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老板的经济账和女人账！老政客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地方市长的京城之谜！享受腐败成果的奇谈怪论！小小银元隐藏着大大背景，除却经济、文化，更恐怖的是军事……
一
强强变得我都不敢相认了！
他穿着中式的亚麻衬衣，米黄色的；下头是白色的南洋裤，留着鼻下胡，整个儿相看，有些上个世纪中期的味道。
见到了我，他从宋式官帽椅上站了起来，既义气又绅士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欢迎，我们的勇士！”
看来他了解我在家乡的所作所为。
我也开着玩笑说：“我是来投降的，赏碗饭吧。”
“不不不！”他一连吐了三个“不字”。“我们是合作。在这个令人心神不安的时代，唯有商业合作，才是纯洁的、公正的。到了北京，你就来到了中国的制高点，在这里，你只要能站住，就是成功；在这里，你会慢慢感到，过去在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狭小；在这里，你能四两拨千斤；在这里……在这里有好多让你感慨的‘在这里’。”
他的确变得比过去洒脱了，这难道就是北京的魔力？
等我坐稳了，他摸起了酒店的内线电话：“小季，你的老板来了，过来趟吧。”
我猜测着他的话。
一会儿，走来一个高挑、白嫩，又有点儿羞涩的姑娘。那胸峰虽然坚挺诱人，却不能一下子激起男人的欲望，因为她缺乏莲莲那种火辣辣的劲儿。
小季进来后，偷偷地扫了我一眼，就转向了强强。她微微垂着头，却什么也没说。
“这就是我们的古玩店经理，你的老板。”看来强强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小季，浙江人，学工艺刺绣的。”强强指着小季介绍道。“让她给你当助手，可以吧？”
我一眼就看中了。话又说回来，看不中也不行。
他一示意，小季扭头走开了。
这时，强强神秘地对我说：“她可是我的得力干将，就分配给你了。”
他又压低了声音：“我还是要二成，但那二成得有个说法。它至少二十万，不然，这个二成对我就没啥意义了。”
我默默一算，去掉他的二十万，我的利润必须达到五十万左右，不然我在他这里也没啥意思。对于一年挣五六十万元，我还是有信心的，因为在潍莱市我一年都能赚二三十万元，况且北京有三十个潍莱市大呀！
强强从我自信的微笑里读到了希望，他抽出一支哈瓦那二号雪茄，递给了我，这一支可就是三百多元呀！
见我找火，他又扔给我一盒长柄火柴。
玩文物，论见识不亚于皇上，我熟练地划着了火柴，围着雪茄的“炮筒”转开了圈。
等我点燃了雪茄，他欣赏地一笑：“你想在酒店住，还是住外边呢？”
“酒店里不寂寞。”我觉得跟智者对话，越是贴近真实，越能取得效益。“但酒店里也不自由。一个男人在外边，自由也是一种幸福。”
强强哈哈一笑，然后从抽屉里摸起了一串钥匙：“这是小西天的一个小套，五十平，房租应在一千左右，但我不收你的了。”
他略一停顿，又狡黠地说道：“但是，你给小季的月薪，应在四千以上。”
一语，道出了他跟小季的不同寻常。是的，小季虽然不性感，但当情人，还是比较合格的，男人，大部分男人喜欢温顺的女人。
从强强的一系列安排，我看到了一个现代商人的精明强干，往往他给了你一刀，还让你笑。
小季真是一个神奇的姑娘啊！
当古玩店在酒店一楼大厅定点后，她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就绘制出了设计效果图，她把店铺分为文物、杂耍、银元和刺绣四部分，一切，正中我意。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聪慧、柔美的姑娘，强强似乎并没有一心一意对待她。在“海韵大酒店”，有个公开的秘密，老总强强约见倾心的女员工，都是以谈话的名义。客房部那个长腿女经理和餐饮部那个大眼女主任，跟小季一样，都是他的谈话对象，但他跟前头那两个频繁接触，跟小季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别怪强强好色，他老婆原来是县肉联厂的铲车司机，身材粗壮，貌不出众，在一次生产事故中腰部负伤，瘫痪在床，丧失了女人的那方面功能，强强却在北京购置了房子，把她接了过来，不弃不离，悉心照顾，这些，不仅感动了妻子，还使他赢得了口碑。
