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西陆。
霸国。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秋。
时间大约在吕澍应恒帝之邀起兵北赴朝宗前后。
万里晴空，秋高气爽。军事重镇池阳，迎来霸未王赵冲第三次南巡。
霸王冲好女色，因外山侯李即女有姿容，纳为侧室。三年前，封为夫人，次年晋王后，宠爱以极。即父李镇薨，赐谧“敬侯”，命陪先王长陵，并殉葬奴隶四千人，大加荣耀。
李即承嗣后，迁长野侯，次月拜大将军，录尚书事。他依仗王后之势，大肆培植羽翼，阴结死党，数上密奏弹劾辅政大臣。
未王二十二年元月，奉车都尉庐凡坐结连朋党，阴谋叛逃，诛灭九族，牵连官员三十九人。
未王二十七年七月，太傅陈向坐讽北宇侯谋反，削职免官，当月告薨，凡牵连官员二百多人。此后，李氏掌握大权，满门共拜公二人，卿六人，将校三十五人，尽掌朝权仍毫无收敛，太尉张放、骠骑将军越琮等因秉公执言，影响较大，故被李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借一系列冤案大肆削弱张、越等实权，造谣诬奏，无所不登其极。
李即工于心计，虽在朝中飞扬跋扈，然在大王面前，却处处小心得宜，奉承拍马惟恐不及，因而深得未王欢心。
吴历三百五十六年霸军出沪口，南侵前师，李即自献家财军马，合六千万钱，未王大喜，乃追封其亡子李满骁骑将军职，更用其子李豫为辅国将军、曹陵侯，拜李镇次侄李遂博陵侯、城门校尉，由此可见一斑。
未王以张、越两次南下皆胜，逐渐轻敌骄狂。年春，在李即密谏下，以老病为由，罢免骠骑将军越琮，又左迁太尉张放，将大权皆交李即手中，敕大将军府自设掾属，征辟不受朝廷辖制，李即有此尚方宝剑，更加积极地罢免敌对派系，一时间京师风波大盛，人人自危。
太尉张放，字昊公，吴朝麓南公张昕孙，宁城侯司农校尉张乙子。霸王赵荣起兵，张氏携宗族三百余口，举迁繁城避祸。荣称王后，征召张乙辅政，拜西阳侯、大司马。乙薨，放嗣，迁尚书，旋转太仆、太常、太尉等职。张放历仕三帝，功勋赫赫，僖王时，更以大司马身份，参预十余次对前师、车河等国的战役，未有败绩，故而一直来被认为是霸国最高军政权威。
张放任仕多年，经历过无数挫折风波，自然也知道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夏六月，以老病乞骸骨，未王准免，拜谏议大夫，奉朝请。张放德高望重，为朝之三老，此番以被逼无奈之姿自请免归，顿令举国鼎沸。
然而，李即意犹未尽，诬奏右校尉刘闱谋反，因其是张放门生，又一并连坐了张氏客卿门僚百余。
八月，中书博士、生员三百余人，齐聚京师，为张放鸣冤，矛头直刺上军府，李即便以大王不宜久居京师为由，奏请未王南巡，一面暗中布置势力，准备全城搜捕，“迅速平乱，收治不法”。
池阳府衙。
戌时。
此际，未王冲正与李即等一干大小官员尽情欢饮，城池四处皆有甲士，执火巡逻，街巷禁止百姓行走，以戒非常。
未王亲兵“京畿都护营”万人由奋威将军赵矛督率，屯驻城南十五里小平亭。
都护营属霸国都城卫戍部队，将军一律由王族子弟中佼佼者担任，甲士亦概由上五军精锐编组，装备精良，战力强大。因王族身份，奋威将军可参预三公、三台议政，与御史中丞、尚书令平起平坐。
大王亲征时，都护营随同出征，因而这支部队，视同霸王禁卫，享受极高待遇。未王三巡，都护营皆任扈从，虽池阳颇近前师北境，然其部亦可安享勤王之功誉。
此时，未王冲已是酒眼迷离，形骸放浪起来。台榭之下，天焦国奉送的玉女数十人正尽情演舞，节奏明快，宫城乐师，或执笙竽竹箫，奏出靡靡之音，又有操琴者三，以轻佻弦音极加拨逗之能事，可谓配合默契。
众人皆有纸迷金醉之态，随节拍摇头晃脑。李即见未王高兴，更是心花怒放，频频敬酒。适才片刻，大王已将自己所赠六名美姬统统收下，还金口赐増邑两千户、命治壶县。真巴不得京畿肃清之后，能够将天下大权握于己手，再除去张放、越琮那些个匹夫，不受任何人的辖制，岂不是大好之事么！
