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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起舞(8)

齐耶夫进了罗琴科娃的小屋后,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罗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扑过来,翘起脚,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热血沸腾。如果说先前他是一块生硬的面团的话,那么罗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发酵了,齐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罗琴科娃把他引到床前,脱掉衣服。齐耶夫拥抱着她光滑柔韧的身体的时候,感动得哭了。她的脸是那么的光洁,就像俄罗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么的灵动,如流淌在山谷间的河流。齐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他这些年所经受的委屈,在那个瞬间,涣然冰释。他俯在罗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乡的大地上一样踏实。他从来没有那么忘情和持久地要过一个女人。那个午后,齐耶夫这团刚发酵起来的面团,被罗琴科娃那双年轻而活泼的手给揉搓得从未有过的蓬勃,罗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让他新鲜出炉,齐耶夫仿佛被熏烤成了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列巴。

齐耶夫虽然爱恋罗琴科娃,可他也喜欢丢丢。每次与罗琴科娃有了那种事情,他午夜回家时,对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温存,所以丢丢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情感生活发生了变化。可齐耶夫很快发现,罗琴科娃并不仅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齐耶夫想她想得厉害,就没有打招呼,径自去了她那里。待他敲开门后,发现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让他很自卑,自己毕竟比罗琴科娃大二十多岁啊。小伙子离开后,齐耶夫觉得辛酸,就抱着罗琴科娃哭了。罗琴科娃坦白地告诉他,那个小伙子是出租车司机,每天晚上,他都会接送她往返于南岗与道里的西餐店,她喜欢他。齐耶夫痛心地说,你究竟喜欢哪个男人啊!罗琴科娃用无邪的眼神看着他,认真地说,有时我就喜欢一个,有时一个不喜欢,有时呢,又喜欢两个,就像现在!她的回答让齐耶夫哑口无言。也就是那次,齐耶夫跟罗琴科娃讲了自己的身世,想让她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依恋她。罗琴科娃笑了,她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快乐的,你怎么来的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快乐不就好吗?她还说,听她父亲讲,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曾作为援建的专家来过哈尔滨,那时她爸爸才十一岁。中苏关系破裂后,她祖父返回苏联,从此就与妻子分开了。祖父郁郁寡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家人都猜测他在哈尔滨爱上了一个姑娘,思念成疾。罗琴科娃跟齐耶夫开玩笑说,也许你就是我祖父的儿子呢!那我们就是亲戚了!她这番话让齐耶夫胆战心惊的。齐耶夫想,如果罗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亲终身爱恋着的男人的话,他和罗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恶啊!齐耶夫忧心忡忡,他再也不能接触罗琴科娃的肉体,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声。每当他在灶房听见西餐店里回荡的琴声,就头痛欲裂。那天中午,他听着罗琴科娃的琴声,突然昏倒在灶台下。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救护车里,罗琴科娃泪水涟涟地守护在他身边。齐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里,救护车停下来后,他坚持着不进医院,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他在离开罗琴科娃的时候说,你的琴声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罗琴科娃说,那我就不到你那里工作啦。

那天中午,昏倒后的齐耶夫回到家后,看到丢丢坐在水果架下怀中揽着书的慵懒姿态,他是多么想扑到她怀里哭上一场啊。他爱丢丢,爱这个无私的女人。当他从地窖中提着啤酒上来的时候,他多想跪在她面前,向她忏悔这一切,可他怕失去丢丢。他心乱如麻,去找尤里诉苦。尤里安慰他说,你没错误,罗琴科娃也没错误,错误的是上帝啊!

