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展开信帛，很快地草拟起回信来。然而，写到一半，她又不禁停住，暗道此事是否要向师夫人禀报呢？虽然吕澍有嘱，勿转他手，却应对母亲大人除外的罢。
思度半晌，刘敬将澧阳信函付之一炬，随后又将自己写的东西小心地收拾妥当，这才出门，往师氏房中走去。
自吕澍平伏氏二党之争，已历数年，师夫人便未再在骑月城见过其子。如今，他更远赴霸国，刘辛因佐王业，也随驾西行。师氏三儿，两儿在外，一儿早夭，再无人承欢膝下，落落寂寥，几乎郁出心病。
吕澍西行后，师夫人曾遣人自海道送信往赴澧阳，求楼后恩准，以回乡养老，但是久无音讯。也许，是因为她在昂州甚久，身份也由后婢成为了霸国大王的养母，故而再也不能回到霸国，回到从前的那种主仆关系中了罢。
师夫人闻听刘敬陈述密函的内容，微微阖目，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斜倚在一张长榻之上，靠几乃以两束六尺高的珊瑚叠合而成。榻面侧旁，是千余颗光泽奇异的珍珠，与夫人裙裾下摆的金银线纹，争相辉映。
师夫人淡淡道：“此非勰儿过也，然予人口实，将来必遭灾劫啊。”
刘敬颓然道：“正要与母亲商讨解救之法。”
师夫人睁开眼来，神情空洞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澍儿常自诩能容天下之事，为何却偏偏计较一介妇人得失？”
刘敬跪倒在地，叩道：“母亲，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四弟！毕竟，违悖礼德，不遵妇道，单勰其罪。”
师夫人长叹了一声，道：“那便召勰儿来城中小住罢！”
刘敬见她愿承揽此事，心中一喜，道：“这样最好，四弟知道了，也定会感激母亲的。”
提及吕澍，师夫人不免又暗自叹息了一回。她也知道，能否回归故国，实则有多半会取决于她这位义子的态度。
吴历三百六十二年五月辛丑。
霸国南境重镇池阳。
卫将军臧虎正在驿舍，摆酒宴请太尉越琮。霸军各营屯驻池阳休整待发，已历三日。
越琮甲胄在身，袖口紧束，可见这老将军优异的军事素养。臧虎于东首作陪，卸剑帐外，以示对他的尊重。笑道：“越兄休怪老夫，这佩剑系了几十年，若不是今日与君饮宴，老夫还真舍不得解下来。”
越琮道：“兄长何太谦也！你我死生之交，又是儿女亲家，如此拘礼，让小弟怎么过意得去。”
臧虎的小女儿臧兴许配给越琮第四子越郃，这是十多年前便订的指腹婚约。臧虎见说，便知越琮并不以身贵而漠视旧交，更是心生感激。
笑道：“原也不该如此，然自越兄位踞上公以来，臧某的心里便一直有些牵挂，唉，还不都是因为我那不成器的小子！”
臧虎大儿名祥，次子统，少子容。其中，大儿臧祥原职为趾郡武勇从事，惠武王践阼后，迁燕陵郡将兵长史，如今赐爵“舆卫”，奉禄月二十斛。二儿子臧统，在中书院习农科，为司郡屯田校尉林谦举为上谷农丞，主管二县水利道渠与农桑事宜，赐爵为第八级“大夫”，奉禄月三十八斛。小儿子臧容，原为北宫卫士令，握羽林军三千人执掌禁卫，然自宫中发生平元公主教唆虎贲中郎赵匡谋反之事后，受到牵连奏免。其后任京北营军侯，犯律私斗当斩，如今羁押在京，而奏请严惩的诸多表章，眼下还大都压在太尉府中。
臧虎为其子之事，屡上奏章，身自请免，都不见音讯，暗自担忧。此次越琮前来，臧虎再也顾不得面子，赶紧打点起关系来。
越琮见说，不由叹道：“大王登基以来霸国变化，臧兄不会看不到罢？前次左汗侯赵姜之事，牵连到诸多官员，其中有楼太后姻亲弟子二人。大王亲察案由，亦不论太后为之求情，斩一而徙一，臧兄你想，若是换在你我身上，大王又会何如？”
臧虎呆坐片刻，颤声道：“如此，我儿性命不保了！”