未王酒到兴处，忍不住哈哈大笑，“自本王继承大位，北制车河、狄、茂，南伐前师，数十载屡讨不义，建功无数，天下间孰人不知本王的威名！可叹那些个老匹夫数次抗谏，说什么尚不太平！可笑啊，哈哈，可笑之至！”
李即顺着其意，奸笑道：“越琮年老智衰，不识时务，张放形同妇人，喋喋不休。此二者屡背圣意，违抗君命，大逆不道！大王不将他们斩首，已是很大的造化，可恨那些生员竟还执迷不悟，为贼请免，依微臣看……”
未王冲脸色一寒，厉声道：“斩，统统给本王斩了！若不是顾着张氏三朝老臣的面子，连他一并处置！哼，此番本王南巡，他竟还巴巴地上表劝谏，真是胆大包天！传旨，削张放食邑千户，以为告诫，若他再犯，休怪本王无情了！”
身后即有一人躬身称是，缓步退开。李即心下大悦，陪笑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来来来，微臣再敬大王一杯。”
未王冲大笑着饮干，挥手撤掉歌舞，意气风发地站起来。榭外诸陪宴官员见此，连忙跟着起身，高声称颂。
“来，众卿家同饮此杯，为本王再次讨伐前师祝捷！”
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肉跳。原来大王已有南征之意，可此等军事机密座下皆闻，不知是否好事，若消息泄出，被套了个通敌叛国的帽子斩首可就惨了。功颂之后，众臣齐齐称谢饮毕，心中却暗祈大王勿再贪杯。
李即干咳一声，显然制止不住，与榭下诸官员尴尬相望，眉头一皱道：“大王，时辰不早，请早些安寝吧！”
未王醉眼几乎睁不大开，摆手吃吃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本王还未尽兴，哈哈，哈哈！你那六名美姬……”
未王冲声若宏钟一般，还做出个压低嗓门的动作，令人哭笑不得。李即心中大骂，表面上也只得连声称是，道：“大王，微臣这就去召她们来，服侍大王。”
未王冲又长笑起来，李即连打手势命乐师起奏，以掩其丑态。
果然，丝竹之声刚起，未王冲便色迷迷地道：“自本王南巡以来，已很久没有行房了。”
李即啼笑皆非，心道自己真是不该劝酒，“大王……”
未王冲还未答话，六名姿色美艳的宫装丽姬便飘然而来，尽是以绢丝覆裹着动人的身姿，无可比拟。在榭下盈盈拜倒，使得好色的未王差点把眼珠子掉了出来，连声道：“平、平身！来来来，今夜你们中谁来陪本王……”
李即大力咳嗽，掩饰着昏君的口不择言。榭下群臣大都强忍住笑，不敢吱声，少数却更不知所措，还道许是大王在京师压抑太久，在池阳换换口味，自然无可厚非。
六姬都娇滴滴地媚声称是，围绕在大王身边讨好奉承。未王冲哪里还能辨得东西？一声“本王回宫安寝了”，便径自丢下李即等人，搂抱着美姬摇摇摆摆地离去。李即见状，一边连忙传召内侍伺侯大王，一边命令撤去宴席，遣散众臣，池阳府诸位官员见大将军如此威福自专，将王宴视同儿戏，都敢怒而不敢言。
霸都澧阳。
都亭。
王城内外火光冲天，大将军府所掌之兵马全体出动，搜捕参预为张放求情的诸中书博士、生员，喧嚣、吵嚷声彻夜不绝。
中书院隶属三公中司徒执掌，为霸国最高学府，也是霸国唯一政府性质的学校。僖王初年，中书分设左右院，鼎盛时有博士百多人，学生万数。
中书院生称生员，由州郡考核推荐。院中主设经科、术科、农科三目课种，学生修完即可受博士举荐在各级府衙任职，为官员任仕的重要途径。
张放重视培养人才，无论任何职均上表请兼书院，自号“中书僮生”。仕官以来，门生、故吏满天下，德望极重。尤其他的学生何奕、王进曾与其同任三公，每逢朝会，辄托病避放，时人荣之。张放历任三公之位几乎三十年，这不但在霸国，就是在吴陆所有国家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生员闹事，直接触动了外戚李氏的利益，搜捕行动，意味着李即不再顾忌，开始正面清肃张放派系。这种有恃无恐的举动，令朝野中反对的呼声越来越高。
