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道，可惜了，明月不识旧人颜，一地落花逐飞霜。
男子的眼中夹杂着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待我去捕捉时，那眸忽地就暗淡了。
而后就再无了声音。
地牢里的黑暗隐藏了我眼角溢出的泪水，同时被隐藏了的还有多年前那一场如繁花缭乱的真相。
从此以后，没有人会知道，曾经那被打入冷宫的赵皇后，她诞下的其实是两位皇子。一位被颐梳的姑姑偷运出宫，抛到荒野，却意外被锦安国的皇上捡起，抚养长大，另一个孩子从未出宫，他被带着另一个妃子身边，抚养成如今的帝王。
它们就如同地牢里长年的尘土，被时光掩盖，了无痕迹。
这些凡尘世俗中的爱，注定了不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出现。
就好比当年，桑玑对颐梳一见倾心，最后却无法执其之手，白头偕老；也好比当年，我对扶鸳一见失心，最终却要易容成另一个女子的模样陪伴在他身边，斯人独憔悴。
是诉不出的心伤。
扶鸳依然是扶鸳，而梧霜，却已经不再是梧霜了。
这一切的一切，始终都是一个谎言，没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那痛苦侵蚀得我的心如死灰，某些时候，我恨不能撕下那张面具，捅破那个谎言，重新站在他面前问问他，你是否还记得我？
是否，还记得你曾经深爱过的梧霜。
我突然想起母亲临死前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对不起梧霜，你本不该陪我在这寂寞的深宫中，你会怨恨母后吗？会有怨恨吗？
我从未想过要恨她，我的母亲，泓南国最尊贵的皇后，她十七岁被送入宫中，二十有余封后，颜如瞬华，风光一时无两，享尽了宠爱与奢华。
一名女子，终其一生，图的不过是个依靠。
只可惜红颜衰老，不过弹指一挥间。
当父皇挥袖离去的那一刻，她孤老终生的结局就已注定。
曾经昌荣的平乐宫也变成一座华丽的笼。
我明白的。
连同她那浓烈而又卑微的爱。
我都是明白的。
只是母亲，你的确说对了，这寂寞的深宫，当真是寂寞得望不穿尽头。
陆
战火是在那一个雨夜开始蔓延的。
我听到周围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几乎震毁了我的耳膜。
这场战争声势浩大，早就超越锦闰之变的规模。
楚荆的人民，谁都不说，其实每个人的心里头都清楚：楚荆是注定惨败的。
从桑玑死的那一刻起，楚荆就注定会灭亡。
锦安国无条件地归从了泓南，只是没想到，桑玑竟真是锦安国皇帝的义子，锦安国唯一的太子殿下。
我让小绿带着我的皇室金牌出了宫，我一个人，缓缓地走去扶鸳的寝宫。
一路上，缤妃们早就不见了踪影，惟有宫女太监匆匆在眼前掠过，如鸟一般，飞到外面战火冲天的世界去了。
这皇城，早已是人去楼空。
但是没关系。
至少，扶鸳身边还有我。
他的身上是我常年佩带的银制匕首，上边刻有他的名字，经久不消。鲜血蜿蜒了满身，仿若开得浓重的花，在我手中温暖地流淌。
勾勒出这场动乱中惨白的寂静。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顺着下巴滑落，眉心的朱砂印鲜红，格外的悲凉。
我想起他的鲜血溅在我身上时，他的眸忽然璀璨，他笑着说，其实那天开始，我便知你是梧霜，只是想用这座城池，换你一生安好。
要是只有最初美好的记忆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始终是记得的，遇见扶鸳那年，我才十岁。同泓南国其他皇室女子一般，着素净银白的丝锻大袖衫，黑发及地，有时会学那些宫女在头上别上一朵开得玲珑的春花。然而，却依旧无法改变母后不得宠的境遇。
梧桐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又是一个薄凉秋。我只裹着白绒长袍伫立在漆红色的拱门下，便看见了尚是少年模样的楚荆国太子，灿若星辰的双眸灼灼地盯着我的双瞳。
他轻轻地触碰我额前的发，掌心温热，他说，你看，天这么冷，你穿这么薄会得风寒的。
那天的记忆我大抵也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最后他说过，终有一日，他会娶我为妻，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他离开时衣袂飘飘，竟有些诀别的苍凉。
后来，他的背影就那样深刻的雕刻在我的瞳孔中，我相信经得起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也罢，如今看来，不过是虚妄。
