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繁花院内正说着此事,一时外头有家奴来报,说朱吟凤来了。瑛夫人赶紧亲自出去迎接,朱吟凤带着些年礼上门,与瑛夫人客套了一番。此番她来自是为了来见戎玉,当下一问,戎玉却又不在府中。采篱生怕朱吟凤多心,便扯谎遮掩道:“公子今日有酒宴应酬,去南城为韦三郎家了。”朱吟凤问:“前几****让绣娘给他新做的织锦大氅,他穿着可还喜欢?”采篱自然不能照实回禀,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回道:“喜欢,公子非常喜欢。那日公子还说呢,等得了空一定要去侍郎府亲自拜谢大娘子。”
眼瞅着时辰已近晌午,瑛夫人便留下朱吟凤一起用中饭。大节之下团圆之日,朱吟凤本不该留下用饭,但是她一来想等着见上戎玉一面,未免要多留片刻,方才姑且应允。相府预备的席宴极为丰盛,其时温世渊自然也在侧,席间攀谈间隙,趁着瑛夫人去后宅厨房,温世渊因心中有个疑惑,便问朱吟凤道:“我听外头街巷里近来有些传言,说如今朝政都是由枢密院打理,更有夸张的说,就连圣上和太后都得听仇枢密的。我听了只不信,仇枢密历来与你爹爹交好,若他果真有此篡逆之心,那你爹爹岂非助纣为虐?”
朱吟凤正吃着鱼羹,听到这里,差点一口呛住,忍了忍,强笑着道:“伯父听谁说的?哪有这样的事!”
温世渊原本是听戎玉回禀过宫中篡逆之事,因见朱吟凤年轻,所以有些话未便深言,只点到即止,笑道:“我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听着玩儿罢了。我想着仇枢密乃是你的义父,有些事你自然比旁人消息灵通些,所以才问问你。凤儿,伯父亦是为你好啊,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前宰相李训好端端成了逆贼,连三公主竟也成了逃犯,这前前后后保不齐便有人从中作梗,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真真把人给绕糊涂了。”她听着这话里大有试探之意,一时不敢妄言,随敷衍道:“劳伯父费心了。不过这宫里头的事谁说的准呢,我们侍郎府这些年承蒙义父大人照拂,让爹爹能为圣上分忧,眼瞅着府上家业日盛,爹爹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圣上,断不敢再有他念。至于我,我本是个女儿家,也不懂那些朝政上的事。”
温世渊沉吟着想了想,微微笑道:“伯父知道你冰雪聪明,自然能够明白我的话。凤儿,你有着一身的才干,巾帼不让须眉,我亦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没把你当外人,今日伯父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玉儿心性单纯,恐不利于他将来仕途,还得由你时时帮衬着,方能成全他的大业。伯父就把他交给你了,你若能成全了他,便也是成全了我们相府,相府上下必定对你感激不尽。”
朱吟凤见他分明在暗指她和戎玉的婚事,又将如此重任托付,心中深感惶恐,只道:“伯父如此厚爱,简直让凤儿受宠若惊,但是这样的事,咱们说了也不能算数,还要看戎玉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温世渊见她应允,甚感欣慰,便哼了一声,道:“他能有什么心思?你只管放心,伯父定会替你做主。”
当日上元夜之后,在落雁山溪谷底戎玉曾答应过她,对于两府婚约之事他必不会再有任何推诿。她知道当时不过是为了让她相救玥莞公主,他才那样说的,如今事过境迁,转眼已有一载,他却屡屡躲避不与他碰面。也从未再跟她提起过婚约。她身为侍郎府的长女,自有一番身份拘束着,也不能硬逼着他。所以一拖再拖,实在让人难以心安。此刻见温世渊分明要替她督办婚事,心中的一块石头终究落地了。
她在相府一面陪瑛夫人赏雪过节,直到天色将晚方才离去。虽然仍旧未等到戎玉,却是心情甚好。
天色愈来愈晚,朱吟凤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戎玉便回来了。戎玉原来独自骑马出城去了落英山庄,也不知他去山庄做什么,采篱见他手中拿着一副画卷回来,当着瑛夫人的面也不好发问。采篱侍候戎玉回东圃阁更换衣裳,因为夜里总还要在祠堂守夜的,所以需脱下华服,换以广袖礼服束发而冠。此乃相府的祖训。侍候完他沐浴更衣,方告诉他今日朱吟凤上门拜访之事,谁知戎玉听了神色自若,说道:“今日年节,我早知道她要来。”采篱这才恍然了,戎玉分明是有意躲出去的,于是心中愈发诧异。
