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秋雨落个不停,满城雨雾犹如千家帘幕,湿漉漉的透尽寒凉。因是欧阳老将军在边关病重,将士军心不稳,所以特命廖北回到京中禀告,请长风速速赶去关外复职主事。一来也是担心回鹘会趁机起兵犯境,自然十万火急。长风得知后,不等雨停,这就打算动身启程了。这一日戎玉和韦思长一同骑马来到西城的延兴门外,给长风送行。旷野中寂寂无人,远处的山峰雾蒙蒙的,伴着纷纷清冷小雨,三人便暂且下马来,打开酒坛子,痛痛快快畅饮一番。下马饮君酒,总是说不尽的离别凄凉。戎玉本来酒量有限,待一坛子陈年老酒吃下去,早就带着三分醉意,一时喉咙发涩,眼角湿润,这才说道:“自从家父去世,莞儿进宫,凤儿也回了幽州,如今兄长也要走了。样样都是不如意的,而我却样样无可奈何,真叫人心灰意冷。”
长风总不放心他当下的处境,见他这样说,便不禁相劝道:“平常你不是总劝我,这世上哪能事事让人如意。一时的波折终究不打紧,总会过去的,你且要打起精神来。我这一走,你在京中凡事自当小心,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你和玥莞的婚事,能早点定下便要趁早操办。宫里的事瞬息万变,就怕夜长梦多。”戎玉道:“此事终究还得太后先点了头才成。如今我连见上莞儿一面都难如登天,更别提旁的了。”韦思长在旁听了,忍不住向他道:“不是说先前太后已经应允了么,太后金口玉言,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戎玉强笑着道:“太后自然一言九鼎,只是我这一介书生,太后未必会放在眼里。”韦思长却不然道:“如今你虽不在朝中当值,可此番剿灭逆贼你可是头功一件哪,太后自会论功行赏,断断不能只让你受委屈。”
话说到这里,未便多言,长风要赶时辰便上马西去了。戎玉和韦思长待回到城中,方各自回家。
过了一日,凤翔节度使郑注特来相府探望瑛夫人,因着两家往日世交的情分,多年瓜葛自然不能忘怀,此番前来更要紧的是来给温世渊上香的。戎玉吩咐下人好生款待,本打算要留郑注在京中多逗留些时,却见郑注面露难色,待一问才知,原来是太后发下话来,传令凤翔军速速离开京中。太后这是不放心哪。不过这也难怪,外阜大军在京中逗留太久,未免生出许多闲话来。所谓功高盖主,乃是犯了大忌。
幽州军和凤翔军皆相继离开,然而那河南援军节度使朱温却迟迟不见动静。待又拖延了两日,等雨彻底停歇了,那朱温被太后许诺每年三倍的军饷费用,又大封疆土,割据藩镇为王。逼得太后和圣上颜面扫地,这才率领部将等人马,浩浩荡荡撤出京中。
是夜,相府里用过晚饭,瑛夫人便将戎玉叫到跟前,下人们都不在侧,窗前只点了盏戳灯,暗昏昏的。戎玉见母亲踌躇良久,忽然迎窗落泪,心中极为纳闷,方问:“好端端的,母亲这是怎么了,您叫孩儿来可有什么吩咐?”。他以为母亲还在为父亲的去世而伤心,瑛夫人一面拭了泪,却望着他诸般疼惜地,发话道:“玉儿,你走吧——”,戎玉听了心中猛地一震,只问:“走?母亲这是要孩儿去哪儿?”
瑛夫人这才喟然长叹一声,说道:“这些日瞧着京中的情形,我反复思量,你留在京中必有大祸。”戎玉心中酸楚,却低首回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啊,孩儿不明白。”瑛夫人微微摇头,凄然道:“你怎会不明白,我虽老了,可这两只眼睛也瞧得清楚。到了如今,何必还瞒着我。打从你进宫救驾,三路藩镇大军一夜之间攻破了长安城,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你一呼百应,联络诸方藩王调遣大军,即便为了救驾,立下汗马功劳,也只会让太后和圣上对你更加忌惮。你也是饱读诗书,前人史册上可都写着呢,那萧何韩信到最后还不是同样的下场。如今事态平息,太后若留你在京中,岂非日日都不得安稳,她岂能容你。”
戎玉一张俊朗的脸迸得青白,心中却是思绪烦乱,连日来他所忧所想,母亲都替他想到了。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走,不甘心用尽心血却是如此的后果。便是拼得一死也要一试。瑛夫人一面说着,不禁又红了眼圈,握住他冰凉的手,跟着道:“母亲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记挂着她,丢不下她,可你想过没有,今日情形已是如此,他日倘若你成了驸马岂非更加简单,太后怎能应允你们的婚事?傻孩子,放下吧,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你父亲没了,你是我们温家唯一的血脉,若你再有个好歹,撇下这一片家业姑且不提,你怎忍心再让母亲承受这丧子之痛!又怎对得起温家的列祖列宗!”
戎玉心如刀割,迸得牙根都酸了,一时间四肢百骸都恍若不是自己的,那痛楚支离破醉。他泪流如注,望着向上的母亲,道:“母亲,孩儿不孝,孩儿忘不了她——”。瑛夫人不容他说下去,一面拿帕子擦拭着眼泪,将他抱在怀里,如同他幼年时那般,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他的痛都在她心里翻搅。她满心的疼惜只想着护得他周全:“母亲明白,母亲都知道,孩子,长痛不如短痛,大势已定,莫要再做徒劳之功啊。母亲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怎能不明白你的苦,听母亲的话,虽然你眼下定然万般伤心,但渐渐时日一久,那痛过去,便也就淡忘了。这世上的事原本便就如此,凭你怎样铁的心,怎样山盟海誓,一年年过去,岁岁朝朝,无数个日夜,最后到底也就撂下了。人的心即便再长久,又有哪个能熬得过这日头?”
戎玉禁不住母亲这样一路哭诉,母亲的话犹如锋利的刀刃字字都戳在他心口,他可以不顾惜自己的命,但不能让母亲老无所依。这一世的重担必得压在他的肩上,让他无可推诿,无可解脱,他到底该怎么做?
莞儿——莞儿——他一次次在心中唤着她的名字,却一次次茫然绝望,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