还烫着迷人的大卷,透出奢华味道的黑白菱格包,以及中跟靴子。在纪璐的脑海里,第一时间不是“大夏天穿靴子不热吗”,而是“哇,她都已经穿高跟鞋了”。
“你转去天歌中学了?”
“呃……是啊。”纪璐慢吞吞地咬着薯条。
“我是听一个在天歌念书的朋友说起才知道你去了那里。在那之前,我找了你好久喔。”
“喔,对啊,什么事情找我呢?”纪璐吮吸着可乐,眼神却始终没敢和舒秋妍对上。
“你最近都没有和凉子联系吗?”
“嗯。最近比较忙。”明明不知道哪里忙,却像大人一样找了一个糊弄的借口。
“那林振棠呢?”
纪璐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问题打伤了喉咙,失去了声音,哑哑地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没别的意思啦。你别那么紧张。”舒秋妍伸手拍了拍纪璐僵直的后背,“我只是确认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那件事。”
还是说不出话来。在舒秋妍抬手的那一刹那,纪璐甚至以为她是要端起面前的可乐泼自己一身。在任何时候,除了舒秋妍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面前,纪璐都能自信而骄傲地承认自己和林振棠一直保持着平稳的、中规中矩的男女朋友关系,可是和舒秋妍提起他,就像是剜开了舒秋妍心里的疤,扎中了纪璐心里的刺。
纪璐想舒缓一下自己紧绷的情绪,于是又吸了一口可乐,但就在这时——
“凉子和林振棠在一起了,你一定不知道吧。”
“噗!”一口还没完全从纪璐喉咙里吞下的可乐,立刻又回到了空气中,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摔落到米色的桌子上。隔壁桌的一对情侣看到这状况,很嫌弃地立马挪了位置。
而纪璐还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她正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所有的惊讶,以及尾随惊讶诞生出的恶心、愤怒、委屈、不满与仇恨通通咳出来。喉咙里撕裂般的痛感让纪璐眼前朦胧模糊,视线里只有舒秋妍递过来的纸巾,白色的一团,单薄又无力。
“我知道的时候也很吃惊,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呵呵。我现在和当时的你一定很像吧。不不,我比你,狼狈多了呀。
纪璐接住纸巾,狠狠擦掉了咳出来的眼泪,却没有放声大哭,没有啜泣,甚至没有多余的眼泪。
“你一定觉得很开心吧。”纪璐忽然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开心?谈不上吧,只是觉得,在这件事的始末里,你也只是充当了一个配角啊而已。幸好我没有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不然你就真的成了最无辜的人了。”
——那我要谢谢你吗。可是,我宁愿相信这是你为了伤害我,刻意编造出的谎言。
但纪璐不是傻子,她知道舒秋妍没这么无聊,特地约见自己,只为了说一个不靠谱的谎话。因为这只是一个轻薄如纸的谎言,那下一秒就可以随风消散。
——但你说的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瞒着我的,不止是林振棠退学这一件事而已。还有你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的,丑陋恋情。
“我先回去了。”纪璐冷冷地站起,即使在最后的瞬间里,也不想正眼看舒秋妍一次。
“纪璐。”舒秋妍叫住刚刚转身,此刻正用无言的后背对着她的纪璐,“我告诉你,不是为了嘲笑你,打击你,看你有多难堪。我只希望你知道这件事,不要像我当时那样,被瞒了那么久。还有,我并没有恨你。我不讨厌你。”
没有回头,没有多一个举动,纪璐不急不慢地走出了餐厅。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舒秋妍的话语里,她得到一丝不可多得的安慰。像是得到了救赎的人,不再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因果,有时候真是难以说清的事情。对于人世黑白的判断标准,不过是和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一切。对自己好的是白,不好的是黑。白色的留下,黑色的抛弃。有那么简单吗,很多人都从追求绝对黑白的起点出发,最终却在灰色的道路上一去不返。有时候,再多的喜怒哀乐,也敌不过变化的发生,变化让黑白颠倒,让喜转哀。
日换星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许许多多的字眼里人们都可以找到世界变化的痕迹。细微的变化隐藏在时光的每一个章节里,在重复又重复的日子中,其实没有一个是完全相同,一模一样的,谁都知道,可是谁都无法静下心来细看变化的发生。只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张旧照片,或者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就能立即把人拖到四角都围着朦胧的浅灰雾气的回忆画面里去。
“我其实不喜欢小妍。”纪璐蹲在月湖中学的杨桃树下,看着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小声地对凉子说。
“为什么啊?”凉子双手在背后交叉,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
“就是……不喜欢。”
凉子忽然弯下腰,凑到纪璐的耳边,“那她男朋友咧?”
“什么?!”纪璐猛地抬头看着凉子。
“她男朋友,喜欢你啊。”
“少开玩笑啦。”纪璐推开凉子坏笑的脸,“说话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你好恶毒喔。不过我说的是真的。你看。”从凉子的校服口袋里,掏出的一封情书,彻底摇动了纪璐的懵懂少女心。
【璐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你聊天,都觉得你身上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安静。你愿不愿意今晚跟我一起看星星?】
那时候,林振棠在纪璐心里,只是高大又俊朗的舒秋妍的男朋友。纪璐还曾忿忿地跟凉子讨论,像林振棠这么好的男生,居然会愿意跟舒秋妍这样不定性的女生在一起。少女们眼中关于林振棠的所有好,不过是因为他常年都挂在脸边的微笑,耐心的性格,充满运动细胞,学习上某一科成绩优异得过分突出,以及偶尔会设计小惊喜的温暖心意。
“你要去,看星星吗?”凉子用手捂住让纪璐看待的那封情书。
“我……”
“去吧!我会掩护你!”
“可是……”
“可是什么,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先喜欢你的啊。你只是去看星星。只是去,看星星。”凉子一字一顿、言之凿凿的鼓励,让纪璐真的赴了林振棠的约。
——那么,又怎么可能只是看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