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今晚都喝了很多的酒，林娉的脸红得像一枚熟透的桃子。她忽然问老白，我闹不明白的是，你在省里做官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槽出来经商呢？同学们从前都一直认定你是个做官的料。
老白笑笑说，如果一个人被大家“一直认定”该干什么的话，那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做官为了什么？为了权力。权力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欲望、支配力、行使权、优越的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以及男人的虚荣心等等的吧。但在官场里，这些都是有限的，是要受到制约的，更不用说风险。而现在，金钱同样可以使这些高尚的东西——就当它们都很高尚吧——统统归你所有，在英文单词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词是POWER，它可以作“权力”、“势力”、“政权”讲，也可以作“能力”、“力量”、“才能”、“动力”讲，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所要追求和具备的所有东西，一个“POWER”全都包含了。你们家的高档电器是由“POWER”键来总控制的，这个五彩缤纷的社会也由形形色色的“POWER”来控制。没有“POWER”，一切都将停止运转。那么，大千世界里沧海横流，物欲膨胀，你拥有多少“POWER”、多大的“POWER”呢？这才是最为关键的问题。我在省府当副处长的时候，连一千块钱的签字权都没有，钱是政府的，是人民的，归根到底不是你的。今天要是我愿意，马上就可以让我的财务主管划十万块钱的支票给你。因为我说了算，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一个男人要是把这两个简单的数字说得来掷地有声，不容更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这也是权力，是金钱意志支配下的“POWER”。官场上你有多大的权，就做多大的事；而在生意场上，也许我可以用一万元钱做一百万元钱的生意，金钱和你的智慧完美地相结合的时候，你会发现其中所迸发出来的能量就像原子裂变一般不可遏止。当这种能量发挥到巅峰的时候，你的感觉将比总统更豪迈，比世袭的王公贵族更尊贵。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我认为只有两种帝国主义，一个是政治上的帝国主义，一个是金钱意义的帝国主义，前者在当今已经行不通了，后者却大行其道。那个金融界的大坏蛋索罗斯不是横扫了韩国、东南亚诸国吗？金钱王国是没有疆域、没有种族、没有政治派别的，它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要面对的头号帝国主义。要么你成为金钱帝国主义分子，要么你被它奴役。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不，你说得很好。完全可以给我的学生们讲座了。林娉谦逊地说。
学生们肯定欢迎，但书记们就要紧张了。还是让他们先好好念书罢，我是坏得没有指望了。要是从前的我面对现在的我，早就伸手把这家伙掐死了。
林娉说，自己掐死自己，一定很有趣。
老白笑了，举起手中的干红葡萄酒，说谁都做不到这一点。来，为我们不能掐死自己干杯。
林娉道，说什么呢，要敬酒也不说点好点的词儿。重说吧。
老白想想说，那么，为你顺利完成了一部专著，并为这本专著的顺利出版，干杯！
林娉满怀希望地举起了手中的杯子，那时她觉得老白这个人其实是很仗义的，虽然不在官场多年了，但身上还有不少为官者的气质和修养。在林娉这样的清贫知识分子看来，权力——不管是政治权力还是金钱权力——是令人敬畏的东西，它有点像一个苛刻吝啬、古板严肃的父亲，你受着它无形或有形的管束同时却不敢自己解放自己；你诅咒它与人情人性相悖时又对它的威严不得不产生类似于恋父情结般的依恋。在权力无所不在的阴影下，我们都是无助的孩子。有一些不甚听话的小孩跳出了这块巨大的阴影，但不如说他们是被逐出去的更准确些，他们在阴影之外像一些个流浪儿，姥姥不疼爷爷不爱。李书就是这帮调皮孩子中的一个，林娉将老白和李书相比较，在感情上她更同情李书，但在理智上，她欣赏老白的聪明。一个成熟而善良的女人内心的天平里，感情只是理智的小弟弟，因此三分同情才能抵得上一分的欣赏，因为现在已经是一个崇拜强者的时代。
