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常御殿台阶边沿的天皇已有许久没有动弹。
他的身后，卫门内侍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正等候着回话。
卫门内侍是岩仓侍从的亲妹妹。由于近来世道不太平，她便一直不离天皇的左右。今天，九条尚忠来说有事要私下奏明主上。卫门内侍通报后，正等待着主上的回话。
对于尚忠此行前来的目的，
天皇自然心知肚明。
肯定是这么两件事：一是尽快派出使者下达承认德川家茂继任将军的敕旨；二是请求自己能否再次倾听间部诠胜的上奏。
下旨承认将军并不是太大的问题。至于派往江户的敕使，天皇已同意尚忠建议的广桥光成与万里小路正房的人选。
而对于倾听间部诠胜的上奏，天皇明显不悦，甚至有些生气。
决定下旨承认将军并通知下去是在10月25日。
就像得寸进尺似的，间部诠胜又来上书请求敕许条约了。
天皇的意志已经多次明示。天皇既不想与幕府滋事，也不想对幕府的傲慢无礼听之任之。作为天位的继承人，天皇的初衷一直是履行自己的职责，避免国内的分裂。
然而后果却是发生了称水户为贼，并对一桥家以及尾张、越前进行惩处的事件。不仅如此，京都也陷入了大搜捕的混乱之中……
于是，11月10日，帝意已决，向间部诠胜下达了措辞严厉的敕谕。
“条约之事，即便给予一日半日之许可，都将无言面对神宫及皇祖……”
天皇打算将此作为最后的答复。不是想要得到敕许吗，那就先给我考虑一下如何统一敕许下达后民众的呼声。若是给国内的骚动火上浇油，作为天皇是断然不能容忍的……天皇的敕谕便是希望明示这层意思。
九条尚忠非常清楚这层意思。今天，他肯定是以某种借口再来纠缠的。
就说自己不快，将他打发回去？
但那样一来，作为身居皇位者，未免显得虚伪和怠慢。
院外已是白霜尽染。刮在衣领之上发际间的寒风，让人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然而，天皇还是一动不动。
不行，还是必须见。作为御位的践行者不能疏于倾听奏闻。这是自己的职责……
这便是必须时刻与神灵同在的天皇的良心，严以律己的良心。
“卫门……”
“在。”
天皇接下来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作了一个“让他进来”的指令，就面色苍白地回到御座上了。
天色将晚，御殿中寒气逼人。
九条尚忠猫着腰被带了进来。
“贸然入宫晋见，望陛下恕罪！”
天皇大声斥问道：
“谕示之事，间部下总守是否已烂记于心？”
九条尚忠不知怎么想的，竟假装没有听到。不过也可以理解，其时，他已是鬓发斑白，或许还有点耳背。
“听说宣达承认将军旨意的敕使将于本月12日起程前往关东，实乃万分欣慰之事呀！”
“朕说的不是此事！”
“啊？”
“朕问的是日前的谕示，下总守是否已经知晓？”
天皇语气严厉。九条尚忠的表情顿时一变，细长的脸庞猛地收紧，唇边的皱纹开始微微颤抖。
“那则谕示现在还在老臣手中。”
“你、你说什么？！”
“如若可能，就请陛下权当是老朽九条尚忠无能……”
天皇一下愣住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尚忠……此时，尚忠的眼泪哗哗而下。
“如果继续草率从事，陛下近臣之中所受伤害之人就不止二三卿了。恳请陛下重新深思……”
“你，你的意思是让朕屈服于关东的暴力？”
“老臣绝无此意。万民均为主上之御子。请陛下以宽大无私之大御心，体恤下总守的难处吧！”
天皇双眼紧闭，没有回答。他一定是想骂：你怎么没长耳朵！
要是换成近卫忠熙，或者鹰司太阁，看到如此暴怒的主上，早就吓得闭口不语了。
但九条尚忠偏不信这个邪。因为他始终坚信，如今只有他才是沟通关东与宫廷唯一的小道。
“恕老臣直言，摄关家被捕的那些人等，有的已交代出一些事情，有的被搜出书信笔记之类物品。因此关东的愤怒超乎想象呀！”
“……”
“正如陛下所知，关东已对水户、一桥，以及尾张、越前等分别进行了严厉处罚。所以……所以彦根（井伊）表示，对于宫廷周边之人，根据《十七条法》规定，应不必宽恕。现政治已委托关东，因此关东强硬地表示，希望将违背政治方针，参与不法行动，故意扰乱社会秩序的险恶之徒绳之以法。我们已经难以应对”
《十七条法》传说是圣德太子于7世纪初制定的，其具体形成年代尚有争议。其与当代宪法不同，主要规范的是官僚及贵族的道德准则。
了……不，是我们已被人家抓住了把柄！
听到这里，天皇惊愕地猛然睁开了眼睛。
然而，天皇却一下说不出话来。如果再问下去，等来的肯定是近卫、鹰司、三条，以及所有与向水户下达密敕有关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将被统统拘捕的胁迫。
“是吗，他这么说的？”
“还有更加激烈的呢。如果听之任之的话，恐将连累皇族的身边之人呀……”
“说出如此之话，你就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问心有愧……要是老臣夹杂私情，不是对辅助大任的违背吗？彦根也好，下总守也好，也是主上一视同仁的赤子，他们绝不会做出有损皇国的事来。所以，恳请陛下对此事再作……”
天皇再次大喝一声，阻止了他。
“善后之策呢……善后之策如何，你倒是说出来呀！”
“关于此点，请陛下再听一下间部下总守的陈述。”
“要是朕就是不许呢？”
“就会有更多的人被捕后送往江户……或许这就是结果。”
“那朕就看着他们把人抓走！”
“陛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呀！不管多么刚强的人，要是被捕后送往江户，就根本无处说理了。真是那样，就将酿成史无前例的惨剧呀！”
“够了！”
天皇用凄厉的声音打断了尚忠，然后闭上了眼睛。看到这种情形，尚忠也唯有闭口。这可是一位性格刚烈、理性超群的主上呀……
四周已经昏暗下来。卫门内侍并没有命人上灯，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尚忠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