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枫班上一度流行着这样的话：“咱们交个心吧？”意思就是开诚布公地谈个心，以心换心，并且从此心心相印。说“他们俩交了心了”，就是指他俩成为了好朋友。如果对谁不满，也会说：“我要找他交交心！”有人被老师叫去收拾了一顿，回来后他会大言不惭地说：“我去跟梁子交了一把心！”最后只要一提起“交心”这个词，大家都会笑，觉得这个词是那样的好玩。
第二天上学后乔枫特别想找人“交交心”，因他怀揣着多大的秘密啊！这么大的秘密不是他这样的少年能藏住的，必须与人分享。
但找谁呢？这一天班上同学还是不理他，他们还没有原谅他在接力赛上的失误。但乔枫忍受它已容易多了，因为他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啊！他想来想去，交心的对象只能是白杨和朱天璇。
乔枫能和白杨朱天璇交往纯属歪打正着。白杨和朱天璇不仅是班级也是年级的尖子，白杨是班长，朱天璇文体委员，而且还是校乒乓球队队员。他俩的家庭条件都很好，朱天璇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而白杨的父亲则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老总。
初一时，班主任梁子搞了一堂“自报家门”的节目，让每人自报姓名，姓名的寓意，自己的特长和理想。梁子大学时曾是一个校园诗人，虽然有人说他是个“伪诗人”，至少是个不成功的诗人，但他还是自诩甚高，有着诗人的激情、冲动、愤世嫉俗和出口伤人。他做一名初中语文老师觉得太屈才，常常郁郁不平。他痛恨这种“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通过什么什么说明了什么什么”的语文，常常有不凡之举，“自报家门”就是其中一例。
“我叫白杨，这是父亲起的，”白杨落落大方地说，她是个清新漂亮的女孩。“因为父亲很喜爱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因此就有了这个名字。”
“《白杨礼赞》中的白杨是北方农民的象征！”一位读过这篇文章的同学喊道。听见这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没错儿！但北方农民有什么不好呢？”白杨反问道。“白杨不仅有传统的寓意，它精气聚笼，蓬勃向上，朴素清新，神气高扬，它更代表着一种健康向上的现代精神！”
白杨的话获得了满堂的彩声。乔枫则觉得白杨更应该叫白桦，因为在乔枫的感觉中，白杨树是男性的，更象个神气高扬的少年，而美丽的亭亭白桦则是女性的，很适合这个女孩。
“我叫朱天璇，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朱天璇洋洋得意地说，“天璇星是北斗七星中最亮和最重要的一颗！金庸先生在全真七子的北斗阵法中有详细的描写，天璇星的位置是由武功最高的邱处机担当的……”
“是天枢星吧？”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
“当然是天璇星！”朱天璇趾高气扬地说，“我的目标是高高地飞上天，像北斗星那样高……”
“你那是做梦长个子！”有人喊道。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他们这个年龄都常常做飞翔的梦，这是在长个子。
“当然不是梦！我的目标是研制出全世界最先进的战斗机，大概是歼36吧，这难道不是高高地飞上天吗？”
“不错，”梁子点头评价道，“但愿你飞得稳稳的，不至于掉下来！”大家哄然大笑，因为朱天璇也太狂了！
“我叫乔枫……”乔枫因为紧张而结巴了起来。
“你叫什么？”梁子皱着眉头说，他最看不上这种“拉不展”的学生。
“我叫乔枫……”乔枫更紧张了。
“南乔峰，北幕容！”有人怪叫道。大家笑了起来，因为这个乔枫跟人家那个乔峰简直是两极，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
“枫树是高大的乔木，所以父母希望我能像高大的乔木一样成才……”乔枫结结巴巴地说。
