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是第二天出的殡，棺木是村上出钱买的。
老头没有让他入张家的坟地，说他没种儿，窝囊，不提气，张家没有他这样的人，更没有像他这样“横死”的人。他被葬到了离村二里多远的村东南的一个沙丘下的一片树林旁。
今天是二喜被葬的第七天。
一早儿，秀花便挎着篮子来到了二喜的坟前。她跪下身来，将篮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好。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好像眼泪早就哭干了似的。她只是觉得心里堵闷的很，好像心口窝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似的。她烧着纸钱，纸灰随着风在空中飞舞着，她的心里也在不住地翻腾着。
“二喜！不管你活着时咋样对待我，我都不会怨恨你的。我知道你那样对待我，并不是因为你以前嫌弃我，而是因为你心里有着我。没有爱也就没有恨。可你为啥就不想一想，你那样对待我，叫我有多伤心！我没做错什么，我和祥子哥之间也是清清白白，我没有一点儿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哪？为什么你的疑心就那么大呢？为什么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呢？要不是你总把事情往坏处想，要不是你成天握着个酒瓶子不要命地喝，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死？”
“二喜！说心里话，我是喜欢祥子哥。如果我们都还没有结婚，如果还让我重新去选择，我一定会选择祥子哥的。可我们毕竟都结了婚。我既然是你的媳妇儿，怎么会去做那种谁都对不起的事儿哪？二喜！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以前有多傻？你那样对待我，叫我有多伤心，人们会怎么说我，怎样看我？自打那次祥子哥喝多了酒那件事情后，你爹你妈便开始对我冷眼看待，现在你一死，你爹你妈根本就不把我当他们的儿媳妇儿了。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有多难吗？.。”
秀花烧着纸，心里像海水一样不停地翻滚着。说不清的委屈，道不出的苦楚，还有那惋惜的怜悯和失去丈夫的伤痛！
祥子也来了，他离远儿便看见秀花跪在二喜的坟前烧着纸，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他停了下脚步，叹了口气，随后慢慢地走了上来。祥子知道今天是二喜死的第七天，按风俗，死者死的第七天，家人，亲戚和朋友都应该来祭奠一下，多化些纸钱，俗称“烧七”。
昨天中午，他蹲在灶口旁，一边帮着玉香烧火一边说：“明天是二喜‘烧七’的日子，我想吃完饭到后村去一趟，买些纸，再买瓶酒，明天也去祭奠一下。”
玉香切着菜说：“你想去就去吧，怎么说也是从小一起好起来的，应该去。不过，你要去就自己去，快去快回，我可不想听到别人说什么。”
“你总喜欢往别处想，别人会说什么？”
“还用说，”玉香停住切菜说，“明天你能碰不着秀花吗？”
祥子明白玉香话的意思，他苦笑一下说：“你是怕我又会和秀花在一起吧？”
“我可没说，这是你猜的。”
“明天我一早儿就去，不会碰着谁的。”
祥子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没想到秀花已经来有一会儿了。祥子来到秀花的跟前。秀花发现祥子来了。两个人对望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可两个人的心里却是不言而喻的。
祥子面对二喜的坟头，心里极不平静。从前，两个人多么要好，可是现在，他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躺在了地下，而且他的心里还装着对自己的怨恨。这怨恨，也随着他的离去，将永远地不能说明，不能解开了。
“二喜！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恨我。那次我喝多了酒那件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不住你。说心里话，我是很喜欢秀花，可我们毕竟都是有所归属的人了。我知道你心里特别爱秀花，可你知道不，你对她的所作所为，哪一点能证明你对她的爱呢？别说秀花没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即算是有，你也不应该那样对待她呀！如果一切都是因为那次我喝多了酒那件事情，那么你可以把劲儿都冲向我使，而不应该对着秀花来呀！二喜！我瞧不起你，你不算个男人，不配做男子汉。你心里既然爱着秀花，就应该处处想着她，为她付出才是。可你把她当做什么啦？你根本就不把她当做一个人看，你那样对待她，有多伤她的心！”
“二喜！今天是你离去的第七天，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秀花就跪在你坟前，在为你烧纸。她仍在尽着一个妻子的义务。你看她的样子，有多么的痛苦，有多么伤心！你以前那样对待她，难道就是为了看到她今天这个样子吗？你不配做她的丈夫，更不配说爱她！你不是很喜欢喝酒吗？这是我为你买的‘洮儿河’酒，喝吧，还是喝醉了的好。”
祥子把酒洒在了二喜的坟头，又将纸点着“这些纸钱，你就留着买酒喝吧。你最好天天都沉醉在酒中，否则，当你知道秀花现在这个样子，你就是在地下，你的良心将也永远不会得到安宁的！”
祥子站起身，看了看秀花说：“秀花！起来回去吧，孩子还在家哪。你用不着这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要说对不起的，只能是他对不起你。再说，他已经死了，不管他是好是坏，我们活着的人都不能因为死人才活着。”
秀花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对望着，她的心里百感交集。
“祥子哥！我知道，可我的心里就是堵得慌。虽说二喜对我那样，可我觉得他的心并不坏，要不今天你也就不会来了，是吗？”
“二喜的心是不坏，可惜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感情，更不懂得什么是爱。可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一切，也都是因为我引起的。”
“祥子哥！你何必这么说哪。如果二喜他遇事儿肯想一想，如果他肯相信我们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但愿二喜在地下有知，能够慢慢明白。”祥子长叹了一口气说。“秀花！待多久也是一样，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祥子哥！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儿就回去。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跟你一起回去，要不又该出闲言碎语了。现在对我来说，是是非非已没有什么，可我不想再牵连你，不想让玉香嫂再误会我们。”
两个人的目光又遇到一起，目光中所包含的一切，尽管谁都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但相互间的心里却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情感。
“你要保重自己，什么也别想。”
“祥子哥！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什么的。”
祥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秀花望着离去的祥子，像是有种失落感，又像是刚卸下很重的担子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