越琮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臧容违犯军规，按律确实当斩，不过，大王也决非不顾念旧情之人，臧家为霸国兴盛，立下了汗马功劳，此时有急，某焉能不保？小弟上表七次，终于换来了大王的一句话。如今臧容已在我军中，将随都护营奔赴疆场，以图戴罪立功！”
臧虎闻言又惊又喜，抱拳道：“原来如此。越兄大恩，老夫感激不尽！”说罢几乎要抱拳跪倒。
越琮赶紧拉住，微笑道：“此乃大王圣裁，小弟不敢称功。”
臧虎恍然大悟，又复东向拜道：“臣定当竭诚以效，以报大王恩德！”
越琮拉他坐下，两人谈谈说说，不觉话题就转向当前这一战上来。
越琮叹道：“受命以来，夙夜忧焚。虽则老夫在朝堂之上，极谏大王出兵，然事到临头，尤其此战关乎霸国兴衰之计，丞相又奉命监国不在营中，故而疑虑丛生。臧兄，汝师从魏子，有常胜之名，兵法韬略，胜吾多矣。依兄长看，此次征伐前师，胜算到底何如？”
臧虎谦词了几句，这才命取地图摊开，解释道：“老夫常驻池阳，谋攻前师，因而此图常备不懈。”两人面面相觑，会意地大笑起来。
臧虎沉吟片刻，道：“自武哀大败秦贡，我国人少地狭，逐渐失去了南下的优势。今惟穰长原尚称丰裕，供给国中半数以上的粮草，而吾王精兵强政，也确使我军能够在短期恢复元气，训练出精甲数万。”
越琮点点头，臧虎指着地图上霸境南麓勺水流域道：“前师自武哀以来，多次对此地用兵，其意不言而喻：前师国西、西南两面，背深山密林，草虫毒障多矣，无法开拓。其南面靠海，仅剩北面与霸交界，若想称雄西陆，只有占据我国一途。退而求其次，只取此处，亦可逼得霸人退入安趾穷山之中，再无能为。不过，虽前师地域广阔，本大可掠我土地，与茂狄争锋，然武哀以后，前师帝星衰微，奸佞当权，将族寥寥，已无昔日气象。如今的董昌，杀戮忠良、残暴淫虐、重用宦官、大起华宫，亡国之兆也。而巨氏叛衅，两军交锋，国政岌岌，故气势之上，已属敌弱我强，极利进兵。此战。当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创其主力，即便侵攻未成，也须大大挫其锐气，以利日后吞并！”
越琮连连点头，眼中闪出激赏之色，“吾识兄长二十年，君深藏不露。如今，真到动心的时候了吗？”
两人大笑，充满知己投缘的感觉。臧虎继续道：“不过，我北境与嗟狄等三国接壤，连绵千里，若他们趁机来犯，可就令人十分伤神了。”
越琮笑道：“果是英雄所见略同！大王对此，早有分晓，前两日已遣使赴茂，贡献方物，以邀茂军伐冯、狄诸国。此事机密，还请臧兄不要怪责小弟未提前通告。”
臧虎眼中浮现出昂扬振奋之色，半晌方叫道：“吾之才，实不及大王十一也！”
越琮呵呵笑道：“兄长也勿需过谦，臧虎智名，霸国上下孰人不知？关于北境军事，小弟也想听听兄长的意见。”
臧虎嗟叹了片刻，方才道：“前次三国结盟来犯，大王布置疑兵，淡然化解，举重若轻，令老夫感慨良久。此次降阶示好茂国，必能使之动心，重新挑起大战。届时，冯、狄等国慑于茂国之威，必结而北援。如此，他们便不可应前师之请，南攻我境，而我军则好专心致志，一力攻克襄泽。妙计，真是妙计啊！”
越琮道：“大王这两日已亲临北阳，鼓舞士气。然而，征伐前师，必劳师日久，不可遽定也，如今尚缺一威望资深之将，属领北地戍防之事。”
臧虎见越琮眼光望定了他，哪能不知其意？慨然起身道：“老夫愿督率池阳营，镇守边陲！”
越琮哈哈大笑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兄长既然自荐，越某岂能令他人夺此职乎？”
臧虎正容道：“越兄放心，此次镇守北阳，老夫当小心谨慎，定须复振贤弟当日之雄风！”
僖王时，越琮领镇北将军，使得车河等多国联军不敢南犯，此事传为佳话。臧虎声名虽稍不如琮，但智略所长，更非他人能及，况且多年的军伍生涯，已使他用兵老辣，放眼西陆诸国之中，可比者寥寥。
