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虹曾不止一次梦见同林石呆在一块。她依偎在他宽厚的胸前，承受着他的爱抚。往往梦到这时，她便会苏醒，睁开眼睛方发现，这不过是个幻觉。丽娟姐活着时，她俩住在一个宿舍，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将头埋在被子里，不敢看她一眼，生怕她看出了她的心思
雨虹和奉天私立女中的十几个同学在林石老师的带领下，历经一翻周折，终于绕道来到了北平西北的城郊。雨虹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天啊，总算逃出来了。”
她一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坐着一辆雇来的马车，在电闪雷鸣中逃出沈阳城，一阵暴雨把他们浑身浇得像落汤鸡似的情景，心里就有点紧张。一路上，他们碰到许多东北流亡学生，溃逃的士兵和成群的难民。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她不禁哀叹：东北的老百姓过早地品尝到了做亡国奴的滋味。
“雨虹，这次到北平，我们都成了流亡者，你有没有思想准备呀？”在马车上林石老师关切地问。
“没问题，我既然跟你出来了，也就无怨无悔了。”她深情地注视着她最尊敬的老师。
雨虹这两年从林老师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他博才多学的气质和温文尔雅的风度都深深地打动着她，感染着她。
夜色沉沉，荒原寂寂。她紧紧地挨着林石，心里热乎乎的。她刚十六岁，正是情窦初绽的年龄。林石年长她八岁，两年前毕业于国立奉天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他和汪丽娟先前男友凌风是同届学生，但却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雨虹和丽娟都是在林石老师的引导下，投身革命的。在丽娟与凌风分手时，丽娟感情上已经完全倾注到林石老师这边了。她不止一次对雨虹倾吐她对林老师的爱恋之情。她把雨虹还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所以也从不向她隐瞒自己的情感。可她哪里知道雨虹也在偷偷地恋着林老师呢。
雨虹不愿将自己的心迹吐露，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默默祝愿丽娟姐和林石老师幸福。谁知，她竟不幸被捕，并在他们逃离沈阳的当天被日军枪杀。这使林石和她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
林石在路途中告诉她，他们十几天前已经约定在十月份结婚。“不想，那次约定竟成了永诀。”他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说，“我真后悔我没能够保护她。”
雨虹心情也很沉重，丽娟姐的音容笑貌仍不时浮现在眼前。她热爱生活，酷爱读书，性情开朗。从雨虹见到她的那天起，她们便成了知心的朋友。丽娟像亲姐组般地照顾着她，给了她许多的温暖。
“林老师，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别太伤心了，当心身体，以后的路还远着呢。”她安慰起林石来，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成熟的话来。
“雨虹，有些事情你还不懂。”林石漠视着无垠的原野，路边杂草丛生，四际荒无人烟，
只有一阵辚辚的马车声。他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看上她一眼。
雨虹猛然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她倔犟地仰起头说：“林老师，您太小瞧人了。”
“嗬，好大的口气，”林石忍俊不禁说，“我怎么小瞧人了？”
雨虹噘起嘴，把头扭向一边，委屈得直想哭。
“人家雨虹小姐可不是凡人呐。”车上坐的韩萍插话进来。她也是私立女中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
韩萍生在沈阳城一个家境不错的书香门弟之家，自幼便受到家庭文化氛围的熏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她唯独让家人放心不下的就是思想活跃，关心政治，为此和家人闹翻了，索性就瞒着家人随雨虹她们跑了出来，仅给家人留下一封书信。她平日自恃才高，傲气十足，雨虹有点反感。现在她又听韩萍说这话，便忍不住说：“韩萍，有你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说句话了？”她不气顺地说。
林石见状，便开句玩笑说：“现在正是国难当头，应当一致对外，咱们可不能兄弟阋于墙呀。”
一车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了。
“林老师，咱们离开东北，什么时候能回来呀？”车上有人问。
