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我刚上初中一年级,与菲菲一道分在年级的重点班。在此之前,我仍是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小学六年做班长的经验,让我在新班主任那里赢得不少赞赏,还被她推荐去做新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面前朗读入学宣言。开学前一天的下午,她安排菲菲陪我在办公室草拟这篇文章。
“司徒郁杰是郁金香那个郁吗?”菲菲伏在办公桌上,一边写文章一边问我。
“是的。”我走到临街的窗前,目光投向远方的海边。
“你的父母一定很喜欢郁金香吧?”
“妈妈喜欢那花。”
“我比较喜欢紫荆花。”
“那你也喜欢紫荆树?”
“这倒不是。我喜欢法国梧桐多一些。”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小学校园里的那几棵法国梧桐。临近九月的秋天,树叶变黄之后也快要落下。
菲菲抬头问我:“怎么不说话?在想事情?”
“我在想这文章该怎样结尾?”
“结尾一般是展望未来,或是订立学习目标之类。”
“订立一个三年后的目标吧。”
“三年后的目标?”
“打算考上哪间重点高中之类。”
“你想考哪一间学校?”
“你呢?你希望上一中还是二中?”
“二中离家近,不需要寄宿,我大概会报考二中。”菲菲走近我,淡淡的香气扑鼻而至。
我嗅着芬芳的气息,淡然道:“我想去一中。”
“为什么?”
“一中离爷爷家近,我想多陪陪爷爷和奶奶。”
她听了,莞尔一笑。
在开学典礼上,我代表新生朗读入学宣言,大体都是“好好学习,尊敬师长”那一类。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们要努力向我们的目标进军!”至于目标是什么,似乎每一位学生都有不同的想法。
对于这问题,我和菲菲在散会之后也有讨论。
“我觉得年轻人应该树立一致的目标。”菲菲指着墙上的标语说:“譬如‘爱祖国,爱人民’、‘有理想,有纪律,有道德’这些。我们应该具备崇高一点的理想。”
“每个人的理想都一样?”我问她。
“大目标、大方向一致吧。”
“这样不会很可怜?”
“为什么会可怜?”
“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都不可怜?”
“没说不准做自己喜欢的事啊!”
“统一每个人的理想、思维甚至价值观念,这不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怎会扯到可悲上面去了?”
我与菲菲争论半天,最后没得出结论。离开学校后,我仍在思考这问题。
第二天课间,我和她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继续讨论。
“我还是希望每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不需要太崇高,也不需要每人都是科学家、医生或者律师。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就好。”我向菲菲阐述自己的观点。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
“对的。”
“司徒郁杰的理想什么?”
“我希望在海边建一间小木屋,纯白色的,然后和自己心爱的人住在里面。”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司徒郁杰的理想真简单。”
“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
“如果照你这样的定义,那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全国围棋冠军。”
“你下围棋很厉害?”
“五年级时,我是全省第三。”
“现在呢?”
“六年级没参加比赛,明年再参加。”
“这回目标该是全国冠军?”
“应该是吧。”
“希望你可以梦想成真。”
“谢谢。”菲菲再次对我笑,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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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她?”在林荫小径散步时,陆颖突然问我。
“喜欢谁?”夜宵吃得太饱,我不小心打个嗝。
“你钱包不是藏有她的照片?”
“你说欧阳菲菲?”
“是的。”
“一定要说?”
“不方便透露可以不说。”她露出调皮的笑,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
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微风,为夜里的林间小径带来清新的气息。
我瞅着身旁的陆颖,心里再次泛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想她?”陆颖问。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要是真的想她不妨说出来,我可以当你的听众。”
“真的没有!”走到宿舍前的岔路口,我停下脚步:“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今天真的很感谢你给我锻炼的机会。”
“小郁真可爱。”她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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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郁杰,你的脸怎么红了?”菲菲坐在课桌上抬头看我。
站在旁边的我赶紧转眼去看黑板,脑海里却一直浮现她胸前的无限春光。
菲菲不明白我是怎么,满脸狐疑地问:“刚才聂老师是不是让你和我同桌?”
