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道:“京西胭脂铺有乾隆皇帝御赐的金匾,老佛爷尊敬乾隆皇帝,只要老佛爷知道京西胭脂铺还存在,而且生产出的胭脂水粉和以前的质量一样,就不会违反祖训。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告诉老佛爷,京西胭脂铺已经毁了,哪怕有人在老佛爷耳边说,京西胭脂铺已经重建,老佛爷也不一定相信新的京西胭脂铺生产出来的产品还能有以前的品质。”
张寿元停在晁信义面前:“继续说,你还想到了些什么?”
晁信义说:“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极其不利。就算我们有刘公公,可是,刘公公的意见,根本不可能决定老佛爷的态度。何况,李公公已经在老佛爷面前说了话,刘公公不可能对老佛爷说另一番话,他绝对不敢为了这件事得罪李公公。至于醇王府,恐怕也不一定能说得上话,除非老佛爷主动问,醇亲王妃绝对不会冒着得罪李公公的危险替我们说话。”
张寿元说:“贤婿啊,你的看法是对的。这件事到了李公公那里,就是一局死棋。”
晁信义说:“确实是一局死棋,但我想,棋是死的,人是活的,死棋未必就不能走活。”
张寿元不太相信地看着晁信义,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原来是个一根筋,不懂变通的人?商场之上,最重要的就是变通,如果不懂变通,那可是要四处碰壁的。他反问:“怎么走活?”
晁信义说:“世界上所有的死棋,只是缺乏解决的办法。如果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就一定没有死棋。”
张寿元有点哭笑不得。理论上,他承认女婿的说法,问题是,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啊。就如目前,李莲英李公公,谁不知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不说一般的王公贵族,就算是皇上,也要让他三分吧。事情到了他那里,还有谁能够翻得过来?
晁信义继续说:“王记胭脂坊已经改变了总体战略,开始走差异化道路。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是想,我们走高端,他们走低端;我们做宫廷,他们做民间。真的形成这种局面,对他们对我们,都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是,我们如果失去了宫廷,而王记胭脂坊占有了这个市场,我们京西胭脂铺就会被王记远远地抛在后面,成为二类品牌。那样一来,我们今后将永远难以和王记并驾齐驱。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张寿元说:“如果他们进了宫廷,你不是可以反其道而行,走民间?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缠斗?”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们走民间,很难胜过他们。”
张寿元问:“为什么?”
“主要是成本问题。”晁信义说,“我们京西胭脂铺之所以近两百年来独占鳌头,并不是浪得虚名,也不是因为走通了宫廷的门子,关键还在于我们有核心竞争力,即我们的产品品质。我们比别的胭脂坊多一道工序,这一道工序,使得我们的成本比别人的产品高出很多。如果有了宫廷订单,我们的价格就不是问题。若是没有这个订单,就很难有现在的价位。”
张寿元明白了,京西胭脂铺把自己搞成了皇帝的女儿,如果高不成,低就不可能就。手里若是有了宫廷订单,京西胭脂铺就仍然是高端品牌,可以继续走高价路线。一旦失去这个订单,就得全面调整战略,重新定位。
“既然如此,只能一战了?”张寿元问。
“是的,而且是背水一战。”晁信义说。
张寿元略想了想,提议道:“我们能不能从袁大人身上想想办法?”