罗琴科娃果然不来红莓西餐店了,没了她的琴声,齐耶夫虽然不头痛了,可是从此以后,他觉得正午是那么的黑暗。他连续多日步行上班,绕道去拜谒教堂,想抚平心中的创伤。可是每当他走到教堂的时候,耳畔就会回响起罗琴科娃的琴声。

丢丢将半月楼的材料整理出来,打印多份,提交给了相关部门。一周后,几个部门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对半月楼进行考察。对于这栋位于老八杂中心的残楼,大多的人都认为它没有保留价值。有一个年龄很大的学者用不屑的眼光扫了一眼半月楼,又扫了一眼它的主人,用教训的口吻对丢丢说,一个旧时代的舞场,就是妓馆啊,这有什么历史价值呢?你在材料里反复提到一个叫蓝蜻蜓的舞女,说她多么爱国,多么恨日本人,我就不相信,一个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丢丢很生气,她说通过对老八杂的老人的调查,证实这家舞场确实有个叫蓝蜻蜓的舞女,她曾经用舞裙杀死过日本鬼子,日本人恨她,最后把她弄到细菌部队,做了活人实验材料了!学者说,哈尔滨的抗日史我无所不知,一个马市中的舞场,就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地方。幸亏这样的地方少,不然还真亡了国了!要是半月楼不拆,什么传说都没有;它一倒,怎么就飞来这么一只蓝蜻蜓了呢?显然是杜撰!丢丢言辞激烈地回敬道,按你的说法,当年我党的那些地下工作者都是软骨头了?!学者被噎得瞪了丢丢一眼,不再说什么。

调查组的人在半月楼里上上下下地转来转去的时候,老八杂的住户聚集在门外,按照丢丢的安排,准备反映老八杂的动迁标准不合理的问题。丢丢想好了,如果半月楼不保,老八杂烟消云散,它也要谢幕得隆重些,不能这么草率,她要为老八杂的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以当一行人带着例行完公事的轻松表情走出半月楼,要打道回府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悄悄包围了。调查组的成员构成包括开发商,他一看到半月楼外老八杂人那一张张被阳光暴晒得黑黢黢的脸,就有中了埋伏的感觉,一脸苦相,好像老八杂的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小刀,要割他的肉。

尚活泉首先开口,他说开发商收取花园、游泳馆、车库等小区“增容费”,是不合理的。他说,这东西都他妈的是给富人享受的,我们哪用得起啊!接下来,吴怀张抱怨不该一律盖高楼,说是人不接地气不会长寿。陈绣呢,她的儿子金小鞍刚上大学,她说供个大学生已经让她负担不起,如果回迁再交纳两万块钱,她就得砸骨头了。开书亭的王来贵插言说,你砸骨头也没用,砸不出钱来,我看你卖身得了,来钱快呀!大家笑起来。裴老太说,我现在每天都在自家小院练秧歌,我进了高楼,就得在阳台上扭,下面的人看见,还不得以为我是疯子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诉说的也都是苦恼,但总是切不中要害,让丢丢有些着急。幸好彭嘉许开口了,否则人们对动迁问题的反映,很可能演变成为一场闹剧。

彭嘉许四十多岁,平素言语不多。他以前是齿轮厂的车工,厂子破产后,他开起了出租车。有天晚上,他遭遇劫匪,死里逃生后,他妻子说就是穷死,也不能让他再干这个活儿了,于是他就开始做小买卖。彭嘉许好琢磨,有一天他蹲在鱼市与人闲聊,看见卖活鱼的人在杀完鱼后,将鱼肠全都当垃圾扔了,想起童年时吃鱼肠的美妙,就捡了一袋鱼肠回家,将它们剖开,洗净,想用辣椒炒鱼肠。就在鱼肠快下油锅的时候,他忽发奇想,何不用鱼肠做粥呢?于是,他把油锅撤下,放上闷罐,添足水,洗了两把大米,把鱼肠切碎,一同下到里面。煮了半个小时后,大米鼓胀了,鱼肠的鲜味也浸润在粥里了,彭嘉许将粥放上盐,又切了点胡萝卜丁放进去,再煮个十分八分的,火一关,鱼肠粥就妥了。彭嘉许喝了一口,就被它的鲜香气打动了,他老婆也对这粥赞不绝口。于是,夫妻俩动了做鱼肠粥生意的念头。他们先试做了几次,让老八杂的人分批来家品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生意就开张了。他们每天早晨到鱼市去收鱼肠,回家后把它们清洗干净,开始煮鱼肠粥。中午时,彭嘉许就能蹬着三轮车去叫卖了。一碗鱼肠粥两元钱,一个五十公分高,四十公分直径的圆形铁皮罐,能盛约五十碗的鱼肠粥。除去柴米费,一天少说也能剩六七十块。彭嘉许的鱼肠粥很受欢迎,按修鞋的老李的说法,装满鱼肠粥的罐子在出门时是一个满脑袋杂念的俗人,而回家时腹中空空的它就成了佛了。