林石沉思片刻，沉吟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蒋介石的国民政府算是个什么东西，这边眼睁睁地将东北三省丢给了日本鬼子，那边，还在派大军围剿共产党的苏区。这个政府迟早要垮台的。”有人激愤地说。
“是啊，我们到北平去，就是要把东北三省人民的心声告诉给全国人民，要求张学良和国民党政府出兵抗目，收复失地。”林石激昂地说，“我就不相信有四万万同胞的中国人会任人宰割。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打回去的！”
车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雨虹抬起头，仰望苍天，眼中饱含着泪水。
北方的原野已进入了初秋，无垠的大地，野草已开始枯黄，被风一吹，都倒伏在地。路上的尘土给卷起来，一团团地打着旋。车上的人脸上都挂满了尘土。雨虹看了看身边的女同学，除去短发齐颈，上着天蓝色细布衫，下着黑布裙的学生装束外，已全没有了城里女孩子的特征。但她清楚，这还仅仅是开始，日后的路还长着呢。
她们的马车到了山海关，恰逢落日西沉。她见到无数的军人正在抢修工事，进行备战，听守城的士兵说，日本人很快就要进攻锦州了，山海关也危在旦夕。他们的长官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后方去了。雨虹心情沉重地注视着夕阳映照下的那几个大字：“天下第一关”，不由生出一种难言苦涩。叹古人以悲秋之情描述秋天的景致、那种“秋风瑟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诗句，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那种“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的诗句更使人感到一片凄凉。古老的长城绵亘千里，历尽沧桑，如今已到处断壁残垣了。眼前的这段城墙爬满荒草，墙上还露出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豁口，透过夕阳，仍可依稀辨出这里昔日的宏伟和辉煌。
林石悄悄走到她的身边，也在默默无语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此时的心情更为复杂。这次，他按照中共满州省委的指示，将一部分进步学生带到北平，进行抗日救亡斗争，让他尤为感到责任的重大。“九·一八”事变的第四天，中共中央发出了“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给日本帝国主义以打击”的号召。为此，满州省委作了部署，派一大批干部组织抗日游击队或协助抗日义勇军工作。
林石积极向组织申请参加武装斗争。不料，党组织却安排他去做流亡学生的工作，他二话没说，便去做准备了。谁知，就在他们即将动身启程时候，私立女中一位学生的家长无意将这事泄露了出去，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他们从缴获的国民党沈阳警察局的档案材料里，获知私立女中的林石、汪丽娟和李雨虹属于监控的危险分子，便决定派特务将他们秘蜜逮捕并尽快处决，以免日后生事。
那天下午，日本特务赶到私立女中，恰巧林石联系雇车去了。他们便扑到图书馆，将正在打点行装的汪丽娟抓了起来，并设伏等林石和雨虹回校。当林石走近校门，猛然发现气氛不对头，抽身便走。果然，没走几步，几个便衣从校门跑了出来，抡枪便向他射击。
他机警地闪进一个胡同，又翻了几个墙头，方逃脱。由于担心雨虹的处境，他又冒险转了回来，躲在离校园不远的路口店铺里，直到见到雨虹，交待了出行路线和时间后，才放心离开。如今，他脱出虎口，可丽娟却不幸陷于敌手，英勇就义。这个不幸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痛不欲生。他深深爱着汪丽娟，他忘不掉这个心爱的女人对爱情和革命都是那样的执着。
“林老师，”雨虹理了理让风吹乱了的短发，说：“我一路上就觉得丽娟姐还没有死，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她好像在跟我说，雨虹，继续走下去，让我们共同建立一个像俄国那样的新社会。”
“是啊，我也觉得她不该死。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林石凝视着山海关城墙，晚霞给它抹上一片绚丽的余晖。
林石他们落脚的地方距香山不远。这附近出租的民房都住满了来自东北的流亡学生。他们饮恨从日本人的铁蹄下逃出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寻求一条光复东北出路的。林石到北平后，马上担负起联络东北抗日爱国人士的工作，但却一时未能同当地党组织取得联系，心里急得不行。他早出晚归，几经奔波，终于同当地的地下党接上了头。那晚回来，他喜形于色地将雨虹找来，兴奋地说：“终于找到娘家的人了。”
雨虹懂得娘家人意味着什么。她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说：“太好了。这下我们可就有方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