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娃娃兵”！“红色大刀队”的叛徒！唯恐天下不乱！惹不起的老英雄！造反派的面孔！“军管”来了。
真特务拜见“假特务”！“五一六”的闹剧！造反派的反攻！“走资派”的反思！权欲酿造的恶果！老特工与老英雄的冲突。
一
讲述我的伯父，不能不讲述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有关“文革”，概念性的东西太多了，但有些并不像我的记忆。说实话，“文革”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好处，从上学那天起，就没完没了地“破四旧”、大批判、反潮流……一直到高中毕业，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荒废了人生最美好的学习时光，当年过半百了，我是一肚子遗憾一肚子气啊！可是，我又不能人云亦云，睁着眼睛瞎说。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真实的“文革”经历。
乡村的“文革”，没有城市那么猛烈。因为人们要吃饭，需要农民安安稳稳地种地，另外，农民的生活环境、社会关系、个人欲望以及奋斗激情，跟城里人大不一样，他们没有心思，也没有功夫瞎折腾。
所以，我们那里的“文革”从来到去，有风有雷，却远没有达到“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程度。我是在小学二年级的下半年才有了“文化大革命”的概念。有一天，老师（记住，不是“红卫兵”造反派）让我们戴上“红小兵”的臂章，扛着抹了银粉的木头红缨枪，跟着高年级的“红卫兵”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先去了村东头的“八角庙”，噼里啪啦砸了里头的神像，又来到了村中央的牌坊，用竹竿捣碎了上头的龙凤石雕，紧接着，我们这些小干将涌进了一户地主家，由管强强和温见见将一个小脚的地主婆擒了出来，同学喊了一气我早已忘记的口号，接着就是一顿棍棒伺候，打得那个地主婆嗷嗷直叫，头破血流。当时，我还不清楚这次行动的口号，在回家的路上，哥哥才告诉我，这叫“破四旧”和“横扫牛鬼蛇神”。
回到了伯父家，我刚想宣扬自己的战功，伯父闷着头，把一个饺子塞进了我的嘴里，说道：“快吃饭吧！”
我看出了他不太高兴，也就不吱声了。
吃过了饭，父亲来到了伯父家，他进门就对伯父说：“这些小毛孩子，行！敢冲敢打的。”
伯父却闷不作声。
伯母观察着伯父的神色，对父亲说：“老三，你就别挑唆了！你看看，那些牌坊、庙神，惹谁了呀？”
“那可都是咱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呀！拉锯战那么激烈，都没人敢破坏……”伯父也直摇头。“再说，人家那户地主，没抢谁没招谁，规规矩矩的嘛。真是的！”
父亲警惕地望着伯父：“大哥，你的思想可不对劲！这‘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是毛主席亲自领导的。”
伯父瞥了父亲一眼，说道：“你呀，光知道认人，就不知道认理！”
“啥是理？”父亲很不服气。“毛主席就是最大的理！”
“好了。”伯父把饭碗一推，很不高兴地说。“我不跟你犟。”
父亲这时凑近了伯父，压低了声音，说：“大哥，这次运动，可不比往常。知道吗，上头有人要整倒毛主席。所以，毛主席才发动这次文化大革命，从下到上，从大乱到大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彻底捣毁妄想复辟变天的走资派。”
“这些，明白人早就看出来了。”伯父说。
他又仰在椅子背上，把眼睛一闭，说：“其实，乱不乱，我才不在意呢！只是，千万不要殃及无辜啊！社会应该是进步的，人类应该是文明的，这样子，也忒野蛮了吧！”