看着乔枫又瘦又小、窝窝囊囊的样子，梁子不禁开玩笑道：“我看你不像乔木，而像株灌木！”
大家再次大笑进来，乔枫的样子真像一株可怜的灌木！
梁子一言既出，突然感慨大发，继续说道：
“张恨水先生点评水浒人物镇三山黄信时说，人家起名字，姓梁的——就是鄙姓——多叫国栋，姓王的多名佐才，但他们未必就是国之栋梁，王佐之才。黄信号称镇三山，宣称要扫平境内的清风山、白虎山和二龙山这三个匪穴，但他不仅一山未镇，而且与清风山一战即落荒而逃。所以起名字一定要当心，不要尽说大话……”
梁子只顾自己说得高兴，根本没看见乔枫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他的眼泪涌上眼眶，但都被他强行咽进了肚子。
“北乔枫，南穆荣！”又有人怪叫道。一提起穆荣，就再没人笑了，穆荣这时已成功地显示了他的恶少本领。
“你们也别小看穆荣，做恶也是本事，他以后说不定会混得很大，像你这样的小灌木跟他没有可比性，不可能齐名。”梁子继续语出惊人地说。
没有人知道乔枫在这次“自报家门”中受到的伤害和打击，谁会关心一株常常被人视而不见的灌木呢？这个内心丰富、敏感、孤独的少年，受了伤害只能闷在心里，因而心中伤痛更深。换成别人如朱天璇则会愈挫愈勇，心里从不吃亏。
乔枫真恨梁子，因为恨梁子所以也反感和抵触他的语文课。但梁子也有收拾学生的手段，那就是用教鞭棒打，而且他打的还不是本人。
他上课时如果发现谁没完成昨天布置的作业，没背会哪篇课文，他会说：“这位同学的朋友给我站起来！”
他的朋友们站了起来。
“朋友们上来领打！我不打你，我打你的朋友！我看你再给我背不背！”梁子挥动教鞭，重重地打在这些朋友的手心上。
这一招很灵，谁好意思让自己的哥儿们替自己挨打呢？一次乔枫被逮住了，“他的朋友站起来！”
没有人站起来。
“没有朋友是吧？”
乔枫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有比这更难堪的事了！
“那就班长站起来，学习委员站起来！”
白杨站了起来，朱天璇站了起来。
“咦，你什么时候变成学习委员了？”梁子问朱天璇道，他是体育委员。
“学习委员今天病了没来，我就站起来吧！”朱天璇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出风头的机会。
“你们俩保不保他？如果保他，下次他再回答不上来我就打你们俩！如果不保，我现在就打他！”梁子挥动着教鞭说。
朱天璇犹豫不决地打量着乔枫，而白杨却毫不犹豫地说：“我保！”
朱天璇立马跟着说：“我也保！”他懊悔自己变成了第二。
泪水涌上了乔枫的眼眶。他对白杨和朱天璇充满了无比的感激，心中发誓自己一辈子都要对他俩好，报答他俩的深情厚意。所以做神仙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对他俩说。
乔枫寻找着说话的机会。他们座位邻近，但整整一天大家不是忙忙碌碌，就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直到下午课外活动时，同学们都跑了出去，教室里恰好只剩下他们仨人。
“你俩……别走，咱们……”乔枫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白杨和朱天璇奇怪地看着他。
乔枫脸更红了：“咱们……谈谈心好吧？”
“哈！你是说咱们交个心，是不是？”朱天璇大笑了起来。
“对，就是交个心！”乔枫说。话一旦说开就他就自然多了。
“交心是个好事情，有什么好笑了！”白杨瞪了朱天璇一眼。她的态度使乔枫的心安了下来。
“因为还没有人跟我正二八经交过心！据说交过心后关系就非同一般，就要心相连心相印心相融，难道咱们要变成桃园三结义吗？”朱天璇继续笑道。乔枫明白朱天璇看不起自己，自己只是他怜悯的对象，而不愿成为交心的朋友。但乔枫并不恨他，因为毕竟他替自己站起来过啊！
“心相连心相印心相融，说得多有诗意啊！”白杨赞叹地说。
“不过也是啊，一般一个小组多是三人，”朱天璇发现什么似的说，“三剑客，三套车，三人行，三足鼎立，三户亡秦，三个臭皮匠，三强韩赵魏，三才天地人……这是由三角形的稳定性决定的！”
“是的。而且在中国三不是一个普通的数字……”白杨说。