丢丢也喜欢喝鱼肠粥,不过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她就断了这念想,不喝了。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午后,水果铺生意寡淡,屋子里烧得暖洋洋的,丢丢靠着壁炉前的雕花廊柱,打起了瞌睡。她睡得实在太沉了,彭嘉许推门而入,她竟然毫无察觉。他在她面前站了多久,她并不知晓,总之,他用手抚摩她的脸颊时,她醒了。丢丢没有责备彭嘉许,只是问他买什么水果?彭嘉许张口结舌地说,我舌头烂了,想吃点梨。丢丢起身取了一只纸袋,装了几只梨给他,说,我看你不是烂舌头了,你是烂心了!彭嘉许红头涨脸地说,我刚才就像是路过苹果园,看到有只苹果长得好,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并没有摘果子的念头啊。丢丢觉得这解释风趣,笑了。从这以后,彭嘉许不来水果铺了,而丢丢无论多么谗鱼肠粥,听到叫卖声,也会把口水咽回去。这两年的丁香花会上,彭嘉许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他酒后的歌声听起来就像害了牙疼,哼啊哼啊的。

彭嘉许对调查组的人说,我们老八杂的人虽然文化不高,没有做过大买卖,但也算是生意人吧。生意人最讲究什么?买卖公平啊。谁要是强买强卖,那不跟强盗一样吗?政府给我们改善居住条件,这是好事,但你们没有征求大家的意见,就贴出了动迁补贴的标准,让我们七月底前必须迁出,这难道不是强买强卖吗!我看我们老八杂的人可以进行一下现场表决,同意现行动迁标准的,就请离开半月楼;如果不同意的,就留在这儿,在我起草的情况反映书上签个名,按个手印。彭嘉许的这番话入情入理,慷慨激昂,使现场气氛活跃了,人们簇拥在他身边,纷纷签名,按上手印。

当彭嘉许把签好名的意见书递交给调查组的领导时,老八杂的人发自内心地为他鼓起了掌。彭嘉许又指着半月楼说,我父亲在世时,说起过这栋楼,这里虽然是舞场,常有日本人来这儿寻欢作乐,但这里有一个舞女很爱国,她的艺名叫蓝蜻蜓,传说跟她跳过舞的日本人都会死,可惜这楼失火后烧掉了一半。要是这房子能保留下来,是有纪念意义的啊。如果房子留不下,我看丁香树是不能砍的,这片丁香多茂盛,在哈尔滨也少见啊!这小区不是要建花园吗,这就是现成的丁香园啊!

彭嘉许讲完,胆怯地看了丢丢一眼。丢丢觉得眼睛发潮,她低下头来。

那几页签着老八杂人姓名、缀着一颗颗红樱桃似的手印的意见书,在半个月后果然收到了成效:开发商同意取消小区设施“增容费”,并把动迁补贴标准提高到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老八杂的人大喜过望,没人再抵触动迁了。遗憾的是半月楼最终还是被判了死刑,调查组的人一致认为,半月楼是栋残楼,而且又是旧时代的舞场,没有保留价值。但丁香丛留下来了,它将成为老八杂唯一幸存下来的活物。如果没有它,丢丢可能就不会回迁了。

