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思重重地走着,眼见到了家门口,发现大宅外边围了一大群人。他好生奇怪,正待去问个究竟,只见柳眉哭天抹泪地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老爷,不好了,小姐让我给看丢了。”
“你说什么!”李宜龙的脑袋胀了好大,上前一把扯住柳眉的脖领,大声道:“你把霖儿带到哪儿去了!”
柳眉吓得浑身直哆嗦。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李宜龙气得伸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捂住脸,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这会儿,许多人又都潮水般地涌到了他们跟前,人们窍窍私语,都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快闪开,快闪开,”梁云贵在圈外喊着,推开众人,来到李宜龙面前,凑到耳边说:“老爷,雨霖怕是让人给拐走了,太太正在院子里哭呢,您去看看吧。”
李宜龙心想,这人要一倒霉,怎么连喝水都塞牙缝呢。他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柳眉一眼,厉声说:“你还有功夫哭!还不赶快给我找人,她要是真丢了,我活剥了你的皮!”
他说着,便气急败坏地拨开人群,向院里走去。
“香莲,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闵香莲没有回答,只是呜呜地哭。
他急得一跺脚,说:“你就知道哭,倒是说话呀!”
梁云贵在一边说:“老爷,这事情有点说道。我听柳眉说,刚才小姐在院里玩,门外来了个江湖买艺的,一边走,一边拉着二胡。小姐觉得新鲜,就缠着柳眉出去看。柳眉不敢答应,小姐就自己往外边跑,她追出去,却让两个陌生的面孔给挡住了。柳眉急了,喊着小姐的名字,却不见回音,等那两个人闪开身子,柳眉才发现小姐已经不见了。她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小姐的踪影。”
李宜龙听了这话,心里便全明白了,这分明是黄毛手下人干的勾当。看起来,这房子不给这龟儿子腾出来是不行了。
他于是破口大骂:“黄毛这个王八蛋,我日你八辈祖宗!”
果然不出李宜龙所料,大宅腾出的当天,小雨霖就给放了回来。孩子一见到娘便“哇”地大哭起来,搞得全家人都陪着落泪。
李宜龙一家子带着疯疯癫癫的闵熙岱又搬回了先前的李府。他就此害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趴了七八天。病好之后,他也闭门不出,实在是觉得太没了面子。
黄操和翠儿则欢欢喜喜地搬进了大宅,还张灯结彩地庆祝一番。李宜龙得悉此事,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也没一点办法。
当我将小说写到这里时,尹莉莉看了我的草稿,说:“小雨霖怪可怜的,小小的年纪,就成了人质。”
“哎,小雨霖是你叫的,没大没小的,你可要知道,她可是我的大姨妈。”我忿忿地说。
莉莉却不以为然地说:“诗剑,你别以为我就要嫁给你了。告诉你,我自从了解到你姥爷的那点家史后,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早知你们家的那点破烂事,我才不会和你好呢。”
我连忙告饶:“莉莉,可千万别,毛主席他老人家可是说了,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再说了,你们家再往上追溯个十代八代的,也说不定会出个高俅或秦桧之类的人物呢。”
她把嘴一撇,煞有介事地说:“这你可就说错了。我们祖上可有传下来的家谱,我姥爷的那条支脉姓岳,是正儿八经岳飞的传人,一连多少代都是忠良,从来就没出过一个败类。”
“得得得,”我连忙摆手,“怪不得你爸爸能当上大市长呢,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好啊,你敢讽剌我!”莉莉伸出拳头晃了晃,又憋不住笑了,“告诉你,我妈可说了,让我好好考察考察你,别上男孩子的当。”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这话,我怎么这么耳熟啊。哦,对了,我妈妈对我姐姐诗琳说的就是这句话。结果,她的男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是个至今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
“得了吧你,我知道你是写小说的。”她对我的话根本就不信。她将手中的书稿往写字台上一扔,扯着我的胳膊说:“本小姐今天的心情本来不错,可看你的小说总觉得有点压抑,我可不想弄得咱俩都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走,别死气沉沉地闷在书房里,我们到外边走一
走,散散心去,也许能启迪一下你的灵感呢。”
我有点不大情愿地站起身,望着窗外的蒙细雨说:“莉莉,你可真会选日子,你看这天气……”
她背着手,故作姿态地说:“忽闻疏雨打新荷,有梦都惊破。”
“好哇,你拿古诗来对付我,你以为你是古代文学硕士就来蒙我。”
我猛然发现她今天打扮得挺烫眼的。她穿着一件湖蓝色连衣裙,裙摆宽阔并微微乍起,臂膀短小的袖子和裸露的领口呈一条直线,突出了光滑柔亮的香肩和颈部,再配以一头浓黑乌亮的长发,给人一种现代女性的美感。
“那我也不敢在‘曹雪芹’面前班门弄斧哇。”莉莉笑着回敬了我一句。
“好,我服了。”我知道再和她理论下去,我又要吃亏了。
我和尹莉莉共撑着一把红雨伞,走进雨中。雨很小,很细,也很凉。街上行人已经寥落,偶尔可见花花绿绿的雨伞晃动着,不时甩下串串晶莹的水珠。大街清丽起来,空气中也弥漫着温柔的雨味。