“三九谓多也！”朱天璇插话说。“这里面三剑客这个词最酷！我记得有本书里说过，交朋友哥俩好一般都是一强一弱，三剑客则是三足鼎立，这三足必须一般高。”说到这里，他看了白杨一眼，又看了乔枫一眼。
“你的意思是乔枫不配跟你做三剑客是不是？”白杨尖锐地说。
乔枫和朱天璇都脸红了，朱天璇居然会脸红！——乔枫有些奇怪地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朱天璇苍白地辩解道。
“我告你朱天璇，”白杨不理朱天璇这个茬，强硬地说：“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表面，而在他的内心！”
听见这话，乔枫的眼泪差点涌上了眼眶。
“好吧，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乔剑客的内心吧！但是怎么看呢？”朱天璇说。
“看它是不是丰富，敏感，善良、温柔，充满爱和勇气！”白杨毫不迟疑地说。
乔枫双眼已经模糊，他不缺乏爱，却缺乏勇气！这是最致命的！
说话间白杨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试管，半管液体中是一株小小的幼苗。
“你们看，我的植物组织培养的试验成功了！”白杨宣布道。
“啊，真的？”乔枫和朱天璇都凑了上去看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植物组织培养是将植物的器官、组织或细胞，在无菌的条件下，培养在含有多种营养物质和植物激素的培养基上，使它逐渐发育成完整的植物体。
生物课是副课，好多人只是敷衍了事。但白杨却学得很认真，也认真地完成了每一个实验，包括从“人工降雨”观察土壤蚯蚓的数量；用放大镜观看铁线蕨叶背面的细微结构；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的形态和结构，找出了叶绿体；观察洋葱根尖细胞分裂的过程；她在两个可乐瓶子里栽培了两株蕃茄，一株施含氮的无机盐，一株没这项，以观察含氮的无机盐对植物生长的影响；她做了那个著名的绿色植物光合作用的实验；绿叶在光下制造淀粉的实验；绿叶在光下产生氧气的实验；等等。她叫她父亲给她配齐了显微镜，量筒，天平，解剖盘，酒精灯，三角架，研钵，培养皿，凡实验器具一应俱全，据去过她家的同学说，白杨同学的闺房简直就是一个物实验室！
对此乔枫感到疑惑，白杨数理成绩极其优异，朱天璇宣称他未来设计战斗机，白杨则要设计航天飞机，它高过了战斗机！也只有她才能压过朱天璇一头，否则朱天璇早就上天了！那么她做这些实验只能说明功课对她太轻松，也说明的千金小姐都有她的任性和僻好。
但现在乔枫不这样想了。因为他看见白杨凝神着她的幼苗，美丽的眼睛中闪烁着令人心醉的温柔和迷恋。这是对生命的爱啊！这个实验是高科技实验，书上只是画了一个胡萝卜的植物组织培养的示意图，不是中学生能完成的。白杨叫她父亲从农业大学里给她弄来了培养液，而这株植物则是白杨跟他父亲周日郊游时看见一株小树被砍伐，她很心痛，便从残根上取了点东西，回来后做起了这个实验，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多好啊，这是一个生命诞生，或复活……”白杨感动地说。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一株什么树，是乔木还是灌木。乔枫心中一动，不论是乔木还是灌木，它都是有福的，因为它得到了这么深沉的爱！而且，既使灌木又怎么啦？他想了梁子说他的话，因为即使鞭杆，既可以由白蜡杆制成——白蜡杆是乔木，也可以“以多年生灌木为材”！灌木也可以制成这种坚韧、沉着、温暖、亲切的武器！望着白杨培养的幼苗，乔枫心中感到了一种疼痛，就像自己心中也破土种下了一株幼苗，唉，而且种下正是白杨手里的这株幼苗！“有种来下种”，乔枫心中涌出了这句从老江书摊上看来的句子，这应该是一句佛教禅宗的偈语。
在这个试管下面缀着一张精致的卡片，乔枫和朱天璇拿来看去，只见是一首诗：
把芦苇还给我
我还你一村芦花般的大雪
把芦花还给我
我还你一地苇席般的月光
把苇席还给我
我还一座水一般的村庄
把水还给我
我还你一首阿娇唱的歌
把阿娇还给我
我还你一路滴血的我
这首诗使乔枫心中的那种疼痛更加明显，这是一种幸福的疼痛。
“难道你培养的是芦苇吗？”朱天璇说。
