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望离开云州后,苏蕉也算落得清静。
午间风雪停了,院子里似铺就了一层厚厚的雪毯,从阁楼上远眺,天地间银装素裹,万顷楼宇仿似一夜间都成了神霄绛阙。
此时一名婢女抄着手从月洞门下穿过,身后紧随着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身披黑色斗篷,步履悠闲,移动时走走停停,目光不时打量园中的景致。
婢女介绍道:“此处便是岁寒三友园。”
男子微微挑眉,见园中假山乱石错落有致,松竹梅树傲霜斗雪,正是“岁寒三友”也。
男子跟随婢女进入这岁寒三友园中,只见向左而去的小径一路延伸至一座鸳鸯亭前,那亭子的卷檐上坠了六只铜铃,偶尔随风叮当作响。亭前是半亩方塘,水面上结了层厚厚的冰,一条窄小精美的梁桥横跨于池塘之上。沿着池塘向右边望去,乃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路边是成群翠绿的凤尾青竹,曲径通幽,一直伸展至前方,连着一道拱门。拱门前栽有两棵木棉攀枝花,显得红情绿意。
一路曲曲折折,二人进入拱门,最终又穿过一片小型梅林,眼前的景色倏然豁然开朗。甬路尽头出现了一座两层楼高的十字脊书斋,青瓦乌柱,大气典雅,隐隐让人闻到了一股书卷墨香。只见那门外高悬的匾额上龙飞凤舞书写着五个大字——“岁寒三友斋”。
婢女道:“这园子乃是太老人命人建造的,因园中栽植了大量的松梅竹树,是以便以‘岁寒三友’命名,让苏家的少爷们从此都在这园中读书。不过因苏家男丁稀少,是以在苏塘少爷加冠后外出从商,这园子就时常空置着。老爷见这园子景致甚美,如此空置倒是可惜,便时常用来招待文人墨客,本是除了客人和打扫的仆役是不许旁人随意进来的,但小姐自幼贪玩,府里别的地方不喜,偏就爱这岁寒三友园。因着老爷宠爱小姐,是以便允小姐随意进出这园子。前面那栋楼便是三友斋。”
男子点首,表示明白,却瞥见书斋后面右边院墙上有一扇紧锁的铜门,不知通往何处,但苏家的仆役既然不说,他也不好去问。
二人行至三友斋外,婢女停下脚步对男子道:“请先生在此处稍待片刻,奴婢去通报少奶奶与二小姐。”
男子作揖道:“有劳了。”待婢女进入楼中,他便独自站在这里,盯着门外的几棵梅树瞧,欣赏了一会儿,蓦然抬起头来。
苏蕉吓得后退了一步,惊惶地抚摸着胸口。
自打那人与婢女走到楼下,苏家便注意起那人来,只觉得那男子披着一身黑色斗篷在雪地间着实甚为抢眼,便忍不住要多看了几眼。但终归是偷瞧陌生男子,她也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躲过了那人的目光,不禁暗暗庆幸。
没多久,苏家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转身一看,见苏罗氏已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道:“小叶子,先生已经到了,咱们快下去吧。”
“先生?”苏蕉吃了一惊。
三友斋中,煮沸的雪水在茶灶上叫嚣,苏蕉用茶匙百无聊赖地搅弄着茶罐,她的目光停留在坐在茶几对面男子的脸上,眼底有一丝不悦,轻蹙着眉头道:“你,便是新来的先生?”
苏罗氏轻斥:“小叶子,不得无礼,哪有与先生这样说话的?先跟先生见礼才是。”又转对男子歉意道:“我家小姑子不懂事,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先生温和地道:“小孩子,自是不能与之较真。”说着他瞥了苏蕉一眼,见这小姑娘碧鬟红袖,生得娇娇滴滴,那副不将人置于眼底的傲慢态度,俨然与传闻中的“刁蛮小姐”一拍即合。不过这如花似玉般俏丽的小模样,的确令人好生赞赏,他不由得暗暗心道:“好个稚齿婑媠苏小姐!”
苏蕉被来人盯得极不舒服,便扭过脸去,心中暗嗔:“这人初次与我见面,竟这样大喇喇地盯着我瞧,胆子也忒大了!还道我是小孩子?哼,看他的模样倒也长不了我几岁,生得细皮嫩肉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白脸!”实则她对“小白脸”的定义不甚了解,只是往常总听见她兄长对着铜镜自怨自艾:“哎呀呀,我这肌肤怎就生得如此嫩滑?都快赶上梨园旦角了!”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会听见嫂子吃吃地笑:“好一个小白脸!”是以她便觉得,只要长得像她哥哥这般白皙的人,便都是“小白脸”。
苏罗氏一边斟茶,一边请教:“不知先生今年贵庚?”
“小白脸”道:“在下二十有六了。”
“呀,我可真瞧不出来,我家相公不过二十有四,先生看起来倒还要比他年轻一些!”苏罗氏笑道,“我还以为这趟过来的又会是花白胡须的老夫子,却没想到是个年轻人,先生年纪轻轻便学富五车,真是了不得。”
“小白脸”谦虚道:“少奶奶过奖了,我大楚王朝人才辈出,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在下思钝才窄,一点见识算不得什么。”
苏蕉冷哼了一声,引得二人侧目,她又默声不语地继续搅弄茶罐。
苏罗氏问:“不知先生原在何处高就?为何会从堰州远道而来,甘愿到我府上给我这不才的小姑子授课?”
先生道:“鄙人不才,曾在临州书院做过两年山长,后因家母年事已高不便操劳,遂辞了书院职务回乡侍奉母亲,可惜没得侍奉母亲几年,家母便累于疾病逝世。我本意是想回到书院重操旧业,奈何如今的书院人才济济,新任的山长才干胜我良多,我突然回去倒显尴尬。虽有旧识在书院中为我安排了一份职务,却是投闲置散,教我一身学问无处可用,令我好生无奈,随后便有友人将我推荐给了苏员外,这才有此之行。”
苏罗氏抬首问:“先生所说的临州书院,可是当年韩太师所就读的那所?”
“正是。”
苏罗氏一怔,随机赶紧命人奉上好茶,欢喜道:“那可真是了不得呀!”对苏蕉道,“小叶子,还不快来拜见先生!”
苏蕉眉角抽了抽,没好气道:“他年纪这般小,叫我拜他也不怕折寿?何况他不过是我爹花钱雇来的,既是要领银子做事,我这当主人的还要给他见礼不成?不拜!”
苏罗氏皱眉道:“为人学子须得尊师重道,先生从今日起既是你的老师,你行个礼亦是情理之中呀。”
苏蕉默默转身,决计不理会这二人,只听苏罗氏在背后叹了口气,先生仍是不咸不淡道:“无妨,无妨。”
二人约莫交谈了半个时辰,苏罗氏才命仆役领着先生到客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