“袁大人?”晁信义一时回不过神来。
清朝的官制和现在不同,中央之下设总督,总督之下设巡抚。表面上看,巡抚是一省之长,而清朝的省,和现在的省规模差不多,可在实权方面,却比现在的省长要小。根本原因在于,巡抚之上还有总督,巡抚就更类似于地区行政主官了。
后代历史将很多旧账算在袁世凯头上,比如说西洋军阀的形成,认定是袁世凯起家的根本。事实上,袁世凯小站练兵,只不过练出了七千人的新军,总兵力只相当于现在一个师。而当时的清朝,有兵力一百多万。七千人的新军,相对于这一百多万的军队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此外,历史学家将戊戌变法失败的旧账,也算到袁世凯的头上,认定是袁世凯向慈禧太后告密,才导致慈禧太后发动后党政变。事实上,所谓袁世凯告密一说,并不成立,事变之后,袁世凯也未能得到相应的拔擢。作为山东巡抚,权重位其实并不高。
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之时,恰恰是拳乱大起之时。义和团的初起之地,恰恰是山东。袁世凯认定义和团是左道邪教,严令禁绝,但因为朝廷中某些实力派人士暗中支持义和团,袁世凯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只是下令驱赶。正因为如此,拳民无法在山东立足,便逃往天津、北京一带。后来义和团成势,恰恰在天津和北京。
这些事情,晁信义多多少少是听说过的,他之所以对岳父的提议感到吃惊,是源于一个判断。洋兵之乱,是因为老佛爷试图利用拳民抑制洋人导致的,在对待拳民的态度上面,袁世凯和老佛爷背道而驰。哪怕现在洋兵祸患中华,老佛爷是否对当初反对拳民的袁世凯抱有成见?实在是难说。何况,自己的事,就连太后身边的人都搞不定,一个远在山东的巡抚能起多大作用?
见女婿疑惑,张寿元解释说:“你大概还不知道,袁大人即将署理直隶总督。”
晁信义年轻,对于官场的了解不是太深入,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别说署理总督,就是实授总督,其权势能与李公公相提并论?何况采购胭脂水粉这类事,只不过是内宫之事,皇家的私事,一个封疆大吏能起到的作用极其有限吧。
张寿元到底年长许多,社会经验极其丰富,一眼就看透了晁信义。他耐心开导说:“你所做的生意,与国家大事无关,只不过是民生小事。所以,你所做的工作也都着眼于民生小事,要把自己的产品送进皇宫,着眼点始终都是那些能影响后宫的人。且不说你会这样想,你们整个晁氏家族,两百年来都是这样想的。当初,你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打进了皇宫。再扩大一些,你们整个行业,难道不是这样想的?也就是说,你所做的一切,人家也在做,人家甚至比你做得好。如果没有这次洋兵之祸,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后宫的地位,是没有人能够撼动的。可是,祸乱之后,一切都变了,京西胭脂铺被彻底毁了,是变化之一。你年纪轻轻,开始掌管京西胭脂铺,是否有足够的商场经验?是否有足够的宫廷人脉?是变化之二。你的竞争对手,在这两方面都比你强,是变化之三。有了这三大变化,你按照原来的门路、原来的思路和人家竞争,已经输了一着。何况,人家直接找到了李公公那里,这件事等于是通了天。你再按这个路径走,无论如何,走不通了。”
对此,晁信义十分认同,也极其焦虑,他说:“岳父大人分析得是。”
张寿元说:“既然此路不通,有没有别的路?也就是说,后宫走不通,我们能不能走前门?如果走前门,怎么走?《辛丑条约》是李中堂主持签下的,他是当今的红人。但是,他会为这种事出面吗?估计不会。就算会,要价也一定高得离谱,根本不在你的承受范围。思来想去,我觉得走一走袁大人的门路,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案。”
这个弯子绕得太远了,晁信义仍然不能完全认同。
张寿元进一步说:“袁大人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我和他开始交往,后来他外放山东,来往一直没断。从这些年的交往来看,袁大人若是愿意帮忙,他应该是有办法的。”
晁信义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想到,袁世凯是否有办法让京西胭脂铺重回皇宫,还真是说不定。他既然先为山东巡抚,又为直隶总督,官场人脉一定极为深厚。自己恰好可以趁此机会,让袁家内眷全部用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袁家内眷一旦用上这些产品,她们就成了京西胭脂铺的代言人。
张寿元知道女婿的脑子还没完全转过弯来,更进一步说:“既然为商,背后没有官家支持是肯定不行的。你们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是好,但如果没有官家支持,你们什么都不是。现在,你家遭了大难,受损失的并不仅仅是财产人员,还包括以前的关系。房子烧了,你可以重建,关系失去了,你要重建就没那么简单。何况此次事变,朝廷处理了那么多人,很多以前的关系不再存在了。你既然掌管京西胭脂铺,就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靠山。以我对当今官场的观察,袁大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晁信义说:“我知道岳父大人是为我好,我不是不认同岳父大人的建议,而是在考虑,到底应该怎样去见袁大人。我刚才想了一下,准备拿一些妆品去送给袁大人。”
张寿元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说:“袁大人一个大男人,哪里需要妆品?恰好他署理直隶总督的圣旨不日会下来,我们借此机会上门祝贺,送上一份礼金足够了。”
晁信义说:“礼金肯定要送。另外,我想,既然我们要结交袁大人,为什么不承诺袁大人,以后袁府内眷的全部妆品,均由我们免费提供?”
