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驶入江都。
江都城乃是大周南方首屈一指的通都大邑,布局集军事、民用一体,沿江而建,运河横穿,城墙方十里,高三十丈,厚二十丈,通体以花岗岩构筑,岩砖方径数丈,上刻阵文,足以挡住天人境界以下的任何高手。
城共水门十二,城门八道。水门所走多是自乾江穿运河而来的客商,或是往来游赏的文人、妓女的画舫;陆上八道城门恢宏壮丽,高达三十三丈,城门上阵文密布,通体以精铁铸就,瓮城外郭内城,一共三关,这是古礼仅次国都的旧制。
江都西门乃是菜市,城中物资运入正在此处,北门东门联通官道,直达府衙,一往无余。
诸人乃是从江都靠江东门而入。从东门而入,东门正是民居之处,也有诸多店铺、客栈、酒楼。
一行车马毫不停驻,直望驻地而去。
李阀在江都的生意不少,从药铺、米行到私盐、兵器,不过若说份额最大的生意,还数盐运、青楼。
盐运驻地就在运河之畔的城内码头,至于青楼,也开在运河之畔。大运河给水门分成三股,将江都十六分,这十六分中,书院、青楼、货栈、园林、衙门各得其所、包罗万有,其规划虚实相得,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是以货栈与青楼虽均在运河之畔,但却相隔甚远,五行生克,大合天人之道。
好一处四方辐辏的通都大邑。
进入驻地,已是华灯初上。
一行人进到大堂。
大堂之中,健仆李大直起身子,面色嚣张道:“少爷,你来便是充个门面,如今该你做的事已经做完。且下去罢;如今要召集城中各生意的负责人,少爷横竖不懂事,生意的事,有我和李二。”
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淡然道:“带路。”
一个丑丫鬟带他去往住处,李大李二随后跟来。
二仆原本奉了主子的恶命要在江都了结了他,此时安排也甚无忌惮,房舍竟是寻常下仆所居的陋舍。
丫鬟将他带到,也不说话,转身自去了,留下两个健仆并几个小厮守在门外。
“少爷,近日世道颇乱,您若要出门,还请知会李大、李二一声,咱们也好派人保护。”
李二肆无忌惮的声音隔墙传来。
墙壁漏风,屋瓦不全,房内一望无余,止有一床,床上铺着杂草,被褥肮脏散乱,不知给谁用过,也不知藏着多少虱子?
李伯阳也不多说,把脏被褥小心抖去虱子,往地下一叠,就在屋中打坐。
他至今记得,还在幼时,母亲曾说,不论何等鬼蜮险境,气度一丢,精神散了,人自己先就垮了。他也读过不少圣贤子集,有上古诸子,纵使再是穷困潦倒,得意弟子死去无钱安葬,也绝不把座驾马车给弟子换了外椁。
床不合身份,那便不睡,先贤死前尚正衣冠,无论身处何地,自己总不能丢了读书人的气度。
何况打坐并非甚麽内功法门,而是读书人的定性养心;性子养到了极处,一旦入了定,纵使轰雷掣电,神思也安如婴儿,比起睡觉更能养人神魄,这也是书上说的修心法门。
一夜不睡,也做不得甚么。
“这厮,恁地忍得!”
“废话,区区废物,如何忍不得?忍不得也要忍,要不是那个姓林的老东西,赵夫人早就弄死了他。”
门外怪笑传来,显然有意放大声音教李伯阳听到。言语恶毒之极,寻常人物听见,忍气吞声,只怕能气个小死;若出声回应,唯有自取其辱。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错,如今林老狗倒是没来。”
“李大,你说林老狗对这个废物如此着紧,莫不是林老狗的野……”
“嘘,你要怎么料理那个废物倒不打紧,只这话可不能乱说!毕竟名义上也是那位如夫人的种,给主子听去了,须逃不得家法。”
所谓如夫人,即是妾的称谓。
“如夫人如夫人,死了连族地也不能入,胡乱葬在城郊山里,不过一个贱婢罢了,如个甚么夫人了?”
