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露
人们常说：“子不嫌母丑。”但谁不想摊到一个漂亮、善良而又能干的娘 呢？娘的丑曾让年少无知的我感到丢脸。直到她去世，那颗被我伤透的心也没有 暖过来——我娘从小就很不幸，12岁那年上山砍柴时摔断了右腿，落下了终身的 残疾。我娘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难，成年后，娘的身体瘦小单薄，加上鼻子眼睛长 得不是很端庄，大家都叫她“丑女”，岁数很大了还没人上门提亲。直到28岁那 年，才在别人的撮合下与出身不好的我爹成了亲。
我的出生让我娘特别高兴，整天抱着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因此大家又改口 揶揄她为“丑娘”。虽然我长得鼻眼端正、四肢健全，但别人还是看不起我娘。 可在我的孩提时代，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娘丑，倒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娘给 我做最好吃的东西，给我穿最漂亮的衣服，夏夜摇着蒲扇给我驱蚊扇凉，冬天给 我暖被窝，搂着我睡觉。娘待我好我也对她亲，跟她说笑，扑在她怀里撒娇，亲 吻她的黑脸，漏风的屋子里时常传出我们的笑声。
知道娘长得丑是我9岁那年。一天，隔壁王家打死了我娘养的一只大母鸡，母 鸡是我娘准备给我交学费用的。娘很生气，就上前论理，王家的女人一点儿也不 把我娘放在眼里，冷笑着讽刺娘：“你这个丑八怪，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得啥模样……”围观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娘招架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叫 起来，这反而又招来了一阵大笑。我觉得很没面子，再认真仔细地打量娘，觉得 她真的很丑，于是我流着眼泪跑开了。
这以后，我对娘不亲了，她要来搂我抱我，我就泥鳅似的躲开，即使她去赶 集，我也不再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我躲她，还怨她，怨她为什么长得这么丑， 让我也跟着丢人，被人瞧不起。在外面，我只说爹，从来不说娘，路上碰到她， 就远远地躲开，如果实在躲不了，就埋着头跑过去，任她追在后面怎么叫我也不 理睬。娘后来知道了我的心思，在家里偷偷抹了一天的眼泪。
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有一个丑娘，我哭闹着让爹把我送到十多里路远的外村学 校。在新学校里，很多同学都以为我是一个只有爹没有娘的孩子。后来不知道怎 的，有同学开始在班里渲染我有一个瘸腿的丑娘，而我拼命地矢口否认。真是凑 巧，那天放学，正好娘在学校附近打猪草，那同学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大叫： “瞧，那就是他娘！”我赶紧说：“胡说！她才不是我娘，我娘到城里走亲戚了。” 那同学忽然想出一个点子，他说：“你如果学她的模样走几步路，我们才肯相信 你的话。”没办法，我只好学着娘的模样一瘸一瘸地走了几步。娘被这边的吵闹 声惊动，扭过头正好看到我的动作。她身子猛地一抖，眼睛里闪着泪光，匆匆地 走开了。
那一次我把娘的心给伤透了，她回到家里时眼睛都哭肿了。爹把我捆起来吊 在屋梁上狠狠地揍了一顿。没过几天，我也找了个理由把那个同学结结实实地揍 了一顿。我16岁那年考取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家里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我从来都 没有为学费和生活费发过愁。每个月，爹都准时地把生活费给我送到学校里来。 爹告诉我说，这都是你娘拾破烂换来的钱。
第一学期放假，从没有下过乡的几个同学一定要到我家做客，体验一下乡村 的生活，我犹豫了，却又不好拒绝。娘正在门口砍柴，看见我和一大帮同学拥进 来，喜悦的表情一下子就写在了黑黑的脸上。不等娘开口打招呼，我硬着头皮向 同学介绍说：“我娘去城里走亲戚了，这是我的表姑。”娘顿时愣在那里不知如 何是好，过了好一阵子，才冲大家一笑，匆匆地躲进了房间。后来娘又过来，低