传说，泓南国的皇后擅巫蛊。将还未腐烂的尸身浸泡在千年的桃树下，花开之日，引无数新生的蝶来，啃噬花蜜。
然后，捉住七十二只蝶，把它们的翅膀磨成白粉，附在面上，便可成为你想要的女子的模样。
所以那一年的锦闰之变，没有人找得到颐梳的尸体，她在泓南国冷宫里的那棵桃树下，极尽妖娆的沉睡。
我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穿过冷宫的那棵桃树，穿过破碎的城门，穿过交叠在一起的尸体，穿过那一场滂沱的大雨，然后看见得胜的泓南国的士兵互相搀扶着在我面前跪拜。
青铜铠甲碰撞，一片肃穆。
他们高声呼喊：“收锦安！灭楚荆！泓南永存！梧霜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忽而，就在那微湿的空气中，生生地落下了泪。
柒
天终究还是下了大雨。淅沥哗啦，淅沥哗啦，就像被抛弃的女子在撕心裂肺地痛哭。
我看着铜镜中的女子，勾勒着朵朵金黄牡丹的长裙，金线小心地缝合上的比翼理枝，眉心一点朱砂印，盈盈的水眸带着如同被雨浸过的忧伤，长长的睫毛不遗余力地透下一片阑珊的影。
小绿掀开缀满明珠的长帘，低了头小声地唤我，公主，皇上召见。
我突然就自嘲地笑起来，指甲狠狠地掐在了掌心里，无人看见，我的好父皇，我到底是有多久没见过您了
我这一生便是由他掌控在手心里的，举手投足都离开不开他的纠缠。我本是年纪尚轻的女子，在她们都藏在闺阁，读些诗书或者思念某个少年郎的时候，他狠心将我送去他国，成为战乱的筹码。
我甚至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甚至害死我最亲爱的男子，我要如何才不能恨他。
暗棕色的纱帘被撩开，空气里却蔓延着草药的浓郁香气。
我自出生以后便一直在痛恨的人，他以一种意外微弱的姿态，在微凉的空气中残喘。
医官说他早已病入膏肓，能撑到这些时日，也算是个奇迹。
他哆嗦着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话未说出口却早已咳出一大口鲜血，你必定是痛恨朕的吧……朕辜负了你的母亲，也改写了你的人生……
我不做声，冷冷地看着他。宫女太监静静地站在回廊里，大气也不敢出。
霜儿，自你离开泓南，已经过去了六年了吧……现在看来，你和锦瑟，还真是出奇的相似呢……朕啊，当年不过是想挫挫她的锐气。她太骄傲，朕同样骄傲，朕只不过，是想让心爱的女子，向朕低下那尊贵的头而已啊……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一统泓南，坐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作为年轻的帝王君临天下，俯视这一片锦绣江山。
他勾起嘴角，眼底弥漫着醉生梦死的悲凉。然后轻轻合上眼，再也没了声响。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以俯视的姿态望着那早就已经开始衰老的人，皇榻上躺着的是毁了我的母亲毁了我的人生，让我恨不得亲手将其千刀万剐的人。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也是我的母亲曾经深爱过的并叮嘱我不可以怨恨的，我称之为父王的人。
直到一个响雷滚下来，回廊里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和小宫女的哭声，快！快传！皇上，皇上驾崩了！
捌
十年前母亲在帘帏后孤独地逝去，十年后，父王在做完他认为对的事情后，也在瞬间逝去。
厚重白帐覆盖，如雪般悲凉，挽歌声声如泣，天空一片惨白。我盯了那天空好久，一直没哭。
十日后，我的皇弟星筮登基，国号泓南，定前朝越城为都城改名为长乐。
半月后，前朝臣子，归顺的归顺，宁死不屈的被赶赴刑场，血溅三尺。
半年后，选举秀女的活动如期举行，全国各地的美丽妖娆女子如粉蝶纷纷涌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百姓们欢呼着迎接他们的新君主，更迭一个时代，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不碍事的。
那大概是入秋的季节，已是泓南国君的星筮来到我府上，小绿急急地奉了茶来，指手画脚地埋怨我，日上三竿，主子您偏不梳洗。现在好了，被皇上看到你狼狈的模样了吧。
俨然是焦急地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笑，星筮竟也玩味一般勾起了嘴角，整张面容透着英气不凡。
