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莞所说的故事
好吧好吧，我就说个故事，不过，这次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她叫绿袖子。
我是在东京的上野公园里遇见绿袖子的。那时天气阴沉，公园的人不多，我站在樱花树下看粉红粉白的花瓣从灰暗的空中零零落落地散下，透出一股清冷的空明。
“据说，每一棵樱花树下，都埋藏着一具尸体。”她站在我身后，从微带俏皮的声音轻轻叹着气，然后，歪着脑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至少，少女漫画里是这么说的，不是么？”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很美，头发和眼睛都黑得很深刻。其实从普通人看来，她的五官颇酷似韩国那个活泼可爱的明星张娜拉，一圈一圈的卷发淘气地贴在光洁的额上，更显出几分生动来，不过我能看得出这些皮相都是伪装，她的美是一种从内里散发出来的气质，从形体的深处喷薄而出的，洋溢在阴冷的暮春气息里，美得人头晕目眩。
还有还有，我看得很明白的，尽管她浑身透着缥缈虚无的气息，但那身长长灰风衣下面漏出两只翠绿色窄口的长袖，颜色有些突兀，却无比有真实感。
“虽然是漫画里的话，有时候，也不见得是虚假的。”我冷淡地说，从怀里抽出几道咒符，撒开，贴上樱花树。陡然，一个雪白婚纱苍白脸孔的女子从树下堆积的碎樱花瓣中站起，眼窝深陷，明显已死去多时。
我冷静后退两步，又向她撒了几张咒符，闭上眼睛，喃喃念起了咒语。我听到婚纱绸和树干撞击的声音，更多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还有，那死灵女子疯狂地嘶叫，歇斯底里的哀嚎几乎刺破人的耳膜。
忽然嘶叫和撞击声停止了。我惊讶地睁开眼睛，见她走到前面，轻轻抚着死灵女子苍白的脸。她的表情如圣母般宽厚圣洁，唇角噙着柔和温暖的笑，然后她手垂下，放到死灵女子的心脏处，长长久久地抚摩着，仿佛窥探着对方心里的私密。
“我懂你的痛。”说着，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脸上慢慢呈现出极度痛苦的神情，泪水无声涌出眼眶，嘴唇不断哆嗦着，“我知道他爱上了别人，却骗你去荒岛结婚，在你披上婚纱的那刻，亦把灌了毒药的酒送到你嘴边。”
她的脸抽搐得越来越严重，整个身子也瑟瑟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死灵的情绪已完全控制了她，但她并没有收手，甚至将手更紧密地贴在对方的心上，口里不停说着安慰的话，拼命地把所有的怨气收进自己的体内。
然后那死灵的婚纱渐渐变成灰暗，像是被墨笔涂抹似的，一点一点地被灰色抹了去淡了去，最后，成了一具深灰的石像，一推，便化了粉齑，随樱花瓣荡然飘落在无尽的夜色里。
“你是谁。”我的眸子犀利地注视着她把那恶灵的魂融入自己体内，“尽化怨气、净化灵魂的能力，并非凡人能有。”
“绿袖子。”她微微地笑，弯下腰，抖了抖风衣下那两只翠绿色的长袖，呢子长裙与草地细嗦擦过时又把几片落樱扬到空中，“我喜欢收集灵魂的怨气。”
说到这里苏莞便停住了，她把头深深埋进杯里吮了一口，透过杯中的天蓝看对面的於。於的的表情依旧沉静温和，浅浅地荡漾在蓝色的水波里，让苏莞想起爱尔兰森林神秘甜美的深蓝色暮色。
“这个故事完结了吗？”确定对面的女子不再说话，於微微偏过头去，“听起来，好像只是个开头。”
“大多数故事都不见得有发展和结局。即使有，我亦非有幸能亲见。”苏莞笑得有些深意，“绿袖子净化灵魂收集怨气，对普通人类并没有危害性，所以，我没有理由干涉她的行为。当然，她不是个简单的人，这与於先生你一样，但我，同样没有干涉过你的自由。”
於无意去探究那灵能者女子笑容的背后，他起身，走向苏莞斜对角的角落，角落里是一台深褐斑纹的老式留声机，很旧上海的那种。然后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张很大很薄的黑唱片，放上了留声机。
于是声音响了起来。音色有一些沙沙的，音节流畅而有弹性，闭目听来，流转着古老回旋的质感。声音的旋律，便是那曲英格兰民谣《绿袖子》。
啊，我的爱人，你错待了我，抛弃了我你无义又无情，我已经爱上你，啊，这么久，有你陪伴多高兴。？绿袖子是我快乐的全部，绿袖子是我全部的欢乐。绿袖子是我金子般的心，只有她才是我的心中爱人。
呵，绿袖子，神秘而虚无的爱人。哪怕无情抛弃也不能让人远离，无论被如何残酷的对待，只会让人爱她更深，不停不停地追逐她的脚步。