越琮心下大定，暗想若他使镇北方，自己即可放手，与前师军一搏，胜算便又多了几分。喜道：“兄长知难而请，何等胸臆？我这就上表奏知朝廷，请拜将任。兄长也尽快准备，速速回京待命吧！”
臧虎道：“回京哪里来得及？老夫马上整肃全营，星夜奔赴北阳。须知老夫晚一日到，越兄便多一日后顾之忧。”
越琮起身，感动地道：“兄长！”两人伸手相握，豪情顿长。
襄泽。
前师车骑将军曹辨府。
五月甲辰。
欢声雷动，火光点点，曹府夜宴在临湖曲榭上开始了。
从远及近，无数的灯笼映照在湖面上，从荡漾起的粼粼波光间跳动映射。欢快的歌舞声，从远方的湖心亭传来，打破静寂的夜色，灯红酒绿，仿似是人间仙境一般。
多艘画舫、游船披着五彩斑斓的长绢，燃着数以千计的香木火把，在湖面上招摇来去。其上，身着纱绫绸缎的玉女，手持琵琶、箫瑟，轻歌慢舞，姿仪动感，慑人心魄。
京师千石以上官员皆受到邀请，听说元帝董昌亦会亲至，共庆曹辨的五十岁大寿。
曹辨者，前师皇妃曹氏父也，自其女为族中选送宫中以来，曹家大小十多人，位列府台卿校，在前师国大族间迅速冒起。
黎阳巨氏、浔州庐氏、司州和氏、李氏，乃前师四族，朝廷官员的三成以上，被四族子弟分任。其中巨氏无疑是早些年最受瞩目的，当年巨伯因拥戴昭帝之功，得益无数，巨氏号称“黎阳姓”，在朝中享有极大特权。
如今，元帝亲政后对巨氏翻脸，最受益者该是和氏、李氏，他们与常侍黄门交相勾结，重贿重赂，买官鬻爵，很快填补了京畿巨氏族灭后遗留的真空。
曹辨原是浔州商贾，承其父曹良买卖奴隶的交易发迹。龙鳍之役后，前师掠夺了霸国许多人口、牲畜，曹辨与其父大肆倒卖，所得亿万，如今四大族各家宅院中的奴隶，几乎都曾多多少少地由曹氏经手。元帝之纳辨女为妃，一方面也因垂涎其族财产久矣。
曹辨家道殷实，一举一动，所费无计。譬如此次夜宴，便动用前师水军战船二十余艘。光景帝王舰，便动用了奴隶六千余人，开渠拉纤，这才能拖入湖中。
此时，一叶落蓬孤舟，正施施然向湖西连通护城河的直渠摇来，至河湖交界，方才看见舟上矗立二人，正自远眺夜宴盛况。
左首之人，姓李名骏，右首之人，姓崔名杰，皆前师著名学者，弟子从客以千数。已故司徒和昆曾征辟二人为官，皆被拒绝。
质元之时的混乱社会，令仕人们爱惜羽毛，大抵观望以待良机。以李崔马首是瞻学子们，纷纷仿效先人，不肯出仕。数年来，已令前师国内人才匮乏，处处制肘。
李骏年纪四十上下，司州李氏族人。李家有三十余人出仕，独骏与其父修简养性，不应辟命。
崔杰年纪稍轻二三岁，与李骏同从师浔州王成德，性子稍嫌暴燥，但文学工艺，不亚骏名，曾于将军孙偃府上饮酒作赋，其据章引典，文藻华丽悠扬，被誉为奇才。
此时，远望着曹府星光般明亮的火烛，李骏失望之极，谓叹道：“大敌当前，还如此放纵轻狂，前师亡无日矣！”
崔杰不屑地轻哼一声，道：“曹辨等辈，沽名钓誉，无所作为，虽官至青绶，不能为国御敌，为天下分忧，兄台又何必为此小儿失意！”
李骏摇摇头，沉重地道：“朝廷是非，本不该我等议论。然霸国屡次南侵不逞，现又秘调兵马，屯驻池阳，用意非同寻常。何况霸王冲、随侯霖逐一见废，朝政日安，张放等更非无谋寡断之辈，此次若果对前师用兵，朝廷危矣！”
崔杰晒道：“自未王冲以来，霸国国势不稳，况兼其王好大喜功，屡屡南伐，劳民伤财，此次吕澍继位尚浅，恐怕也不过骄矜作势罢了，何足为惧！”
李骏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微笑道：“若以足下所料，则真乃前师之幸。”
崔杰略有怀疑地盯着他，似是听出他话中有意。默然良久，凝望着远处大舟上人影憧憧之态，皱眉道：“虽则朝廷方与叛贼酣斗，然北方尚有素州牧董大人兵马五万，临险坚守，应不成问题！”
话是如此，他的信心却被打破，因而方显疑虑。李骏摇头道：“连足下亦如是，况乎他人！看来这仗不打也罢了！”
