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因有回鹘一族犯境滋扰，战事再起，所以先前来往于陇关古道的商贩也都不敢再走了。自西去的丝绸之路开通，那瓷器玉皿清茶丝绸等物从京中被不断运去关外贸易，本就生意十分红火。只是近些年李唐江山内忧外患，烽烟不绝，未免断了许多商贩的念头。眼下京中物资囤积极多，不过外路不通，唯有在城中九门之内自行交易罢了。这一日晌午过后，瑛夫人见天色凉爽下来，方出府走动，一则到南城慈光寺进香，二则顺便采办相府日常所需的货物。采篱和童墨随侍左右，后面另跟着相府的家奴及马车。
直至日色黄昏，满满载了一车的物资。瑛夫人回到府中，只觉全身疲乏，连忙吩咐后宅的厨房传饭。温世渊亦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来到正厅与夫人围坐用餐。因一直未瞧见戎玉，方问侍候他的采篱，说道：“玉儿那小孽障近来在鬼混些什么，成日价只不见他露面。”采篱只是见戎玉每日都出门，也并不曾留意他别的，当下惶恐道：“奴婢疏忽，这两天因陪在夫人身边，忙着府里的事，倒没对公子留心。”
温世渊蹙了蹙眉，忽道：“这是什么话，你是他的近身奴婢，竟不对他留心，要你服侍还有什么用！”采篱唬得一惊，连忙领罪道：“大人息怒，奴婢该死。”温世渊本以为戎玉近来荒废学业，这些奴婢不过替他瞒着描摹罢了，心中才不由着恼。跟着便吩咐道：“去把跟着他的凌烟叫来。”
话声一落，早有人匆促奔出去传令。凌烟正在东圃阁内替戎玉收拾书房，一时听见被传唤，知道情形不妙，便一路慌慌张张脚不点地奔了过来。一见了温世渊和瑛夫人，先不由扑通跪在地上，脸色吓得煞白，连连磕头请罪道：“大人和夫人明见，不关小的事，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这样一说，摆明了是心中有鬼，温世渊便喝道：“混账！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便是，失魂落魄成何体统！”
凌烟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只继续回禀道：“前两天公子从府里拿走一笔金子，不知去做什么，小的不过多问几句，还被公子好一顿骂。后来才知道，公子把金子好像借给那南城的韦家三郎了。”
温世渊问：“好端端的要金子做什么，他借出去多少？”
凌烟道：“小的不知具体数目，不过那数目着实不小，不像是平常家用的。”如今府中账目皆由掌事的童墨保管，温世渊便瞪着童墨问：“原来你也早知道了。到了此刻还不从实招来，还想替他瞒着不成？！”童墨早吓得浑身一哆嗦，仓惶屈膝跪下禀道：“大人应该知道公子的脾气，平日他想要些什么，小的哪敢不给。”温世渊目不转睛，只问：“我是问你他到底借出去多少？”
童墨手心直冒冷汗，眼见瞒不住，却也不敢直说，将头一低，才吞吞吐吐道：“也就，也就三五千两——大人息怒，是小的过错，不该信了公子的话。公子原说是韦家三郎等着急用，不过三五日间就能还回来。”温世渊听了，当下直气得面皮紫涨，愤愤地道：“我这是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孽障，他还以为咱们是从前的相府哪？由着他挥霍——”三五千两金子几乎把眼下相府的积蓄掏空了大半，连瑛夫人一听这话，也禁不住惊魂失色，便喝斥童墨道：“你好糊涂，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回禀我一声，他向你要，你就敢给他？那韦家的家境你又不是不清楚，别说三五日，就是再过个三年十年，也甭想他能还回来。”
童墨重重地将头磕在青砖地上，只道：“小的该死，有负夫人的嘱托，任凭夫人责罚！”瑛夫人便扬声威喝道：“你和凌烟谁也脱不了干系，你们两个速速去查，查清楚他要这些金子到底在干什么。查不清楚就别回来见我！”
凌烟先前是因为不敢跟着戎玉追查到底，如今得了主人的令，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要想查出端倪来，却也不难，戎玉和韦思长弄出那样大的动静，随便到南城各街市一打听，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戎玉和韦思长两人这些日正在联络西去的胡商，要做一笔大买卖，将京中物资运去西北关外交易。