李伯阳全无声息,二仆心下不甘夹或得意,言语越是污秽。
他全然不闻,只这一会已入了定,脸上恬静如聆佛音。
门外两个恶仆说了一会子没头没脑的恶话,不得反响,自己也觉无趣,便自去了;留下四个健壮小厮守在门口,给屋外明灭不定的火把一映,倒如四个房屋般大,森然欲扑的鬼影一般。
如今双方已撕破面皮,几个小厮把门牢牢把住,时时注意室内动静;待放他出去之日,想必也就是他的死期。
李伯阳闭目入定,到了半夜,他心中一动。
虚空之中忽然有仙音响起,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诸般异象纷呈。
李伯阳毫不虞给人发觉,他知道,虚空中这些幻象、符文只有他一人可见。
这些符文乃是飞升系统的界面,仅有宿主可见;否则在他冠礼那日,这东西早已给他父亲发觉。
“李渊啊李渊。”想到那位名义上的父亲,李伯阳暗暗咬牙。
李伯阳这名字颇有道韵,但伯仲叔季,却并非是李家的排行。
名字乃是其母所取,三千世家,十二大阀,他父亲正是李阀的阀主,李渊。
李渊天纵英才,如今只差一步便是先天大成,在大周朝中也是数得着的高手;如此超级高手尚且不能发觉这个飞升系统,更不论门外两个恶仆。
李渊共有七房妻妾,三妻四妾,按照古礼;不过侍妾之多,只怕并非明面的数目,蓄养舞姬,决不下百人。朋友之间,歌姬小妾,相赠如物,这也是高门大阀的常情。李伯阳的母亲未死之时乃是四妾之一,倒无被随意赠送之虞,不过生前冷冷清清,死后李渊也即便再续,显见恩宠不浓。
李渊共有三十九子,其中嫡子有六,余者全是庶子;其中李伯阳排行十八。
母亲不得宠爱,李伯阳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三岁那年母亲逝去,三岁之前他也颇翻看了母亲的一些书籍,总算是金文古字都已认全;只可惜母亲死时自己太小,母亲死后,却再无习武之机。
母亲死后,李伯阳并未入族学,也未得传武艺,便连一个旁系子弟也是不如,就连母亲留下的一屋书物,也都在当天给人搬运干净;所幸李伯阳还可给人做点文钞,顺些书看,倒也无有盲流之虞。
几年文钞公做下来,他在族中也勉可算是一个才子,吟诗作赋,庶出的一些公子应和,也不免把他带上,算作一个清客,也可换些书看;只不过庶出子弟最基本的外家武学,却从未得传一招半式。
世家大阀,家格何等之深;李渊看似对他不闻不问,李伯阳却可感觉到李渊对他深深的忌惮;这十几年来李伯阳便如同活在一间深深的牢狱。
除此之外,李伯阳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并不多。
门阀大院,其深如渊;李伯阳身居外院,说是父亲,从小到大,自三岁母亲逝后,除祭祖、年终,李伯阳再未见过李渊几面;纵使见面,也是连抬头仰望也可给执行家法的场合,给淹没在千百族人里。
李伯阳唯一一次和父亲面对面,已是数日前,他年满十六,举行冠礼的时候。
那日冠礼行的波流暗涌,直到结束;只记得李渊面色深沉如渊,和林伯对视良久;当夜便给赵姨娘定下,让他外放江都。
李渊虽为武者,常常自命大儒,家风最严;那日竟亲临一个区区庶子的冠礼,而且独自前来,并无从者;这简直不合家格。
李伯阳忽然想起母亲终前给自己一生所算的卦象,‘泽山咸,兑上艮下’。兑上艮下,为首说的便是男子成年,当娶良人,然后便可一飞冲天;自己在冠礼之时,果然得到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奇遇。
李伯阳怀疑李渊也在猜测着什么,才在冠礼时忽然出现;自知其实以往十几年,甚至是现在,李渊对他的关注绝不会少。
只是他决不会希望得到这样的关注。
想到这里,李伯阳默默握拳;那三卦决然有着巨大的威能;母亲当时已是重病缠身,三九寒冬里连算三卦,忽然呕血,当晚就去了。
她死之时,神情竟是安然中带着星空一般的神秘,李渊便立在她床前,气息如渊如狱,整间屋宇都在他的气息下扭曲;他双拳紧握,身形如魔神一般充塞天地,冥冥默默,也不知想些什么。
林伯侍立在侧,须发飞扬、衣衫鼓动,面无表情;李伯阳自出生前,林伯的腰便早已一直驼着,那日腰身居然挺得笔直。
现在想来,深沉如狱的李渊、面色木然的林伯,还有面容早已淡去,神秘如虚空夜月的母亲,这些人之间分明有着暗流涌动,夫不似夫,妻不似妻,仆不似仆;也不知暗藏着什么天大的隐秘?
只不过隐秘再大,也大不过李伯阳的秘密;李伯阳乃是俗称的魂穿者,有着前世身为天朝人的记忆;这个秘密,别说是李渊,就是最亲近的母亲、林伯,也丝毫不知。
母亲死后,平平淡淡,一直到了冠礼之时。
年满十六,冠礼之时,李伯阳只觉脑子一晕,脑海里便出现了这个神秘莫测的飞升系统;李渊虽时时在侧,也只见一场平淡,他又怎知李伯阳脑海里那无声中的惊雷。
‘李渊啊李渊,你把母亲逼得半生凄苦,但怎知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你以为自家乃是阀主,把我的生死一手掌控,其实连我是谁也不知;你想要把我养成鸡狗,获取我身上的秘密,但我却有了你这辈子也难以企及的奇遇。’
李伯阳每思及此,李渊之威再深,王夫人赵姨娘之流再凶,周身小人再多,也如履平安乐土,再不害怕。
思绪翩飞之间,夜已深沉,梆子打过三下,窗外黑沉如墨,正是子夜三更。
李伯阳精神一振。
虚空一阵微不可见的波动,李伯阳已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李伯阳出现在在另一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