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
孙中山先生临终之前留下一句话是：“革命尚未成功”。孙先生的继承者我们的某些当道诸公的确很聪明，他们根据了孙先生这句遗言，既然是“尚未成功”，那就干脆作不成功的打算，索性把一切压迫人民的不合理的玩意都搬出来了。
譬如说像新闻检查，图书检查，戏剧电影检查，这些万恶的把戏，在“革命”之前似乎还没有，而是革命政府，尤其是抗战之后才搞得这么轰轰烈烈的。
现在，不知是不是迫于世界局势，新闻同图书的检查算是取消了实际不是取消而是转移到更有可为的广大阵地去了。只有我们的可怜的戏剧电影仍旧得继续忍受这千刀万剐，抗议也好，讽刺也好，甚至你破口大骂也好，反正是得受检查！
而今天检查的意义是什么呢？
谁都知道：检查就是抹杀真理，愚弄人民，粉饰太平；虚伪，阴险，欺骗。
不信么？允许我随便举个例子。
三年前，我的剧本《风雪夜归人》曾在重庆上演。事先很幸运被通过了的，但是很不巧，我是以一个姨太太为中心人物的，于是带着姨太太看戏的大官儿便狂怒之下不终席而去了。于是很不幸我这个戏便被禁了。戏演了一半停演，书排了一半拆掉，三年之内这书在后方绝了迹，倒是日本人治下的上海反而能照常出版和上演。
三年后，我很感谢一位在审查处任职的热心朋友，说“没有问题，我帮你的忙”。书又被通过了，于是重新出版。
这一点没证明别的，只是这制度根本是个儿戏，通过是它，禁止也是它，再通过又是它，有没有个标准，有没有个标准章程，谁也不知道。
这次为了纪念死去的导演贺孟斧先生，我们又重演了这戏，但是临时仍被删去了两段，我现在给抄在这儿：
乞儿甲：（尖利地）那么你肚子横是吃饱了，你身上穿的横是暖和得很了。
乞儿乙：（低下头去惨然流泪）我……
乞儿甲：哭什么？你听我说说这道理：他人是死了，金镯子带不回阴间去，明天人家看见他，镯子就不定归了谁。可我们在这里又冻又饿，碰见了值钱的，没有主儿的东西，我们凭什么不拿？……
乞儿乙：（低头）拿吧，拿了快走。
乞儿甲：（俯身从死人手臂上取了那只镯子）老头儿，我这兄弟觉着对不起你，其实我想没什么对不起你的，金子银子应该拿来大伙儿用，带在身上可是委屈了它。我们小哥儿俩快要冻死了，饿死了。我们没干出缺德的事，有钱，让我们穷人都沾点儿光。我们忘不了你的好处。
这两段对话被减掉了，检查老爷们的意思就是说：“乞丐的肚子是饱的，乞丐的身上穿得是很暖的。”“金子是只许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拿的；不许大伙儿用的，尤其不许乞丐拿的。”至于乞丐呢，“是应当冻死的，应当饿死的。有了钱也不许穷人沾光的……”另外删了一句话，是：“……大官儿，大官儿还不是他妈的强盗！”
有一句俗话是“人不发横财不富”。这“横财”除非是你在路上捡了一大笔财，否则除掉强取豪夺，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而据我们有生以来的经验，大官儿一定是财主，君不见高秉坊乎？李泰初中？徐继庄乎？以及现在坐着飞机一趟一趟的运钞票下江南的富豪们。古书上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所谓“窃”不是强盗是什么？所谓“侯”不是大官是什么？这句话说错了没有？我希望举行一次民意测验。
检查制度是不是抹杀真理？愚弄人民？粉饰太平？是不是虚伪？阴险？欺骗？大概用不着我再往下说了。
可怜我们这群“文化工作者”几年来就是这样在检查老爷们喜怒无常之下讨生活的。可是我始终不相信检查老爷们就没有一点天良，他们何厚于大官，何薄于我们？
1946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