不知为啥，我对强强竟慢慢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嫉情。我承认是因为小季，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而小季对我，除了业务上的事情，其他的并不关心。真是一个痴情女子呀！
也就在古玩店基本利落时，强强找到了我：“老爷子来了，想看看你的古玩店。”
我当然万分欢迎了。
他又说：“老爷子也热爱古董什么的，他看中了什么，你就让他拿吧，从我的股份里割就是了。”
我满口答应。
他老爷子管明月这次来北京小住，我已经听说了，因为老人有一个传奇性的习惯，几乎每天早上，都要从紫禁城的北门开始，围着中南海的红墙溜达大半圈儿。
做了这些年古董，对那些衣食无忧的老干部的喜好，我是心知肚明的。到了古玩店，我见小季正在给商品贴标签，就指着一套红木嵌银的文房四宝说道：“这是晚清时期的，价格我给你错了。”
我在小季标注的“2200元”后又加了一个“0”，这就变成了“22000”元。小季审视着这套文房四宝，在琢磨着什么。
到了第二天下午，老爷子来了。他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铄，服装整洁，所能反映老年形态的就是一根黄藤拐杖和满头的银色发丝。在强强和客房部长腿美女陪同下，他走进了古玩店。
从发现了他的形影，我就装模装样地拿起了柜台里的那套文房四宝，用绒丝毛巾在细心擦着。管明月见到了我，并没有他乡遇故人的激情，而是沉静地望着我，上上下下，把我跟那文物一同端详着。
我故作惊讶地扬起头，喊道：“管叔叔好。”
管明月仍旧保持着领导者的风度，朝我点点头。
“你们的工作很不错嘛。你看看，琳琅满目的。”
听口吻，他像是来视察工作。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他的目光逐渐集中到了我跟前的红木四件上了。
“这不是‘文房四宝’吗？”他瞅着红木四件问道。“嗯，很精致。”
“清朝的，据说是一个四品文员的用物。”我故意答得漫不经心。
老爷子靠近柜台，拿起来一一细看。
我知道他想什么，又说道：“我们这里根据管总的指示，确保真品，宁缺勿滥。”
老爷子看完后，点点头，说道：“是个好东西。”
他又像是不经意地扫了儿子一眼。强强心领神会，立马给了长腿美女一个眼色。当老爷子转完了一圈儿，跟我示意告别后，长腿美女却单独留下了。
她对我还算客气，简单地询问了几个相关问题，然后用命令的语气对小季说：“给包好了，送到管总的车上。”
小季忍气吞声，着手准备开了。
临走，长腿的双手又故意捋了一把披肩的秀发，对我说道：“苏经理，晚上不要安排活动了。管总要跟你一起吃饭。”
她走了，扭动着套了肉色丝袜的漂亮长腿走了，却留给了我些许疑惑。
小季一边打着文房四宝的包装，一边喃声细语地对我讲：“今儿个是周五，可能温副市长要来了。他每两个星期来一次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见见。自从四年前黑大牙去世，我还没再遇到过见见。看来，这位分管旅游的副市长，对设在北京的这家酒店也是很关心的。
二
晚上的宴会，虽然只有四个人，却是精彩的一台戏。
强强特意选了张仿古的八仙桌，管明月、见见、强强和我各守一方。当然，长辈坐东朝西，为上席，见见跟他对面，为次席。我跟强强就无所谓了，南北随便而坐。
大家刚刚坐好，管明月就客气地征求见见的意见：“见见同志，开始吗？”
见见立刻满脸绯红，急忙晃开了双手，对管明月说：“大伯，您可别这样，您是长辈，怎么能这样喊我呢。”
“诶，你是市级领导干部，我们应该按照规矩喊你嘛。”管明月显得很认真。
强强也不太习惯老人这种称谓，就对父亲说：“爸爸，今天虽然在京城里，可跟在镇上的大院里差不多，我们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我也随声附和。