尹莉莉挽着我的胳膊,头依在我的身上,显得很惬意。记得六年前,我和尹莉莉初次相识,也是在雨中。她当时脚穿白色双星运动鞋,身着黑背心,桔红色短裤,头发剪得短短的,在小雨中行走,连张伞也不打,头发浇得湿漉漉的。我当时眼前不由一亮,这个女孩的装束怎么和我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风浪》中的主人公林玮如出一辙呢?一种作家的好奇心和敏感让我忍不住对几乎已擦肩而过的她打了声招呼:“嗨。”
她一怔,也机械地“嗨”了一声。
“去哪儿?”我问。
“有问这个的必要吗?”她反问一句。
我尴尬地笑了,说:“小姐,请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就好,再见。”她扬起手,淡淡一笑。
我当时怅然所失地望着她消逝在细细雨雾中,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暗暗猜测她的职业:导游?演员?公司白领?可惜我全都没猜对。
几天后,我们又戏剧性地见了一次面。不过,这回轮到她主动了。我应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邀请,去参加我那部长篇小说《风浪》的研讨会。我坐在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中,发现了那张虽然不熟悉,但印象颇深的面孔。她坐在远远的后排,用手托着腮,全神贯注地在听我在台上随心所欲地“大放厥词”。看得出,她对我居然是小说的作者相当惊讶。在谈及小说女主人公林玮时,我有意将前几天雨中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演译一遍。我说:“以前,我只听说电视导演在街头遇到这般尴尬,今天,我可以骄傲地说,作家也遇到了。”
台下哄堂大笑。我得意地发现那女孩羞得脸色绯红,低下了头。见此,我又把话题拽了回来,说:“不过,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没有什么过错。守住分寸,懂得拒绝,保持适度的距离,这是女孩子处世的一门艺术,这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话音未落,台下的女孩子便不约而同地响起掌声。我见她也抬起了头,目光里透出一种微妙的神色。
“有门。”我心里暗暗庆幸。
果然,在研讨会结束后,她没有马上走开,而是默默地在一旁瞅我给一大帮男女同学签名。我佯作不见,只顾低头写字,心里却很焦急,生怕她等不急,先一步走了,好不容易打发走最后一个同学,她朝我走来。
“去哪儿?”她问。
“有问这个的必要吗?”我也学着她上次的语调反问了一句。
我们都开坏地笑了。于是我知道她正在这所大学中文系读大二。她告诉我,她很欣赏我作品里的林玮,她那天的那身打扮,的确是模仿书中主人公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当时对你有点不怀好意?”我问。
“没错,这类的事情我见得太多了。你们男人对女孩子怎么那么爱献殷勤?”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结婚。”我风趣地说。
我们的交往从此便开始了。
“诗剑,我是学古代文学的。我发现古人是很懂得机遇的。苏轼说过:“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王勃也说过:‘时不可以苟遇,道不可以虚兴’。可现代人却未必都能做到这一步。哎,你说说这是不是人类的退化?”尹莉莉凝睇着如网的雨丝,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
“此话从何而讲?”
她笑了,说:“你是不是又想到邪处去了。我绝没有借古讽今之意,我只是从你笔下的小说里得到了这点感悟。就拿你母亲她们姐妹三人来说吧,她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个个都称得上才华横溢的女才子,但由于命运和机遇的缘故,却只有你二姨妈雨虹的运气最好。我想来想去,这也许是命。”
“莉莉,你怎么也唯心起来了。其实,我二姨妈一生下来就赶上袁世凯在北京居仁堂受文武百官朝贺,改国号为‘中华帝国’的年代,世道也乱得不成样子。她做了将军的夫人,虽说外表上很风光,但她的内心世界还有许多内容没有展示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始终也割舍不掉她的初恋和初恋的情人。”
尹莉莉很惊讶:“情况真像你说的那样?以前,我可是从未听你提起过的。”
“这也许只是我的主观臆测,不足为凭的。可话说回来,她的人生之路还算是幸运的。我妈讲,生我二姨妈时,也逢上一场大雨。我姥姥在产床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外边的电闪雷鸣应和着。说也怪,我二姨妈呱呱一落地,那雨点就停了,随着天上便出了一道彩虹。我姥爷说:‘这女孩子就叫雨虹好了,说不定日后会有出息的’”。
“哎,说不说,那个黄毛将你家的那座古宅强占了多久?”莉莉对我的话不感兴趣,把话又引到刚才的话题上了。
“恰好三年。他原想在此安营扎寨,可在张作霖当了奉天督军兼省长以后,却把他派到了辽阳驻军当团长。他若把翠儿留在这儿,又有点不放心,只好做个顺水人情,把房子又归还了李宜龙。”
尹莉莉听了我的讲述,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宅院,还牵扯出这么多的故事来。”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这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你要感兴趣,我可以给你讲上三天三夜。”
我们俩光顾说话了,也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了。
远处有人在唱:“下雨了,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
我们相视一笑,收起了那把红雨伞。
街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