我疑惑了，不禁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被我忽略了多年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来。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得这么高了呢，似乎前几年见面时，他还是个矮我一头的年少气盛的少年，跟在我身后皇姐皇姐地呼唤，记忆再追溯得久远些，我在他五岁的生辰宴上见他时，他不过是个拼命哭闹的孩子呢。
这孩子，如今也已经长大了啊，也已经长成可以让女子依靠的男子了。
眼前忽然一片潮湿，我低头，轻声呼唤，皇上……
他一双星目，笑意泛滥，皇姐不必生疏，朕还是喜欢你像从前那般唤朕星筮。
我抬头，微笑着说，星筮，过几日便是册封贵人的日子，你怎么方便抽出身到我这里来？
他睁大了明亮的瞳孔看我，皇姐，楚荆国君的尸首，至今还未找到，当时皇姐可确信是杀了他。
我不敢回答，我更不敢听到扶鸳这个名字，我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是我经年的伤口，是我无法言说的疼。
说到故人，我一愣，问，烟凉，她还好吧？
星筮也是微微一愣，轻轻抿了一口茶，疑惑地问道，烟凉？
你曾派到楚荆的女子，秦烟凉。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不知道。她没回泓南，应该是死在那场动乱之中了。
我拍桌而起，宽大的袖打翻了那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你为什么不带她回来！
他笑，纯黑色的瞳孔倒映着我的身影，他说，皇姐何必当真，不过一枚棋子。
不过，一枚棋子而已。
我跌坐，双目木然。我忽然感觉心里很凉，像有眼泪滑过的样子，满满地悲凉。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女子说过的话，她说，你怜悯我也好，痛斥我也好，不管怎样，我只是为了我的爱情。
我忽然想哭。
至少，那样天真烂漫，青葱美好的女子，是深深的去爱了。
【尾声】
那是很多年以后，梧霜在街上遇见烟凉。
紫色衣裳的女子已不是当初光鲜的模样，取而带之的是一张肮脏的面容，她咿咿呀呀地唱着越城古老的歌谣，莫不是当初与君相逢亭处，怎得今日落花凋零满目，君你可知，我心已成灰。
梧霜看着她衣衫褴褛步伐蹒跚的离开，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萧条。
她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人狠狠的剜痛，一刀一刀，毫不留情。
一个无力，身子险些栽倒下去。
小绿焦急的跑过来扶住她，唤道，主子，方才那名女子我只觉得眼熟，是不是前朝的秦贵妃啊。
才不过一个季节转换，这天空便变了颜色，曾经繁荣昌盛的楚荆国也已被泓南国所取代。这情与爱，何时也开始经历起变换？
女子虚弱地抬起头来，看着头顶没有流云的天空，启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大概是什么都不需要说了，心字已成灰。
万籁俱寂。
梧霜谴开小绿，独自爬上高高的城墙，缓缓地抚摩着那些被时光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砖石，她亦是明白，这一世，她必定是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譬如扶鸳，譬如桑玑，譬如那些青葱年华，又或者，是那些在时光中匆匆落了幕的风月过往。
都早已经不在了。
它们在记忆中被磨得苍白，早就已经寻不到任何痕迹了。
扶鸳，我是说真的，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要是与你敌对的女子，我也不做宦官家底的千金，你也不要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们都做普通人家的孩子，然后在一个美好的季节，再来遇见一次。
只是这一世，你是解脱了。而我，却还要再继续寂寞下去。
要是像那首歌谣里唱的那样该有多好，当日与君相逢亭处，落花沾袖，为君一一拂乱，此身纵有千年之隔，也不过是千年，不过是千年，我心与你同在，不语离伤。
只不过一个转身，我与君，却已是千年相隔。
女子忽然巧笑倩兮，她站在城墙上，像个调皮的垂髫孩童，伸着手要去够天上的月亮。
可是明月太高了，离她太远了，于是她生气地转了身。
一脚踏空。
女子的身体自城墙上笔直坠落，那个时候，这座城池里突然传来了哭泣的声音。
在缭绕的雾气中，由远及近，经久不消。
班驳的城墙上被抹上了一片红，泛着诡异的艳色，像开到荼蘼的芍药，格外美丽。
所有的爱恨，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