管明月说变也很快，端起了酒杯，说道：“好，服从大多数意见。一起干杯。”
十年XO，爽！大家喝得很来情绪，也很尽兴。但我却发现，管明月看我跟看见见完全不是一副表情。看见见，带着欣赏和亲热，有说不完的话；而看我，不冷不热，似乎也没有多少话要说。聪明的强强看出来了，就极力夸奖我说：“爸爸，老四现在可不得了，玩银元，是山东的这个！”
他伸出了拇指，又替我吹嘘道：“人家资产几百万呢。百万富翁，牛啊！”
管明月用眼角剜着儿子，说道：“除了钱，你还能看到什么？”
他又转向见见，说：“你强强哥啊，自从下了海，价值观全变了，今后，你要好好开导他啊！”
见见自然掉不了话，他望着老人说：“大伯，其实，我挺羡慕强哥和老四的，人家花的是自个的钱，用不着提心吊胆的，多好呀！”
这一说，让管明月也很开心。
管明月又对见见说：“见见，其实，大伯很羡慕你呀，这么年轻，就是副厅级了，有出息啊！”这里面还含有隐晦的褒贬。
见见也借机奉承起了管明月：“大伯，我可不敢跟您比，您是老革命、老资格，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得靠你们给掌舵哪。再说，我是副厅中的最低档，您是正处级的最高档，我的待遇哪敢跟您比呀！”
明明是虚与委蛇，管明月也一定会听得出来，可他依旧显得快乐无比。人，有时也需要虚情假意啊！
老爷子一高兴，强强就来了豪情，两瓶XO，不多会儿没了。强强朝着站在门外的服务生喊道：“再来两瓶，二十年的年份酒。”
管明月有些好奇，随便问道：“十年的，二十年的，能差多少呀？”
老人在位时洋酒还没兴起，所以对行道不太了解。
强强向父亲解释道：“这年份不同，差别可就大了。十年的XO，才一千六百元，二十年的呢？二千八百元。我说的是进价，在我们酒店里，还要加上百分之四十的利润。”
老人沉目一思，不胜感慨：“仅仅几瓶酒，就花掉了一万多元呀。咱们太腐败了。”
强强跟见见还有我对了一下眼，掩嘴笑了。他对老人说道：“爸爸，区区一万元酒钱，在北京，毛毛雨啦。‘天上人间’想必你听说了，但那是大路货；天安门东边的长安俱乐部，还有京西宾馆，一瓶XO，三万、两万的，随从、马仔都不眨眼睛。”
见见也微笑着强调了一句：“老爷子，再说，咱这是家宴，花自己的钱，不是他们穷吃穷喝的，揩国家的油。”
“唉！”像许多老干部一样，谈到眼下的腐败，管明月也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尽管有时他也会随风就俗，屈从于腐败。
渐已沾酒的强强并不理会他父亲的心情，摊开双手说道：“腐败好啊，多好！没有腐败，咱开酒店的吃什么？每天一二百桌宴会，有几个自己掏钱的？过去还尤抱琵琶，现在，不是都光明正大了吗！”
我也随话插言：“没有了腐败，古董行也就败落了。尤其是老银元，没有了行贿受贿，哪来这么高的价啊！”
“呵呵呵……”强强仰头笑了起来。“我们这也是合情、合理、合法地享受着腐败的成果啊。哈哈哈……”
老人猛地收敛起表情，撂下了手里的红木筷子。
见机，见见也陪着老人露出了一丝苦笑。
强强并没有理会他俩的表情，靠在椅背上，眼睛渐渐红润了。他喃喃地说道：“二十年前，我就是正科级了，管理着两千多人马。我也曾经想在政治上好好发展，并且取得了公认的业绩，可是，一夜之间，我什么也没了，从人生的顶峰落到了人生的低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都在现实的煎熬下，发生着我都不敢相信的变化。当年，我干了什么呀？我不就听从了上级的号召，带头成立了一个我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的组织吗？一些严厉的政策，残酷不可怕，可怕的是机械、呆板，不近人情！在当时，作为一个县委书记的儿子，就连一手遮天的父亲也无能为力，甚至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这是什么？这就是政治！”
他拍了拍见见放在桌子上的手，动情地说道：“哥们儿，我知道，世上没有如果，若是有了如果，我也会令老爷子自豪的。”