“反动，太反动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气得背着手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忽然转身，对伯父强调：“记住：大乱之后才有大治！”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由他老人家亲手点燃后，呼呼地燃烧了起来。可是，这片大火燃烧得并不均匀，城市里诞生了形形色色的战斗队，疾风暴雨般地揪走资派、斗牛鬼蛇神和造反夺权，而我们乡村就大不相同了。适逢“三秋”大忙，地里家里，到处是活，人们哪有工夫搞什么运动。即便是读书的农家子弟，放了学也得赶紧往家里跑，帮着大人们去干活，没心思玩些虚头八脑的。
要说他老人家真是神奇，可能也发现了我们这里的情况，不久他就发出了一个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在这个号召督促下，我们公社联办中学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开始组建战斗队。这所联办中学，属于小学和初中混办，搞战斗队，光小学生是成不了气候的，我们顶多是跟着学哥学姐们瞎掺和。管强强振臂一呼，成立了“红色大刀队”，我觉得他个头高、力气大、不吃亏，也就入了伙。
强强这小子天生是块当官的材料，“红色大刀队”正式升旗那天，他从公社食堂里弄来了一筐肉包子，然后让几十个队员轮流宣誓，让我们坚定信念，永不背叛。谁宣誓完了，就去领两个肉包子。虽然我对肉包子不太感冒，可那些农家子弟还是很当回事的。不逢年过节，他们是吃不到肉包子的。
温见见也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叫什么“红旗公社”，名字不响亮，人数也不多，两个哥哥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才当起了他的左膀右臂。他们成立，没搞仪式，也没吃肉包子，没劲！
其他同学也有组建战斗队的，可是，都是些庄户子弟，尤其是挑头的没闲工夫，所以，他们的组织形同虚设，没多久就松垮掉了。
各战斗队成立了，却又不知道跟谁战斗，战斗什么？幸好，城里来了串联的红卫兵，教给了我们一整套揪走资派、斗牛鬼蛇神和造反夺权的本领，这样我们才有了奋斗的方向。
可问题又来了，揪走资派，也就是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谁呀？揪公社的管书记？强强不愿意，他爹呀，揪黑大牙，见见也不愿意，他爸呀。后来，强强一拍大腿，来了主意：“揪咱们校长！”
见见大惑不解：“为什么？”
“这第一，他也算当权派。”强强数落道。“这第二，毛主席早就说过‘现在课程多，害死人’。罗校长偏偏不听毛主席的话，硬给我们加课程、压作业，还要没完没了地考试。所以，我们应该造他的反，夺他的权。”
见见却不同意他的观点：“课程多，又不是罗校长的事，考试多，也不是故意害我们呀，再说，造了罗校长的反，谁来管学校呀？”
“我们自己管！”强强豪情满怀。
“你拉倒吧。看你考的那几分吧，你能管得了一个大学校吗？”见见挖苦道。
俩人互不相让，竟然从思想不一致，演变成了行动对抗。先是俩人在学校操场辩论，各自带着一帮人，唇枪舌箭，愈演愈烈，闹得学校简直没法开课了。
罗校长左劝右劝不见成效，只好把管书记搬来。毕竟是他儿子领的头嘛。谁料想，管书记来到校园后，悄悄听了两派的辩论，却呵呵笑了。他对罗校长说：“别管他们，让他们辩论去吧。正好，皮副县长嫌我们运动不积极，动静小，就让孩子们去‘运动’吧。老罗，你也要充分地准备，夺你的权不要紧，我再给你换个地方，还是股级嘛。”
有了管书记的纵容，“红色大刀队”跟“红旗公社”的对抗逐步升级，后来，“红色大刀队”不但夺了罗校长的权，造成了停课闹革命，还跟“红旗公社”的人从嘴巴到手脚，发生了皮肉摩擦。这一来，形势开始朝着不利强强的方向发展了，因为学校停了课，大部分学生及其家长都不愿意。于是，“红色大刀队”发生了倒戈现象，我也偷偷让哥哥去活动见见。“红色大刀队”的人越来越稀少了。
我要倒戈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让伯父知道了，那天中午，我回家刚要坐下吃饭，伯父突然变着脸说：“站起来！”
我吓得一下子挺了起来。
“你要加入‘红旗公社’？”伯父问。
我点点头。
伯父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筷子拍在饭桌上：“你知道吗，背叛自己的誓言，是可耻的！”
这时，幸亏伯母挺身而出：“当家的，他还是个孩子，你用不着这样说话呀。”