张寿元立即摆手说:“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免费提供的说法有问题。这样好了,就说试用。”
晁信义说:“试用最好。”又问:“还有一事,我要请教岳父大人。”
张寿元问:“什么事?”
晁信义说:“我准备多少礼金恰当?”
张寿元说:“袁大人是大红人,少了肯定拿不出手,我们又是翁婿两人,十万比较恰当。”
晁信义暗自一惊:“十万?”
这个数目对于晁信义来说,是一笔巨款,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去筹。张寿元显然知道女婿的窘境,说:“你只要准备妆品就好了,这笔钱我替你准备。”
晁信义大喜过望,道:“岳父大人,我先写个借条,等赚到钱之后立刻还您。”
张寿元淡淡地道:“这钱不需要你还,是我送给淑梅的嫁妆。”
晁信义有些惊讶:“岳父大人,这个……这个……”他本想说,这份嫁妆实在太丰厚了,转而一想,这话有点说不出口。岳父可是一生克勤克俭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呢,难道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张寿元淡淡一笑说:“钱财乃生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很多人根本看不透这一点。作为一个商人,要懂得用钱去赚钱,而不是用力气去赚钱!”
晁信义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岳父大人为何突然如此大方。
张寿元继续道:“在我们这个社会,商人永远都是商人。你看这个商字,盖一间亭子,张开大嘴,向别人讨生活。我们怎样讨生活?永远都是向官府讨生活。你再看这个官字,也是盖一间屋,还是一间破屋,远没有商人的屋豪华漂亮。可是,官字有两张口,一口进一口出。所以说,商人赚钱,如果没有官家撑着,那张口是永远都吃不饱的。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事情,你总听说过吧。他就因为背后有了官,才富可敌国。可是,他的那些钱哪里来的?做生意赚的?不是,是官给的。”
晁信义有些明白了:“岳父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要靠袁大人。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您是依据什么把注下在袁大人的身上呢?”
张寿元果断地说道:“直觉!一个生意人的直觉,不出五年,袁大人必将手握重兵,出将入相。”
晁信义信服。
晁信义原以为,岳父要和袁世凯约定,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没料到,次日下午,张寿元乘着自己的马车来到了京西胭脂铺。张寿元甚至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夫下去通知晁信义,准备几天的换洗衣服,立即赶去保定。
晁信义立即让伙计准备妆品,自己匆忙回到家里,让夫人替自己准备衣服,又和常风一起套车。翁婿两人,各自乘一架马车,匆忙出了京城,往保定府赶去。
住下来后,两个人顾不得消除旅途劳顿,立即赶去总督府打听。人家告诉他们,现任直隶总督是李鸿章李大人。晁信义听到此说,心下一凉,暗想,难道岳父大人的信息有误?
回到旅店,晁信义问:“岳父大人,消息会不会有误?”