白杨和乔枫都笑了，摇起了头。乔枫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超过朱天璇的地方。
“这首诗表达的是对生命万物的呼唤和挚爱。”白杨轻声说。
“这首诗是从哪儿来的？”乔枫也轻声说。他感觉到这首诗最配这株幼苗了。它轰击着自己的心，似乎呼唤着他心中的幼苗，也滋养着他心中的幼苗。
“从网上摘来的。”白杨说。
看见白杨和乔枫两人如此心心相印，朱天璇心里发酸，他岔开了话题：
“咱们不是说要交心吗？这还是乔枫你提出来的，怎么不交了呢？”
其实刚才看这幼苗、读这首诗就是最深的交心啊！乔枫心里说。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前天挨穆荣的打了？”朱天璇带着点恶意说。
乔枫脸红了，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将那天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白杨和朱天璇听完都很气愤，白杨气得脸都白了。
“你怎么不告老师？”
乔枫和朱天璇同时摇头。
“那么咱们报警！”
乔枫和朱天璇再次摇头。朱天璇说：“白杨同学，你不懂得我们男人！我们男的碰见这样的事，只有以牙还牙才能把场子找回来！”
乔枫点了点头。
“按照我们道上的规则，要跟他单挑！”朱天璇只要一说起来，就会说得口滑，收刹不住。
“你们道上？什么道？”白杨不解地说。
“当然是黑道了！他要是碰到我手里，你们就有好戏看了！——他穆荣举着一把斧头朝我杀来，我一把抓住他的双脚，抡着做起圆周运动。我越抡越快，越抡越快，当速度达到一定程度时，离心力就大于向心力，他手中的斧头沿切线方向飞了出去！”
白杨不再理会朱天璇，但乔枫却很理解，因为这跟自己膝前横一把宝刀的梦想是一样的！
“然后我将穆荣扔了出去，当初速度大于第一宇宙速度7.9公里/秒时，他就穿过大气层，成为围绕地球旋转的一颗卫星！当初速度大于宇宙第二速度时，他就进入太空了！”朱天璇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说。
“好啦，好啦！别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了！”白杨说。“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就躲着他。这种人不值得跟他计较！”
“是啊，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常言说得好：好鞋不踩臭狗屎！”朱天璇说。
他俩的建议并没有使问题得到解决。乔枫下定决心，说：“你们相信神仙吗？”他要告诉他俩他将踏上神仙之路！而且他还见过不必，不必的魂灵还在校园！
但不出他所料，白杨的眼神将他已到口边的话逼得又咽进肚中。朱天璇却说：“神仙梦我们都做过，但现在我已十五岁了！这说明乔枫同学精神年龄还小。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实在没招了，只好幻想做一个神仙来报仇，是不是？我告诉你，这个并不完全离谱。”
“真的？”乔枫没想到在这一点上自己与朱天璇一致。
“我跟着爹妈假期里下过乡，农村里就有人会法术。想报仇学武术真不如学法术，用手一指，就叫你上吐下泻，满地打滚，自打嘴巴，磕头求饶！跟《聊斋志异》中写的完全一样！”
“真的？”这话乔枫很爱听。
“拉倒吧！你一天不危言耸听、哗众取宠你就不舒服？”白杨说，“既使有乔枫也不可能跑到乡下去学法术！”
“小子，给我跪下，拜我为师吧！为师传你法术！”朱天璇翘着大拇指指着自己说。
“你会法术？”乔枫白杨同时说。
“我什么不会？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饱读兵书，饱吃兵法，文可以吹拉弹唱，武可以跑步打球，一点小小的法术算什么！”朱天璇说。
“小心别把自己吹成气球，气球飘得太高，内部压力大于大气压时，会炸掉的！”白杨说。这时课外活动已经结束，同学们都回来收拾书包准备回家，他们三人的交心也就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