着头对我说：“你好好地招待同学吧，表姑回家去了。”我还假戏真做似的把娘 送到门口，说：“表姑你慢走，有空再过来。”上高中二年级的那年暑假，娘突 然被两个警察带上了警车，因偷盗罪被判刑6个月。原来，自从我考进高中后，娘 整天为我上学的费用忧心忡忡，几块薄田是远远供不起我的，外出打工，像她这 样的残疾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只好去拾破烂，可还是没有多少收入。人穷志 短，娘就在拾破烂的时候，顺手牵羊地拿了一些电线、光缆甚至别人家里的东西 去换钱，终于被发现了。
那个假期里，我几乎足不出户，无颜见任何人，有时候还在家里发脾气、砸 东西。爹打了我一耳光，流着眼泪说：“你娘落到这一步，全都是为了你呀，你 还像个人吗？”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娘的既丑又瘸以及她的囚犯身份。我唯一的办法 就是逃离，于是，我更加用功读书，一心想考上大学，远走高飞。 19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所大学。离家的头一天夜里，我一 个人跑到村口的河边，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后来爹告诉我，娘也流了一夜的眼 泪，娘对爹说，往后，看到我的机会不多了。
在外求学的四年里，我只回了两次家，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看得 出娘很高兴，但又不敢亲近我，在我和爹坐在灯下说话的时候，她远远地坐在灶 头边，偷偷地瞟我一眼，又埋下头烧水。已经落实了毕业去向即将去报到的时间 里，我又回去了一次。这一次，娘显得特别伤感，她知道我工作以后，回家的次 数更少了。临走前，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是那么孤独，也对娘充满了愧疚之情，我 在娘面前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娘——”。 娘和爹都惊呆了，我也被自己的这个动作吓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 这个动作的。在我们的家乡有这样一个习俗，儿子或女儿在父母面前跪下来磕三 个响头，并接受父母的一记耳光后，就意味着从此脱离了血肉关系。我立即从地 上站起来，但已晚了，娘的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工作后三年没有回家，工作忙只是一个借口。每次收到爹写来的信，告 诉我娘的身体每况愈下，我都要痛哭一场。那年十月份，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爹 打来的。爹哽咽着告诉我说，娘得了胃癌。爹恳求我说：“抽空回来一趟吧，要不，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爹的这句话令我肝肠俱裂，爹说的是“她”，而 不是“你娘”这个称呼。那时我已经找到了女朋友。对她，我总是瞒着自己的家 庭情况，担心她知道我有一个丑娘而嫌弃我。得知娘的病情后，我再也顾不得那 么多了，全都告诉了她。她流着泪，狠狠责怪了我一番，还连夜和我一起收拾东 西，让我带她一道回家，让娘看看她这个未来的媳妇，好好高兴一下。行前，我 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一路上，我一直在流泪。可当我们赶到家时，家里只有爹 一个人。爹说今天早上娘到外县的表婶家走亲戚去了，怎么劝怎么拦都没用。 我立即跑出去打电话给表婶家，问娘在不在，表婶说没见我娘来。握着电 话，我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淌。我明白，娘是在躲我哩，她怕她的丑她的瘸让我丢 脸，吓走了我的女朋友。我在家里等了五天。这五天，娘一直没有出现，也不知 道这五天里她是在哪里度过的。那年八月，娘去世了。我赶回去时，娘穿戴上寿 衣正要下棺。我跪在她面前，摸着她的脸撕心裂肺地叫：“娘，娘……”可是已 经晚了，娘不能再回答我了。娘出殡时，需要一张遗像，可我翻箱倒柜找了老半 天也没有找到。爹眼圈红红的，他说：“甭找了，家里没有你娘的照片。”没办 法，我只好找了个画师。画师画的像，是做了一番手脚的，虽然比活着的娘好多 了，但我总觉得十分别扭。娘知道自己丑，从没有照过像，活了一辈子哪，连一 张照片都没有。娘，你真的就不留下一点痕迹，不给我一点点想头吗？ 丑娘让儿子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子欲养而亲不待”。
一个人可以没有子女，可以没有妻或夫，但不可能没有母亲，“娘， 娘……”撕心裂肺的呼唤，却再也不能唤回至亲至爱的母亲。
有时，我们痛恨自己知事太晚。 我们永远在母爱的大海中泛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