戎玉不过是挂个名儿，也不图什么钱财，将金子交给韦思长管着，一概用度便由他说了算。倘若有何赔损，却由戎玉承担。韦思长本来心思缜密，头脑灵活，何况眼下家境困窘，正急需有些收入，所以自然是格外卖力。只是碍于边关战事，不大有胡商肯前去冒这个险。韦思长和戎玉连日穿梭于城中街市，并放出话去，若此番出了关货物被抢或是被偷，一概折损都不需他们承担。这下便成了只赚不赔的买卖。
这天他俩正拉拢了十数个胡商，皆是走惯了陇关古道，也都是不怕死胆识过人的，好容易两方谈妥，签了契约。韦思长和戎玉都不免十分高兴。却在曲江大街的中街，被一路寻来的凌烟和童墨逮个正着。戎玉见他们来势汹汹，心下已然猜到几分，当下便辞了韦思长，跟随他们回府。
温世渊正在相府内怒气未消，一见戎玉回来，二话没问，立刻吩咐把他押去东院祠堂里头跪着。那祠堂乃府中禁地，下人们谁也不能进去侍候，将门一关，里头暗沉沉的，一缕一缕青烟香雾缭绕，笼罩着中堂所挂的温家列祖列宗的画像。戎玉跪在那坚硬地花凿石地上，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温世渊和瑛夫人直到过了中饭，方才过来向他训话。戎玉的膝盖上已跪出血渍来，仍旧直挺挺的跪着，脸上面不改色。温世渊进来，一瞧他那一脸不知悔改的样子，心中便不由来气，厉声便喝道：“当着先祖的面，今日你就把话说清楚，我看你还有何分辩！倘若再由着你这般放肆下去，我温家百年基业迟早便要断送你手中！”瑛夫人生怕他被温世渊责罚太重，不禁替他描摹着开罪，说道：“玉儿，母亲知道你这孩子仗义，但帮朋友归帮朋友，总也不该这般不知轻重。这次可得记着教训，且长点记性。”
温世渊冷喝一声，道：“他哪里会知道教训，他不过仗着是咱们温家唯一的子嗣，咱们拿他没法子，如今便迫不及待要败光这份家业才罢。”戎玉向上跪拜，禀道：“父亲此话叫孩儿如何担待得起。孩儿这么做并非为了自己，更非一时冲动。”瑛夫人一听，连忙笑着打马虎眼：“我的儿，母亲就知道你必有苦衷，快跟你爹爹说说。”温世渊却铁青着脸，转身坐在了旁侧的禅椅上，怒视不语。
戎玉素来口齿伶俐，便朗声向上从实回禀。一番陈情述说有理有据，让温世渊听了果然大为震骇。原来他此番联络胡商西出边关贸易，一来是为解韦思长家境之困，但更有一层则是为着边境忧患。此番乃是效仿张子文开拓西去古道，当下因道：“孩儿以为外族屡屡进犯我中原，纵然欧阳老将军用兵如神，兵强马壮，足可一时抵御强敌，但边境连年征战，自古一战功成万骨枯，虽可退敌，终究亦非长久之计。那外族不过是觊觎我中原疆土广阔，物资丰足，而自己境内又多为不毛之地，故而皆因贫乏，求之“富足”而不得。既是他们想要富足，那咱们何不想法子给尽他们富足。这辅国安邦，‘兵马之威’自然是一方面，但若能不动兵戈以解边疆忧患，方得长安久治，岂非上上之策？”
他妄图以一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简直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不过温世渊见他虽赤子心肠却有这般胸怀，亦觉难能可贵。脸上的神色这才平和下来，捻须沉吟了半晌，大有认同之意。瑛夫人却听不懂他这般傻话，便不由向他嗔道：“纵然你有这一番歪理，我也不能由着你胡闹。这样的事不该你来做，你不做自有旁人做。傻孩子，这天下是圣上的，自有圣上去操这个心。”温世渊在旁听了，却驳斥道：“江山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夫人竟还不如玉儿这般觉悟，真乃妇孺之见。”瑛夫人见他父子二人皆有这等痴念，只觉惊骇又觉无奈，如今相府能有多少家资？那好比针入东海，所谓欲壑难填，东海有多深，究竟几时才能填满？但是知道再劝也不中用，她只求一家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心下却暗暗打定主意，不许戎玉对府中账目再做任何手脚。暂且静观其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