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在各种水果中,尤喜欢香蕉,那青绿的,嫩黄的香蕉,象下弦月,给人梦的充实,情的温暖。清辉的日子与香蕉密不可分,清辉的生命由香蕉喂养,便有了香蕉的形状、色泽、味道。清辉的丈夫每次出差回来都要给她买一大串香蕉,开使是半熟的,皮儿绿光闪烁,渐渐就变得奶黄,圆润光滑,香气四溢。清辉与香蕉亲切交流着成熟中的躁动、焦渴、不安,体会那种甜蜜、神奇、激荡。清辉不用计算,就知道冰箱里的香蕉仅剩下两只了。清辉最讨厌冰箱里的香蕉,冰箱是不宜放这种水果的,冷气把原汁的温暖都吸去了,让人感到隔阂、凄冷,而顶部的小黄揪也会变黑,变得丑陋不堪。清辉总是把香蕉放在阳台的木橱里,现在天气变暖了,在最后的日子,清辉只能伤心地让它在封闭与冰冷中呆上三两天。
清辉捧着书,却看不出行数,一片模糊的铅字象天空中的乌云从眼前飘过。清辉给自己摆成一种姿态,好让自己相信自己正在做一件充实的、有意义的事情。清辉在丈夫走后的几天里,是能把书读得投入的,有时读着就乐出声,或者流下泪。
她不喜欢电视,电视总给人一种平面、距离感,还有一种舞台感,让人真切地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观众,既使是前排的观众,也让人产生被拒绝、被抛弃的感觉,清辉真正读书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走进另一个喧闹的生活,和那些陌生人主动打招呼,说一些心里话,而后就熟起来,开始和他们共同忙忙碌碌,有时和某个人生气了,就不做晚饭,怄一会气。但是现在不行,就象蹬上楼,才发现钥匙没在身上,想进也进不去门。这两天丈夫出差就该回来了,丈夫每月都出差。清辉直到从床上跳下去,光着脚丫子奔到小屋,抓起电话那一刻,才明白晚饭到现在,自己的脑中已被电话占满了。喂一一清辉知道这不是丈夫的声音,丈夫志文的声音是清亮透明的,而且是网状的,只要一听,耳朵就会被粘住,心就象孩子在跳跳床上,情不自禁地乱蹦。这个声音单调苍白,细而空:
你好吗?我的小宝贝。
想死我了,你什么时候来?
清辉知道是串线了。清辉尽管厌恶这个男人的声音,但电话里的内容让人耳目一新,是一个情夫约情妇的,出于好奇,顾不得耳朵被污染,清辉一直听到线断。放下电话,清辉挺兴奋。人的天性中,都有窥视别人隐私的欲望,清辉也不例外。这个意外的电话,使屋子有了一点生气,清辉的思绪活跃起来。
清辉想起对桌的王莉,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上班时,王莉时常起身往楼下看,开始清辉不解,后来才发现,王莉往楼下看的时候,总是经理的车正进院或出院。有一天,清辉问王莉:
你对车子感兴趣?