“正因为他是孩子，我要让他学会尊重自己的信仰，遵守自己的诺言！不能人家不得势了，走下坡路了，就当叛徒！”
见我有了悔改的样子，伯父又鼓动说：“毛主席不是号召造反吗？你们就猛造，造他个天翻地覆！”
二
那时节，学校里三天两头的来些串联的学生，鼓动我们揪走资派、造反夺权。可自打夺了学校的权，强强就不来劲儿了。他不想去夺他老子的权，也怕夺不了他老子的权，退一步说，即便夺了他老子的权，他也没那个能力管好这个权，你看，学校的权夺来了，他压根儿就管不好，弄得乱糟糟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强强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而见见呢，本身就自个儿划到了“保皇派”的行列，再搞夺权，就属于路线不清了，手下的人也不干；更重要的是，他爸爸黑大牙早已暗暗给他上了课：“你小子别没数，你老子可有历史污点，惹怒了人家，一旦翻弄出来，你也就是‘黑五类’了，别自讨苦吃。”
所以，我们公社在一段时间里，还算风平浪静。
县革委对我们公社的运动状况极为不满，那个靠夺权当了县革委主任的祁大同反复给管书记打电话，说他太右倾、太保守，压制群众运动，并威胁说：“皮副县长就是因为保守，刚刚被革了职，发配到了县苗圃赶马车去了。”
管书记害了怕，找来黑大牙商量。说来道去，他俩达成了共识：无论如何，也要揪出一个走资派来，不然都遭殃。
可揪谁呢？管书记对黑大牙说：“咱们公社，就你我和苏世勇三个建国前的老干部，总得揪一个吧。”
黑大牙明白了管书记的含义，却担心地说道：“老苏资格是够了，可没职务呀。”
“那咱俩就得有一个了。”管书记的意思很明白，不揪苏世勇，只有你黑大牙顶上，况且你黑大牙还有历史污点。
黑大牙自然不愿意被揪斗，脑子一转弯，说道：“其实，附近公社一个‘三八式’，也没职务，照样被揪斗了，当成了走资派。”
就这样，俩人秘密将我父亲的名单上报了。
可事情也凑巧了，靠夺权成立的县革委管了没几天事，他老人家又发出了一个指示，让解放军奔赴各地“支左”，说是“支左”，实际上就是接管地方政权，县革委的决定必须经过“支左”首长批准。当祁大同将父亲的情况汇报给“支左”首长时，首长简略看了一下案情，只对祁大同说了两个字--“胡闹！”
祁大同不是傻瓜，猜出其中一定有故事，又给我们公社批复了三个字--“瞎胡闹！”
管书记可不是等闲之辈，一看批示，又一猜测“支左”的背景，赶紧把黑大牙找了来。黑大牙是谁？看了看批示，瞧了瞧管书记的脸色，义无反顾地对管书记说：“赶紧吧，今晚上带着烧酒到老部长家里去。人家这么老的资格，说不定哪块云彩下雨呢，咱早去早主动。”
父亲正在家里听着“样板戏”，吱吱地咂着烧酒，管书记跟黑大牙来了，拎着两瓶上等的烧酒。
父亲左瞅模右端祥，指着他俩说：“一准，你们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俩人一边赔笑脸，一边点着头。
“坐！”父亲说。“有话赶紧说开，说开了，咋也行！”
父亲的豪情，激励了他俩。于是，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坦白交代了……
有意思的是，父亲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倒酒递茶，热情百倍。他就是这么个人，只要你把话说开，他的度量会比天大，你跟他藏着掖着，他的度量会比针尖儿还小。
仨人喝高兴了，父亲竟说出了一句令他俩动容的话：“依我看，这场运动，不会那么简单的，咱三个，说不定谁要遭灾。到那时，你们尽管吱声，老子敢拼命！”
看起来，这场运动是跟我们公社过不去了。
这大年刚刚过了，就从胶东市开来了两辆大卡车，拉来了一百多号穿着军大衣的红卫兵。他们还蛮有斗争经验的，在公社大院安营扎寨后，就分头行动开了，有去搞社情调查的，有去发动群众的，还有的冲着大喇叭嗷嗷地喊叫，弄得当地人心惶惶。
市面上的事儿，伯父似乎视而不见，他天天放着留声机，听着《杜鹃山》里的“乱云飞”--“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枪声急！军情紧……”
有时他听着听着，还微微摇头，脸色凝重，很少见他这样。
这天晚饭，伯母刚摆好了碗筷，伯父却又加了一双筷子。伯母问他：“还有谁？”