林娉后来打电话给李书说，事情大有希望，估计一个月以后就将会有结果。你就放宽心好好地休息休息，前一阵子你也太辛苦了。林娉还问李书，有时间出来聚一聚吗？她的一个学生家长就是一家乡村高尔夫球俱乐部的老总，一直想邀请她去玩。李书犹豫了许久才说，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太多，还是不去了吧。林娉问，有什么问题吗？李书说，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儿子的学习有点滑坡而已。林娉就把电话放了，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阵落寞的情怀。李书如此找借口拒绝她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也许在林娉看来，李书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这个家伙看似散淡、超然，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像许多普通平庸的男人一样，怀揣一颗懦弱虚荣、患得患失的心。得志时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失意时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这样的男人其实活得最痛苦，好在李书还有一份责任心和侠义感，这让他与大多数的男人稍稍有点区别。“侠气”是现今中国的男人身上很少有的东西。天下承平已久，日子越过越舒坦，男人们的筋骨也越养越酥软，城市生活也好，市场经济也罢，对男人们的通行要求是精明听话、审时度势、赚钱捞权，外加普遍意义上的怕老婆似的娘娘腔。你若用以上这些尺度去衡量所碰到的任何一个男人，他们大体都跳不出你的“审美”眼光以外，而李书似乎是个例外，“其言必信，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而不矜其能”。林娉多年前要是知道李书貌似瘦弱的身子骨里还有这么一点点侠骨的话，她的生活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可是多年以后的人和事谁能掐算？
林娉后来又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她的当工程师的父亲眼睛里长了个来路不明的瘤。这里的医院做不了这样的大手术，建议他们到上海的大医院去做。但问题是林娉的父亲所供职的那家大型国营企业连工资都开不起了，在本地医院看病的药费都难以报销，更别说去外地医院做手术。医生说估计要花三四万元的费用。林娉的父亲对越来越没有奔头的岁月想眼不见心不烦，他说让我瞎掉算了，免得到头来看见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厂关门倒闭。林娉和母亲商量家里人就是卖血也要治好父亲的眼疾。我们常说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自己的生命，同样，我们也要像爱护爸爸的生命一样爱护他的眼睛。这是林娉说的原话。林娉从沿海回来时也带了小几万块钱，但都给她扔到股市里去了，要解套的话除非“割肉”。从前林娉认为凭自己的学识才华，投身股市不会比任何人输得多，十个股民中有九个人都输了，剩下的那一个不一定就不是她。抱着这种心态林娉这些年来随着股市行情的潮涨潮落，五里一徘徊，十里一跌宕，赢来的输掉了，输掉的却老赢不回来，林娉想起好朋友李书说的一句话：“财”字和一些人是有仇的，在你向贫穷宣战的同时，“财”并不持中立态度。
林娉不愿到股市里“割肉”，她找到了老白，把家里遇到的难题大体说了一下，老白很豪爽，说不就是几万块钱的事吗？为什么不早来找我，看把你愁的。我这儿先支给你四万吧。老白当即让自己的财务主管去银行提了四万块，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了。林娉这时深刻体味到了一个男人的“POWKR”。她本来还想问问那本书的事，但想到今天给人家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了，再想到老白无所不在也无法预测的“POWER”，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林娉跟学校请了假，揣了老白支的四万元钱，带她父亲到上海治眼患去了。三个月后，林娉回到了故乡。她父亲眼睛中的瘤取出来了，眼前一片光明，老白的钱没有白花，但是也没有白给。