崔杰拱拱手，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李骏长叹道：“霸国地狭人少，一力攻我前师，动辄十数万众，是所谓必取之处，不得不发尔。前师在其南境，霸欲王吴中，必取前师，这才能依凭勺水之利，全力北向，以争天下。前师不灭，霸如芒刺在背，不得安枕。如今公子澍野心勃勃，更兼张放、越琮等俯首听命，国泰民安，逞人和之利南下争锋，倾国兵出，我军怎会轻胜？何况，陛下身旁，奸佞四伏，妖言惑主，于内战之际，仍有兴致临湖逐舟、饮宴欢腾，足下又怎能断定霸军必败呢？”
李骏这番话与霸国老将臧虎所说惊人地相似，只是二者所处立场不同。如果越琮、张放在旁，恐怕也会立即对此人另眼相看。
崔杰神情一怔，哑口无言。李骏再道：“近来董邪受挫于临江郡，虽力战小捷，却并不足以重伤叛军，情势更不容乐观……”
崔杰不解地道：“董征西有鉴于贼势浩大，已上奏朝廷，请调浔州吴扬营三万甲士助阵，如今牧伯隋质已亲督精兵自南康、吴扬进发，与贼隔勺水望于北邑。如此，巨贼恐怕难保寨岳岭。”
李骏苦笑一声，道：“话虽如此，然愚兄并不看好征剿之事。”
崔杰道：“请兄台明言。”
李骏负手沉思片刻，道：“董邪从前只是个小小的都尉，只因宗亲之故，升官加爵，如今率领大军，却无真才实学，恐怕难以是巨氏对手。从两军将领看，中郎将巨辽武功谋略，可称第一，其次为丰州司马邓虹。而朝廷中，虽偏将军齐亨勉强可列第三，却官卑言轻，难得重用。从两军部伍看，巨氏经营丰州日久，黎阳校尉巨代之千棘亭营士，向为朝廷精锐，其余多是丰州人，只知有巨，不知有董。朝廷大军却是暂从他州借调的兵马，未加操练便劳师远征，焉能不败之理？”
崔杰点点头，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巨辽有名朝中，倒还算得上是个人物。那邓虹却何人也，怎么令兄台如此激赏。”
李骏道：“此人原为孙将军的部下。”
崔杰恍然地“哦”了一声，李骏不由笑了起来。
在前师军事领域，孙氏因六世为将，功勋卓著，最受国人敬慕。当年名将孙杞，曾与霸国越琮交手三次，两胜而一负。其子孙偃，在元帝熙平十二年起用为将，也两次大败未王冲的军队。如今虽因巨氏之事，牵连被黜，仍是大大有名。崔杰平生最佩服孙杞，因而听说邓虹乃孙氏属将，立刻心生好感。
李骏接道：“熙平十七年，霸国来侵，邓虹犯律被逐出军门，后为丰州牧巨令收纳，于是担任司马至今。其人直言敢谏，与人常有争执，故不为上喜。如今虽立功而职爵不动，其所故也。”
崔杰叹息道：“如此说来，朝廷似应招募此人。有他这般将才，何愁叛贼不定？”
李骏失笑道：“巨善坐镇丰州，又有辽、代为左右翼，军心振奋，怎会因一人离开而致败呢？如今朝廷放着孙偃不用，却滥起宦官，宠信佞臣，亡无日矣！”
两人又自远远察看了曹府盛宴一回，叹息了好长时间，这才吩咐船家摇橹离开。
与此同时。
澧阳。
霸国相府。
本日寅时，京畿都护营在奋威将军段授率领下，已自登舟，沿勺水直下，预示着霸王亲征，势不可免。
而此刻，吕澍却正与老丞相议论着国中事务。大战在即，张放奉旨监国，虽其威信有加，吕澍仍是不能完全放心。此次与席一会，张放不但未令失望，还令之欣喜不已，用过晚膳后，吕澍仍不愿起驾回宫。
不觉，两人聊起了前师、霸国之间的恩怨。张放笑道：“老臣倒是颇晓此事，不知大王有没有兴趣一听？”
吕澍曾在天焦，对此多有听闻，然而比之三世元老亲身感受，则差得太多。当下强压兴奋，笑道：“寡人在邱都时，对西陆诸事，只有一件不明，那就是为何天焦如此强势，不助前师，而反帮霸国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两国联姻了吗？”
张放淡淡一笑，道：“问得好！老臣可解大王之心谜。其实，前师不但与霸交恶，也曾与天焦有不可化解的矛盾，这矛盾的核心，便是子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