京西将军府。
被罢黜的霸国重臣张放正与越琮、怀嘉等七人秉烛夜谈，话题自然不离未王昏庸、外戚专权与眼下李氏搜捕生员诸事。
怀嘉乃“四京将军”之一，与赵矛、冯迟、李魏、张竞、杨敢、鲁敖并称为“霸国七虎”，为其国著名将领。
四京营即京西、京南、京北、京东四营，为国家主要战力。四京将军原属太尉，而今张放被黜，在大将军府授意之下，少府和秀掌监四营。秀子鄯，李即妹夫，故仍属裙带。
张放须发皆白，沧桑满面，弥老不衰的眼眶之中，犹自隐藏着两点深寒。此时他正负手檐下，面对着中堂照壁，沉吟不语。
未王的一纸诏书，使他原本将死生系于朝廷的念头逐渐淡了，取而代之一种愤懑、心痛的感觉，真没想到，为赵氏奔波辛苦一世，到头来竟换了个罢黜归乡，连自己的门生、客卿都保护不了！
同时被黜的原骠骑将军越琮踞于席间，两眼放出痛疾之色，拍案道：“李氏手无寸功，依王后之宠平步青云，直视我等于何地！张大人三朝元勋，功高盖世，竟未料说罢就罢，还被屡次削邑，刑加属吏，此等狂妄小辈，老夫岂能容之！”
卫将军司马曹珍附合道：“太尉、骠骑权重历朝，却被欺凌至此，我等似不应再过示弱。且李贼得寸进尺，如今大捕中书生员，激起事端，隐隐已有图谋老大人性命之意矣。”
太尉掾李抗不无愤懑地道：“李即无知匹夫，觊觎大权久矣。如今张公被黜，海内鼎沸，怨声载道，彼又与大王南巡，不在京都，该是我等举兵诛杀此獠的大好时机……”
张放眉头一皱，轻轻挥手，打断李抗的话，转过身来，眼中精芒暴射，缓缓道：“蛟舞激流，岂甘浅滩自困？老夫放手给李即，正是要让他尽力施展，诸位又何必阻之呢？”
众人闻言动容。尚书丞令狐淼浑似不敢相信地望向他，强作平静地道：“大人莫非已有好策？还请速速定夺！”
奉义侯、左中郎将迟湛亦朗声道：“如今举大计正恰其时，大王月余间数度左迁大人，可见李党忌之之深也，而老夫与游击将军单欣私交甚笃，斗敢恳请老太尉准我往京师与他相见，好说服他一并举事！”
曹珍拊掌喜道：“若得游击将军首肯，京畿上五军便握有其三，大事何愁不定！”
游击将军为霸国羽林都骑军统率，为上军诸将之一。霸国羽林军称上军，诸州郡驻军、在外将领统兵总称下军，是乃前师武哀帝所创，“龙鳍之役”后，僖王卧薪尝胆，大胆起用敌国这一制度，故霸军实力蒸蒸日上，反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上军乃霸国最强军力，下辖京畿都护营、羽林都骑军、左羽林军、右羽林军（合称左右羽林）、城门校尉营五支部队，向由大王统御。其中，城门校尉营设军最少，只是象征性质，可忽略不计，而羽林都骑则是由游击将军统御的步、骑、弓三军混编部队，无论在防击、远近程攻击中都能配合得益，因而著功最多。
游击将军职虽不若都护营将领般对身份有苛刻要求，亦非是在霸国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能掌握。左、右羽林军则为单纯卫戍部队，分由羽林左、右监督掌，战时由羽林中郎将统辖，亦为上军的一支重要力量。
此刻众人都心下一放，不禁转而对张放心生敬畏：原来在李即老贼毫无觉察之下，他已悄悄控制了大局，至少已将京四营控制了大部，下军之中越琮的繁城营更是旁人所无法插足之地，若再能控制羽林都骑军，可说大局落定。可笑姓李的处心积虑，却是将自身的缺点暴露无疑，如今跟随大王南巡池阳，都护营也不在城中，这岂非天赐良机么？
尚书丞令狐淼再请道：“大王出京十日，便又急急下诏削太尉封邑，还不都是李贼从中挑拨的？事不宜迟，请大人速决，以免迟误良机。”