“恩,班主任刚让我和小光换座位,她说咱俩是学习尖子,坐在一起可以共同进步。”
“什么时候搬过来?”
“放学后。”
“对了,刚才聂老师讲的那道题,你明白吗?”
“二元一次方程?”
“对的,就是那题。”
“小学奥数不是学了吗?”
“噢,这个我知道。”
“还记得鸡兔同笼问题吗?”
“记得,没学方程之前感觉挺难。”
“其实都是这样,小学奥数考初中的内容,初中奥数考高中的内容。”
“高中奥数考大学内容?”
“差不多是这样吧。”
“司徒郁杰,你怎会知道?”
“邻居的老伯伯是退休数学教师,他经常给我说这些。”
“真巧!我爸爸也是老师,他在我以前的小学教语文。”
“你爸爸是老师?难怪你学习成绩这么好。”
“其实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
“爸爸对我要求很严。”
“做得不好就打手心?”
“有时会这样。”
“怪可怜的,我爸就很少打我。”
“一次都没有吗?”菲菲瞪大眼睛问我。
“也不是完全没有。”上课铃响了,我补充一句“下次再说”然后跑回座位。
这节是英语课,身为英语科代表的菲菲成为英语老师提问的焦点。大部分老师似乎都有这样的习惯,喜欢让科代表或者成绩好的学生与他们一唱一和。幸亏我只是语文科代表,这节英语课不是我的主场。
再次与菲菲谈论父亲的事情,已是一个月之后。这时我们已是同桌,并且慢慢习惯对方的存在。一节自习课上,菲菲转脸问我:“你爸爸在什么时候会打你?”
我一边看卫斯理的小说,一边回答:“到街机厅玩然后被他抓住的时候。”
“你喜欢玩游艺机?”
“男生都喜欢。”
“我就不喜欢。”
“因为你是女生。”
我恍然想起身旁的女孩与自己性别不同,为何要到此时才有这番切身的感受?对此我并不十分清楚。
菲菲继续问:“你爸打你,你会有什么反应?”
“大多数时间应该是哭吧。”
“你真像女孩。”
“为什么?因为我爱哭?”
“感觉你的性格好像女孩。”
“因为我很温柔?”
“除了温柔,还有其他。”
“譬如?”
“譬如你爱哭,而且喜欢和女生待在一起。”
“不会呀,我经常和班里的男生打篮球、踢足球。”
“可你课间都与女生在一块。”
“没有吧。我怎会经常和女孩在一起?”
菲菲盯住我,眼里尽是奇怪的光。
“那你怎么整天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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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了现在,我仍不知道为何喜欢和她在一起。
在目送陆颖走向女生宿舍的时候,脑海一直浮现菲菲若隐若现的身影。离别已近六年,她的相貌在我记忆里日渐模糊。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残存的影象会慢慢拼凑起来。再次打开钱包端详她送给我的照片,她的笑,如旧让我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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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郁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刚走出教室,身后就传来菲菲的声音。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整天和我待在一起?”
“我整天和你待在一起,是不是也等于你整天和我待在一起?”
“可以这样说吧。”
“那你为什么整天和我在一起?”
“不知道。”菲菲一脸的不乐意,反问道:“那你的理由呢?”
我挠挠脑袋,挤出的答案却与她相同:“不知道。”
“你怎么老学我?”
“我没学你啊!上天可以作证!”
“妈妈说,男人的话信得过,母猪也会上树。”
“有这样一句俗语吗?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那是你孤陋寡闻。”
“可我是语文科代表呀!”
“谁说语文科代表就一定知道?”
“也不见得你就是对的。”
“谁说我不对?”
“我没说。”
“你话里就是这意思!”
“该不会是妄想症吧?”
“我才不会!”
“你就是。”
“不是,就不是!”
“就是,你就是。”
“司徒郁杰,我讨厌你!”菲菲说完这话,生气地跑回教室。
不知怎的,在气跑她的一瞬间我感觉很快慰。可当我走下楼梯,走出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渐渐开始失落。这感觉使我放缓脚步,脑海里不停浮现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司徒郁杰,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