“老三。”
“没说他来呀！”伯母好生奇怪。
伯父并不搭腔，只顾给父亲的杯子里倒酒。
过了一会儿，果然传来了父亲腾腾的脚步声。进了门，父亲瞅着给他留的空座位，问道：“谁来呀？”
“你。”伯父答道。
“我？”父亲纳闷。“大哥，你咋知道我要来的？”
伯父却藏锋敛芒，不做回答。
当父亲整下了几杯烧酒，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大哥，你可真会闷呐！明天就要开批斗会了，我这心里能安顿嘛！听说，医院的刘医生，给你看病的那个，后街的赵久福，都上了红卫兵的名单，要押到台上批。”
说到这儿，父亲呷了一口酒，忽然又低声说：“你在东北那些事，不是没疑点，要是让那帮子红卫兵给鼓捣出来，可就麻烦了。”
“斗你，我这脸不发烧吗？”父亲紧随一声。
“所以，我知道你会来的。”伯父自得而又沉稳。
“大哥，”父亲又说，“这次可不同以往，红卫兵不好惹啊。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随之，他又降低了声音：“大哥，我跟歪歪头说了，你到他们村里去躲躲，等过了风头，咱再说。”
伯父却扬起头来，坚定地说：“我哪里也不去！”
正当父亲发愣，他又不屈不饶地说：“我就不信，只需他红卫兵闹腾！咱民兵呢？都是吃干饭的吗？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群庄户人，怕啥？还能打成你负农民吗？”
父亲攥着酒杯，眼珠子在不停地转。
“老三，你可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伯父的话越来越直白，“光守不行，要攻守兼备！”
父亲被激起来了：“对！”
继而，他眉头一皱，判断道：“他们斗你，必须先搬倒我。有了--我把沙埠村的民兵统统调来，他们只要敢朝我下手，非给他砸了场子不可。沙埠村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行啊你，老三！”伯父也来了劲儿。“我让人捅开那堵墙，把公社大院跟粮管所连起来。你让民兵躲在我们的大仓库里，那边的动静一不对劲儿，就让民兵冲过去。”
“中！”父亲回答得很痛快。
正说着，外边传来了脚步声，只听伯母在门口故意高声喊道：“哟，温部长来了！”
黑大牙的到来，让伯父和父亲颇感意外。
跟父亲一朝面，黑大牙就焦急地说道：“哎呀，我找了你大半天，从你家跟到了这里。”
“啥事？”父亲问。
等喝了伯父递上的一杯水，黑大牙露出了一脸愧色：“让我怎么说呢？”
“卖啥？痛快点！”父亲又将一杯酒推到了他跟前。
喝了酒，黑大牙的表情更加复杂了：“老部长，我可不是拱上的这事--县里祁主任也不知道咋了，非让我主持明天的批斗会。你说我推脱吧，他不让，唉！”
“这好事啊！”伯父一言给挑明了。“让你主持，说明你不会被打倒了。”
“这不嘛！”黑大牙看起来悔恨万分，紧皱着眉毛，对伯父说：“我是土生土长的黄旗人，公社的情况我还没数吗？这一遭我露脸了，往后呢？我的资历，我的能力，能压住阵吗？我要是没数，人们还不把我给吃了呀！”
父亲跟伯父对视了一眼，都没说什么。
黑大牙谦恭地给伯父和父亲倒上酒，说道：“我刚从管书记家里来，你们都得理解我啊！”
“你小子可真贼，”父亲不怀敌意地扫了黑大牙一眼，“你可别两头买好啊！”
“哎呀，我哪敢呢！”黑大牙极力表白。
三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公社门前的土台子上，架了四个大高音喇叭，周围是猎猎作响的红旗，四周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后台幕布上贴着“批判大会”几个大黑字，两侧各站着四个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台中央是一张桌子，摆着两个话筒。在台前，伫立着三排一色军大衣的城市红卫兵，而他们后面就是我们当地的学生。大喇叭里不停播放的是“造反有理”之类的歌曲。
当然啦，旁边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农民，但他们大部分是来看热闹的。农闲了，谁不想看看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