王莉愣了一下,马上用笑掩了,说,我在检验听力。
皇冠车出去了。王莉坐在椅子上又说。
清辉惊奇地站起身,往楼下一看,果然是皇冠出去了。而清辉却一点听不到车的动静,除非摁喇叭。王莉说,咱们公司的每部车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无论是发动机、刹车、喇叭,哪怕是轮胎与地面的磨擦声,每种车型都不同。
那天下午,清辉与王莉什么也没干,一直玩猜车的游戏,真是百分之百的准确。清辉为王莉神奇的耳朵而惊诧。
原来,清辉一直觉得王莉的行为纯粹是一种无聊,而现在她由电话发现了一个密秘:王莉与经理有染。清辉从王莉那招摇的打扮,在经理面前的卖弄风骚,与经理说话时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神色,以及一些难以描述的微妙细节,证实自己这个结论的可靠性。
清辉觉得自已真傻,在王莉的游戏中扮演了一个可悲可笑的角色却浑然不觉。清辉此刻挺恨王莉,恨中含着一丝自卑与妒忌,刚刚舒朗的心情又复灰暗。
清辉决定洗澡。丈夫在家时,他们都是上床前才洗澡,现在清辉决定早一点洗,然后再考虑其它事情。在塞外边城,能有两室房,每天能在自家洗个舒服的澡,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有钱人毕竟是少数。
清辉每当泡进婴儿摇蓝似的浴盆中,都会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一种飘飘渺渺的快乐。清辉先是把身体完全浸在清澈透明的热水中,头搭在盆沿,闭上眼,享受那种小船在无波无浪的海水中漂浮的松驰感,稍动一动,那温情的水就象一只大大的舌头,柔软地,一下一下地舔着酥胸。清辉就这样泡上五分钟,然后坐起来,呼一呼气,再回到水中,用一只手从上到下轻轻抚摸自己滑腻软缎般的躯体。清辉在做这些抒情动作时,同样闭着眼,尽量不让胳膊碰上身子,仅留一双手,一双陌生的空中之手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上游动,直到整个肉体象块糖似的一点点化掉,只剩下一颗鱼样跳跃的心,才再一次坐起,长呼一口气息。用浴巾掸去身上晶莹剔透、活泼多情的水珠,裹着睡衣走出浴室时,清辉就是初夏傍晚的风景了:浅草、绿树、小河、雾霭,温暖中透着清爽,宁静中蕴含活力,真实中藏着梦幻,质朴中显示高贵。清辉从衣镜中发现了一个纯洁妩媚的少妇,一个香蕉一样甜美的另一种水果。清辉产生想咬一口自己的冲动。很多美都被平常掩盖着,都在紧张和忙碌中错过了,发现自己比丢弃自己还难,清辉想。以往,清辉很少这样认真地直面自己的容貌与身体,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女人中丑的一类,过于紧凑的五官,多出一叠的下颏,一张略小的嘴。清辉发现,这是个大嘴受宠的年代,那些影视歌星中,那些显山露水的女人,都长着一张性感的大嘴,年历挂历成为新的仕女图范本。
清辉摁亮壁灯,三色柔和的光给屋子渲染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情调,屋子装修的很简单,白墙白顶,明显之处是地上铺的红松地板,象清辉的化妆,仅仅抹一点口红。
清辉走到窗前,把紧闭的欧式窗帘拉开尺宽,任睡衣无声滑落,让黛色的夜衬出自己乳白的躯体,两只白兔偎在胸前,面对激动的夜色颤抖,红红的眼睛与窗外的星星对视,胆怯又兴奋。
丈夫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但又不喜欢张扬,在所有的集体合影中,总是站在后排的边上,丈夫买房时也体现了他的性格,选了个六层(顶层)边,他说边角顶是空间最安全的部位。清辉当时不同意,说,六楼多高,我们老了就爬不动了。丈夫说,不要说老,我们真的老了,
也许住进别墅呢。六楼有多样好处,你觉轻,免得被楼上的脚步声吵醒,也不怕被楼上渗水弄脏棚顶,价格也便宜,再有一点是视野开阔,前面是一片老式的起脊砖瓦房,对面最近的楼也在百米以外,站在窗前或阳台,看日升月落,远山高天。现在,清辉体会出了丈夫决策的合理性。象《绿化树》中章永麟喜欢挨墙角,清辉此刻站在窗前,并不觉害怕,而是有一种张扬隐私的快感。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丈夫就这样把她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夜空之后,再把她捧到床上,让香蕉的甜馨温暖清辉,弥漫整个世界。
晨曦透过窗帘,把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带给清辉。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卖豆腐的哨子声,边城的早晨充实、活跃又杂乱。清辉伸个懒腰,又静静望会儿天棚,才穿衣下地。清辉来到阳台,打开扇窗子,做着深呼吸。边城的上空飘着淡淡的青烟,是从城北的化工厂飘来的。青砖青瓦的房坡上,几只白鸽迈着方步,又突突飞起。大都市少见的麻雀在这里仍有一席之地,喳喳地从这家屋檐飞到那家屋檐。一个穿着花衬裤的女人吱嘎拐开黑漆门,一盆脏水哗地泼到街上,浑浊的液体在街面上开出一朵灿烂黄花,散落的花瓣顺坡涌进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