开发商再次贴出了告示,限老八杂的人在八月十四日之前,必须迁出。逾期不迁,后果自负。工程将于八月十五日早晨准时开工。

老八杂的人开始忙活了。那些不想回来的住户,领了动迁费后,四处看房子,他们大都盯着那些便宜的二手房,这样买了房子后,手里还会有剩余。要回迁的,也收拾家当,准备着租房或是投亲靠友。老八杂本来就乱,这下更乱了,拆卸东西的尘土漫天飞扬,搬家的车辆拥堵在狭窄的巷子中,滴滴滴地按着喇叭,互不相让。老八杂人搬家的物品让搬家公司的人以为自己的车辆变成了废品收购车,那上面有锔过的水缸,生锈的痰盂,糟烂的床板,被虫蛀的木箱,破烂的自行车,用旧衣服自制的拖把,掉了漆的桌椅等等。那些吃拆迁饭的捡破烂的人,都忍不住骂老八杂的人:一群守财奴啊!

还没等丢丢去租房子,王来惠有天早晨开着车来到老八杂,递给丢丢一串钥匙,告诉她已经帮她把房子租好了。她说从报上看到老八杂即将在八月十五号开工的消息了。房子离齐小毛上学的学校只有一站地,三室一厅,五楼,朝阳。王来惠把两年的房租都付了。丢丢很感激她帮自己租了房子,但她执意要把房租钱还给她。丢丢在经济上虽然不能跟王来惠比,但在老八杂也算是个富户了。她的水果铺一直赢利,齐耶夫在红莓西餐店的收入也不算少,再加上一直对外出租着的父母遗留下来的靖宇街的楼房,他们的生活是宽裕的。王来惠一听丢丢要还她钱,急了,说丢丢没有把她当姐妹看,若丢丢真那样做,她也不开三瓣花风味小吃店了,她要去干娘的坟旁搭顶帐篷,睡在那里,陪干娘算了。丢丢只能领情,她知道,王来惠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报答母亲当年对她的恩情。每年的清明和小年,她都要带着儿子,去给干娘和傅铁上坟。这么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丢丢劝她找个伴儿的时候,她总是说,算了,不缺吃不少穿的,找不好可能还是个累赘。再说自打跟了傅铁后,我见了别的男人一点胃口都没有,看来生死都是他的人了。

丢丢并没有急于搬家,老八杂的人见她依然有板有眼地过着日子,都说,丢丢,你找下房子了吗,什么时候搬啊?丢丢说,找下房子了,拆迁前搬。别人都知道,丢丢是舍不得离开半月楼,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啊。齐小毛放了暑假,他迷恋上了蝈蝈,茶盅那般大的竹编蝈蝈笼,他买了十几笼,吊在窗下。每天早晨,人还没醒呢,蝈蝈就叫上了。那叫声让丢丢十分伤感,只有到了半月楼的蝈蝈,才会有这么亮堂的嗓子啊。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杂的人几乎走空了,丢丢这才收拾东西,做搬家的准备。有天晚上,齐小毛睡了,丢丢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兴奋得睡不着,就靠着壁炉前的廊柱,看婆婆遗留下来的一沓信。信大都是齐耶夫幼时被送到双城时,婆婆与那儿的亲戚的通信。亲戚们在信里写的都是小齐耶夫的情况,什么时候又长了一颗牙,什么时候要学走路了等等。但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双城来的,信封下角只注明“本市、内详”四个字。丢丢觉得奇怪,抽出信,原来是一首打油诗:齐如云,大蠢猪,把美腿,填火坑!生个妖怪齐耶夫,没人爱来没人疼!嗨,没人疼!

丢丢看到“生个妖怪齐耶夫”一句,忍不住乐了。这信虽然没有落款,但她明白发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讲过的李文江了。婆婆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了。那一刻,丢丢突然有了要去寻找他的念头,如果他还活着,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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