被印证的事物总是一些滞后的没有了多少意义的东西，事物被证实并不完全说明你的聪明，也许更多的时候只能表明你的愚蠢。这时你会发现时光的流逝证明了一件事或一个人，并不显得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要面对身边许许多多无法猜想的人和事。你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变得更聪明或更愚蠢？既然历史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惊人相似的愚蠢？
李书接到林娉的电话是一个黄昏，他的妻子茵还没有回来，李书正为儿子煎鸡蛋。在餐桌上没有肉的时候，儿子必须保证有一个煎鸡蛋，这是李书家菜篮子工程的重中之重。
林娉说她昨天刚从上海回来，有急事要与李书商量，无论如何请李书和她见上一面。李书那时心里暖暖地想，我在人家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
林娉约李书在一间日本料理店见面，这让李书很担忧。上次和同学们一起吃海鲜，已出尽了他的洋相，这次吃日本料理，天知道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又将受到如何沉重的打击。李书抖落一下钱包里的钱，连分币算上也不够给那帮日本汉奸宰的。李书想这回就装他妈的一回小人，要买单的时候就上厕所去。
在一间用玻璃屏风隔着的单间里，林娉端坐在榻榻米上，一招一式还颇像个东瀛淑女，李书蹬掉鞋子盘腿往上一坐倒是十足的一个日本浪人。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不先动手，林娉如何下筷子，他就如何做。
林娉说，你不要紧张。今天到这里来，只是图它安静。来，为见面干一杯。
李书说，我不紧张，是激动。你总算回来了。你父亲的眼睛治好了吗？
林娉说，好了。是良性的，那边的医生手术做得真好，从前我爸看报纸时还要戴老花眼镜，现在都不用戴了。你说神不神？
李书感叹道，神，真神。要是我眼睛里也长一个瘤，也请人家上海的大夫割掉，不是就可以把这戴了十多年的近视眼镜丢黄浦江里去了？
林娉神色有些凄然道，别说傻话，眼睛的事，是开不得玩笑的。为了我爸的眼睛，我……我对不起你呀。
林娉突然用手捂住了脸，眼泪从她的纤纤玉指中慢慢流了出来。李书有些知道今天为什么选择到这里吃饭了，闹哄哄的海鲜馆显然不适宜展示一个女人柔弱的眼泪。
李书说，你不用内疚了，也不用说什么。我想，我都能理解。那本书的出版遇到点麻烦早就在我的预料当中，在写书的时候我就有了心理准备。你刚回来不久，还不太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但这不是你的错，以后，或许我们还有机会呢。
林娉哭喊道，不，不！你不会谅解我的！我对你有罪，你知道吗？
当年毕业时，林娉突然作出要去沿海发展的选择，李书都没有认为她对他有什么罪，难道现在还有比那更伤害他的事吗？李书看着林娉不断抽动的双肩，真想把一只温暖的手扶在上面，并告诉她，我们都是曾经沧海的人了，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即便你现在一刀捅了我，我也想不到一个“罪”字。李书说。
林娉当然不会拿出一把刀来，她拿出了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像递一件赃物一般，满怀羞愧地推到李书面前。他看到了这本书的书名——《区域经济协调论》。啊哈！你开什么玩笑？拿我开心是不？李书乐得眉开眼笑，一把抓过书来，打开书一页页地翻阅、打量，那心情就和多年前从产房里抱他儿子出来时一样。
出得真漂亮。真棒。真……像做梦一样。林娉林娉，我怎么谢你？你……你究竟怎么了？
李书看见林娉仰头喝了一大杯生啤，脸色苍白地望着他。请，请你看看……是谁署的名……
《区域经济协调论》，白晓龙著。像小葱拌豆腐一样地一清二白。
邪门了。印错了？白晓龙是谁？李书把这本新书里里外外地折腾了一遍，证实了这样一个简单而复杂的事实：书是他们写的——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写的，作者却是一个叫“白晓龙”的混蛋。
谁吃豹子胆了？敢盗印我们的书！林娉你别急呀，我们告他去！
连我一起告吧，我和老白是同谋。林娉看上去心如死灰，面如死灰。
李书突然醒悟过来了，白晓龙就是老白呀！这么多年了天天老白老白地叫，真他妈的白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