等戎玉去了祠堂之后,东圃阁楼上索性再无旁人,采篱便悄悄溜到书房来,瞧了瞧他从山庄带回来的那副画。因为她觉着那副画必有古怪,结果这一瞧,便又让她唬了一跳。原来竟是先前她早已见过的那副《青峰玉雪图》。去年年节当日,戎玉将这副画送予玥莞公主做年礼,便一直留在了落英山庄。她本以为戎玉已经将玥莞忘了,却没想到他心中果然余情未了。
采篱不由愣在了当地,望着窗外渐渐弥漫的烟花如火如荼,她谋思良久,却只是满腔担忧无可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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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见过那副画,知道了戎玉的心事,采篱待将实情禀告了瑛夫人,便私下里想尽法子要撮合戎玉和朱吟凤二人。上元花灯节,因着宫里传来消息说圣上需要静养,灯会不可大办,所以灯节倒不似往常那样红火。坊间百姓只在春明门城楼上搭建了灯塔,仅仅对付应景而已。采篱却一早就和朱吟凤商议好了,要让戎玉去城楼上与她相会一同观赏花灯。戎玉本来不打算出去,但是被瑛夫人下了死命令,也就不得不从。
那城楼之上北风凛冽,花灯如昼,将四下里的雪景映衬得如同一种幻境。戎玉身入其中,便不禁觉着恍惚,他总还是不由想起玥莞来,去年花灯他与她含恨决裂,而今灯如旧,她却杳无音讯。那一股相思入愁肠,唯有愁上加愁。他在灯塔背后的城墙斗角里,与朱吟凤如约相见。朱吟凤比他到得早,今日她特意穿着女装,一身流光溢彩的华服,容颜格外明丽。一见了戎玉便神采飞扬,拉住他的手,问道:“你来迟了,该罚,就罚你今夜不准回相府,陪我赏尽这一夜的花灯。”
戎玉便淡淡地道:“今年花灯格外冷清,左不过在这城楼上逛逛罢了,也没什么好瞧。”他人虽然来了,却心神无主,他看着朱吟凤在他面前欢声笑语,顾盼神飞,也只是偶尔眉梢动一动。那眉梢如同一只飞鸟,停歇在风景秀丽的河畔,他的眼中却并没有任何风景。
朱吟凤并未发觉他有何异样,仍旧自顾自说着,瞅了他一眼,方又问:“年节前我送你的那件宝蓝大氅,最适合在下雪时穿,今日你怎么也没穿着来?”戎玉穿得乃是往日的那件白羽披风,见她问起来,才不得不搪塞道:“我瞧着那大氅太过华丽,来赏花灯自然不便穿了来。”朱吟凤却娇嗔道:“你的性子真是越来越孤冷,根本没明白我的心意。我就是要你穿得比花灯还华丽,惹得众人瞩目,那样才威风呢。”
戎玉皱了皱眉,也懒得跟她较真,只问:“今日这么急着要见我,到底所为何事?”
朱吟凤一时竟有些语塞,仿佛不便直言,那脸上的神色却傲气凛然,回道:“装什么糊涂,温伯父难道没跟你说?我要见你,自然是因为咱俩的事。”戎玉微微一愣,方道:“父亲并不曾吩咐过什么呀。你一向爽快,怎么这会儿竟扭捏起来。罢了,你若不说,我可要回去了。”
朱吟凤哪里肯放他走,闪身便拦在了前面,那城墙之上本来极为狭窄,她在斗角一站,戎玉再也不能过去。只见她随即从腰间拽下一样东西,她将那东西横在半空,映着花灯光影方才瞧得真切。
却是那把云霄佩剑。戎玉瞧见这佩剑,心中便已猜到大概,便故意打岔问:“你既是来约我共赏花灯的,怎么还带着把兵器,忒也大煞风景。”她道:“你少装糊涂,这佩剑可是你我的定婚之物,当日在落雁山溪谷,你曾承诺过我什么,大概不会忘了吧?”戎玉骤然眉间深锁,负手背过身去,望着城外远方山峰的残雪,如望天涯半迷茫,过了许久,才缓声道:“凤儿,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不会忘记。你又何必这般步步为营。你耗费这么多的心血,先是和采篱私下合谋,后来又拿母亲和父亲来压派,我还如何抵赖?”
朱吟凤不由责问道:“若是你早些这般痛快,我大可不必如此费事。为了躲着我,你生生躲了我将近一年,好歹我也是侍郎府长女,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戎玉道:“凤儿,你我打小便要好,但那是兄妹之情,难道你当真不明白么?”她听了他这话,顿觉心中一股刺痛,便发狠道:“我不管,你这话去跟温伯父去说。到如今你才跟我说什么兄妹之情,你不觉着很荒唐么?”她望着他萧然屹立的背影,白羽披风迎风飘荡,仿佛回到幼年时落雁山悬崖的那个春日晚上,她道:“我从未把我们当成兄妹,是你的话,你说过不想让我将你当成哥哥。就是那天夜里,你将这把云霄佩剑送给了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戎玉听了只是愣愣的,那还是哪一年的旧事?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眼下却百口莫辩。
朱吟凤显得有些哽咽,却强忍着眼泪,道:“你若当真觉着委屈,我自然不能强迫于你。我也是个女儿家,难道就这样不顾颜面非要逼着你成婚?今日索性把话挑明了,你问问你自己,我这些年对你怎样,你于心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