张放沉静如水，并不回答，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众人知他正自考虑，都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半晌，张放微叹了口气，道：“老夫历仕三王，从未象今日这般困惑。想我张氏为朝廷尽心戮命，孰料会是这样的下场……唉，先王托孤于我等老臣，如今太傅陈向、太仆袁牧大人都已不在了，老夫是孤掌难鸣，进退失据，竟致受那李即的摆布，真是可笑、可悲之事呀！”
曹珍、李抗等齐声劝慰，令狐淼道：“大王孱弱无能、好大喜功，重用外戚，寡义短谋，早该废去！此番秘征嗟狄，以李即为帅，终被于廖大败于尚水，招致羞辱，真是地地道道的昏君，太尉大人又何必为此辈叹息？”
张放皱了皱眉，未置可否。越琮却是听闻于廖名字，十分感慨，举爵仰首饮干，道：“于廖乃嗟狄第一虎士，与熊国交易，得良马千匹，排练骑军，号‘狄骑’，冲锋陷阵，无可抵御。不要说他李即，就是老夫与之对阵，也是万万不敢轻忽的。”
越琮年过半百，仍健步如飞，臂可开十石强弓，智勇双全，在霸国军中威信极高。当年，茂国曾促成车河、狄、嗟狄会盟，联军五万攻北阳，是时霸国正于南方的前师国开战，僖王遂急调越琮回防北阳，就地任命为镇北大将军。越琮督率车骑将军醴阳营与北阳郡戍卒合万人，竟使联军不敢来攻，最后草草收场，可见其巨大的威慑力。
如今，上军诸将如冯迟、赵矛、单欣、李魏等，当年都曾是越琮手下故属旧将，如今个个执掌方面，显示身手，这亦绝非机缘巧合。
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京西将军怀嘉，此时喟叹一声道：“李即何足为虑，只是大王过于宠溺，任其张狂罢了！而我曹在朝中势微力单，不足成言，只能看着小儿得志、洋洋踌躇之态，这岂非天意？”
迟湛眉头一皱，道：“怀将军此言差矣。多行不义必自毙，李氏得势之日，便亦埋下祸乱种子，为世人不齿。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怀将军不以人定胜天，反有悖天理人道，为贼抱负，这又怎能不令我等心寒！”
怀嘉大惊，连忙起身致歉。
张放微瞥两人，不由得洪声笑起，道：“正则，你的话太重了！怀将军心系社稷安危，冒死数谏，痛责奸党，忠勇之名传于朝野，又岂是寻常之辈？”缓缓转身，踱了几步，沉吟道：“然事到如今，也只好依令狐大人所言，以非常之手段，行非常之事了！否则一旦奸徒势发，又哪里会有生路。”
令狐淼微笑道：“大人不必介怀。如今上五军已有其三，京畿如处囊中，直消制诏讨贼，自可除之，现在忌殚的，无非是大王安危而已。老贼陪同大王出巡池阳，令我等投鼠忌器，此事上便有些棘手。”
越琮颔首蹙眉道：“况且李贼身旁，还有京畿都护营赵矛一部，实力绝不容小觑，依老夫之见，即便围之于池阳，恐亦不能全功。”
曹珍、李抗也眉头大皱，陷入沉思之中。怀嘉干咳一声，小心地看了看身边诸位，这才道：“此事……小将以为不若令太后下诏废去大王之位，名正言顺讨伐李党，再使小将统帅京四营各部，包围池阳，谅他不得不降！”
迟湛眼光炯炯，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顿令他心中一惊，稍稍惭愧地垂下头来。
令狐淼拊掌大笑道：“妙策，不愧是京西将军！所谓‘诡兵之道’，治政亦是如此，张大人，在下自请入宫说服太后。”
见众人意见统一，怀嘉等齐齐抱拳，道：“请太尉速断！”
张放长长叹息，良久方摇了摇头道：“也罢！迟大人，以汝行大将军事，入都骑营，纵单欣不肯归附，亦须令他不致妄动。越大人，以汝守中领军，速据执金吾、城门校尉营，关闭城门，如有抗令者，斩！”扶起越琮，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以贤弟威望，定能当此大任，曹珍、李抗二子，亦可辅佐你处理善后。不过，二营皆是李即亲族，切记万万不可有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