张寿元十分肯定地说:“绝对不会有错。圣旨是前几天下的,袁大人加太子少保衔,署理直隶总督,接管天津防务,并即赴保安迎銮。皇上命小德子前往山东宣旨。”
果然,第二天接到了准确消息,袁世凯确实当上了署理直隶总督。翁婿二人赶到总督府时,发现总督府的卫兵果然换了,穿的都是新军军服。
张寿元在袁世凯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便和他交结,后来,袁世凯出任山东巡抚,张寿元每年都赶去山东拜节,和袁府上下关系相当不错。现在见直隶总督府换了人,知道是袁世凯的人了,便上前打听。自然不是打听袁世凯,而是打听袁府其他熟人,一连说了几个,门口那名把总只说不知。
张寿元连忙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塞给把总,说:“总爷辛苦了,这是一点小意思,给总爷和兄弟们去买杯酒喝。”
把总见了银票,顿时态度一变,说:“看起来,你和督爷府很多人很熟啊。”
张寿元说:“在下是四海钱庄的掌柜。督爷任职工部的时候,对在下十分照顾。在下感督爷恩眷,时常到山东走动,所以与督爷府上一些人相熟。此次督爷总督直隶,在下获知消息,便从京师赶来,在此迎候督爷高升,已经三天了。”
把总看了看张寿元,说:“哦,原来是四海钱庄的张掌柜。”
张寿元立即说:“正是,想不到总爷知道在下的名号。”
把总说:“督爷很多银钱都是从四海钱庄走的,这个我自然知道。”
张寿元说:“那是那是,多年来小号一直受到督爷的恩顾。”
把总说:“不过,张掌柜。今天的事我真的帮不了你,督爷不在保定。”
“在哪里?”张寿元问。
“在天津。”把总说,“皇上圣旨,要督爷接管天津防务。两宫回銮,天津防务至关重要。督爷不敢大意,估计要在天津留一段时日。”
张寿元又问:“请问总爷,两宫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进入直隶,总爷知道不?”
把总说:“两宫现在驻跸开封,到直隶总得十天半月吧。”
回到住地,翁婿一商量,觉得袁世凯既然在天津部署防务,恐怕不会很快来到保定。毕竟,天津是洋人进兵京城的重要通道,这条通道不守死,老佛爷也不敢回到京城。直隶总督是全国所有总督中最大的,一旦当上直隶总督,未来拜相几乎没有悬念。慈禧太后之所以将如此显要的职位给了袁世凯,恐怕还是被洋人打怕了,想借助袁世凯手里的新军与洋兵抗衡。
事不宜迟,翁婿两人决定,立即赶赴天津。
到达天津一打听,袁世凯果然还留在这里,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张寿元立即找到袁府的盛管家,给了盛管家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临离开时,盛管家告诉张寿元,留在旅店,哪里都别去,督爷一旦有时间,他会派人来请。
两天后,盛总管派了一辆小汽车来请张寿元翁婿。
晁信义说:“盛总管真是客气,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还有劳盛总管派车。”
这原本是一句客气话,张寿元却拉住了他,小声地说:“这些人都是人精,他们做事,哪怕细微处都有分寸,你不必多言。”
晁信义不明白细微之处的分寸何在,却也因为第一次见高官,不再说话。
汽车七弯八拐,到达一处建筑前。晁信义仔细看了一眼,这些建筑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残旧。这样的地方很难让人相信,竟然是权倾一时的袁大人的府邸。
汽车进入大门,卫兵并没有拦,通行无阻。晁信义开始意识到岳父大人说的细微之处。盛总管如果不派这辆车,而是由他们自己乘车,在大门处将被拦下且不说,自然要给卫兵送上一个丰厚的红包。盛总管的安排,既省了他们的周折,也省了他们的钱财。
汽车停下来后,翁婿二人下车,司机开着车走了,盛总管的手下对他们说:“二位在门厅里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下。”
张寿元说一声有劳,暗中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