听完一曲后苏莞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依旧以极庄重的姿态双手捧着高脚玻璃杯，很轻很优雅地放在桌上。然后她起身，微微鞠躬致谢，“曲终人散，是告辞的时候了。”
这夜苏莞寄居在丽江一家私人客栈里。凌晨起来，高原的夜深寒。她披了件衣服，徐步行走于古城的青砖石路间，深夜里最热闹的酒吧街也大都已打烊，只留零零碎碎的灯火寂寞地耀着。
然后苏莞闭起眼睛，凭着自身的直觉，沿着高高的石阶，不停地向上攀爬。古城的台阶很长，灵能者女子一直一直向上攀爬着，却只觉得浑身轻飘飘，仿佛踩在虚空，每一步，都是一种飞舞或者坠落的感觉。
走到石阶的尽头，便见桃林丛丛，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再前行，便见青山耸立，山间，有极狭隘的小口。从小口行了几十步，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不，不止是豁然开朗，深夜的星辰在这一刻霎时隐去，阳光普照，照了一地的良田美池。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衣着，悉如秦汉古人。举目望去，黄发垂髫，融融自乐。
人们见这闯入的女子，都好奇地围上来。老人们微笑道，他们的祖先避秦朝末年的战乱逃到此处，休养生息延续子嗣，从此再不离开。亦提到，曾经有个晋朝的渔人闯入此处，离开后，再也没有踪影。
苏莞淡淡一笑。在夜里无目的地前行，居然闯进了传说里的桃花源。晋朝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中有记载，一个渔人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远离尘嚣的桃花盛开之地，惊讶其闲静美满，离开后复返，却再也寻不得来时的路。
这故事从晋流传到今日，多少高洁之士卑鄙之人因种种原因对桃源孜孜以求，后人甚至在江南鱼米乡按照渔人的叙述假造了一处桃林，变成旅游胜地，可却不会有人想到，真正的世外仙境，却惊现在这高原古城空气稀薄的深夜。
苏莞一一回答了人们的询问。一一走到各家做客。人们的款待宾至如归。
然后趁人不注意，绕到桑竹之后，抓住个一身青衣的女孩，女孩年纪不大，大概刚行过笄礼的样子，小小的髻上插了一支碎花玉簪，手上的袖子宽大曳地，是嫩嫩的翠绿色，如沐浴在晨露中的新生叶片。
“我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你，绿袖子。”望着女孩一脸惊惶地瞪大眼睛，苏莞狡黠地笑，“灵魂的怨气里饱含着人生前对梦想的执念，你收集怨气，只有一个用途，就是以它为材料，造梦。”
“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造了一个这么可爱的梦啊，你梦中的桃源，成了世间多少苦难人一生的向往。”说着，苏莞伸手去抓那女孩的手，“你到底是哪位拿凡人取乐的神祗？是七仙女里的天荣还是王母女儿萼绿华？”
未等她接触到女孩，她自己的手腕便被另一只大手禁锢住，那极重的力道，几乎要把她腕骨捏碎。
“真是个没教养的小姑娘。”身后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回头，迎上於一脸愠色，“闯入别人的梦不算，还想恣意毁坏梦中的东西。”
苏莞耸肩，却并不刻意抽出手腕：“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想知道绿袖子完整的故事。我知道，只有走到这里，你才会向我坦诚相告——因为，尽管我们不清楚彼此的实力，但你，会尽量避免与我在这个梦里发生冲突，是吧，於先生，或者，我该叫你，来自远古的护梦者。”
於听到“护梦者”这个称呼时微微一怔，然后他脸上的愠色便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仿佛，在一瞬间他又恢复到以前那个云淡风轻的倾听者。於仍抓着她的手，但力道明显减轻了些，苏莞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和手指上有着无数坚硬的老茧，如同无尽岁月里一个个快乐或悲伤的刻痕。
良久於叹了口气，他呼出的气息，在桃源灿烂的阳光下泛起纯白的水汽，有种氤氲沧桑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