儿子的这番话，看来是触动了老子。管明月从桌面上拿起一支烟，微微颤着手指，点燃了，但他却没有吸，只是集聚着昏花的目光，盯着烟灰。
见见这时总结了一句：“僵化和腐败，是一对孪生兄弟呀！”
他的深刻，令老人大为动容。
我也在琢磨着能够显示自己的话语。有了：“我们公开的口号是落后就要挨打，其实，还有一句心照不宣的密语--腐败就是灭亡。”
我随之例举道：“这些天刚刚结束的伊拉克战争，美军以二百六十二人的伤亡代价，歼灭了萨达姆的一百一十万武装力量。战争的胜利，不仅仅是联军的装备优势，主要是民心所向，出现了一战即乱，一触即溃。”
老爷子也寓意深长地说：“其实，最先打进巴格达的美军骑一师，也就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那支装甲部队，在朝鲜战场，差一点儿被我们全歼。”
见见朝我笑了笑：“说到历史，我也想凑凑热闹。其实，以少胜多的颠覆之战，何止国外。当年武昌起义，义军不过区区三千，推翻了拥兵二百万的满清王朝，就是因为朝纲腐朽，民怨载道。”
老爷子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又对大伙儿说：“看来，我是老了。连胆子也老了，脆弱了。你们都已成家立业，有了作为，我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要求自己了。不过我相信一点，你们看到的，上边肯定也看到了，甚至也明白如何治理，但是，治理，也是有条件的。历代王朝，都有他们自己的苦处啊！”
因了强强的情绪，大家喝得有点点憋气，宴会散得也有些冷清。我认为见见要住在酒店里，他却提出要出去，我担心他醉酒，送他到了大厅，并想陪他一程，可他一个劲儿地谢绝。
他打的走了，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忧心忡忡。这时，小季走了过来，悄声对我说：“苏经理，你回家吧。温市长来北京，一般是不住酒店的。”
我在胡思乱想……
三
小季认为听错了，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莫名地望着我。
“是的。”我再次重申。“从今天起，我看店，你外购。到马甸、潘家园和报国寺等古玩市场，把这一万元，统统换成老银元。”
我们的古玩店开业的第一天，我就做出了非同寻常的安排--让小季去采购。
她扫了眼一万元钞票，不可思议地对我说：“老板，可我几乎是不懂得银元呀。这样，进来假的怎么办呢？”
我轻轻一笑：“你去吧，买来什么，我要什么。记住，十天之内，要把这一万元给消灭掉！”
约定的日子到了，小季背着一个帆布挎包，回到了店里，她看上去十分疲惫。我把她请到了店后的套间里，她把背包撂在桌子上，从里头摸出了封好的三打银元。
她正想解释，我递给她一瓶红牛：“这是你几天来的战果，有认准的、有走眼的，还有抓不准的，对吗？”
她轻轻点点头。
我只打开了她抓不准的银元，打了一眼，就对她说：“你回去休息几天吧。这些日子，你走访市场，查询资料，受了不少苦啊。你知道吗？你这些抓不准的银元，有八成是真的。”
她望着我，竟悄然流出了泪水：“你为什么这样呀？”
她的情绪并没有波及我。在递给她一块纸巾后，我坚定地说：“小季，搞咱这一行，水太深了，如果不采取极端手段，你是很难涉进来的。你知道吗？你购的假货，总共不过四成，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了，我已经给你买了‘曼撤特温泉度假村’的通票，你去休闲两天吧。”
她并没有接我给她的票。
这一来，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她掠了把头发，然后用纸巾点了点眼角，轻盈地返回了店面。
我重新查验了一遍她选购的银元，将十几块假的用密封纸包好，走到了柜台前，轻轻放在了她身后的货架上，并对她说：“关键问题你已经发现了，就是边齿上的纹线你没有注意。有双壁纹，有底线纹，这也是识假的关键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