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却道天凉好个秋
苏芮这些年和邵晨的关系就变成了这样。一整年写不了几封信，到最后无话可说，交换下煮饭煲汤的心得，甚而聊到昨天下午城管又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踢翻了哪个老人家的水果摊子，亦或是护城河今年又淹死了几个人。只差谈天气了。没办法，实在是天凉好个秋。
按说两个人都还年轻，离异之后一拍两散，该各自寻找新生活才对。不知为何却都是单身，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苏芮原本是外地人，在这个城市也没几个朋友。每一次从小区出来进去，被那些乘凉的老头老太太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都觉得全身不自在。
还是习惯性的和邵晨保持联络，毕竟好聚好散。一开始，苏芮坚持跟邵晨通信，那时候电邮差不多已经普及，她和邵晨都是传统的人，总觉得写出来的文字更为值得珍惜一些，便执笔写信。没过一年，邵晨却已经不耐烦，收信之后最多回个电邮。
他们终究还是成了偶尔相互发送个祝福短信的朋友。
苏芮略觉苦涩。
当初嫁给邵晨，谁都觉得她是有福气的。
邵晨的父亲，是她读研的导师的亲弟弟。邵晨算的上是她的师兄。与她同校读研。学的是经济，却丝毫没有经济系男生的精明世俗。苏芮是北方人，偏偏恋慕江南风情。邵晨生在江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俨然有六朝公子的丰神俊朗。
一来二去，日久情愫便生，同出同入，一起在江南古镇的阴雨连绵中漫步行走，不知不觉便成情侣。
研究生还没毕业，两个人便租房子搬住在了一起，每一天下课后邵晨骑着单车在实验楼下载她去租屋附近的超市选些打折的蔬菜水果酸奶之类，她将购物袋抱在怀里，邵晨载她回去，落下一路笑声。
那几年最是拮据，但穷有穷的好处，是真好处。每天中午两个人一起在饭堂吃便宜的炒菜，下午回了租屋切点黄瓜西红柿拌沙拉酱便是凑合的一顿。吃过饭在一间屋子里各抱一台笔记本，苏芮跑程序，邵晨做几个零散的策划案赚钱。熬至深夜肚饿了，一起去厨房嘻嘻哈哈煮碗泡面吃，苏芮不谙厨艺打下去的荷包蛋总是碎掉。那时候为了省煤气，面汤不能多煮，邵晨每次都是量好两碗水倒进锅里。两个人笨手笨脚一碗面都能煮出鸡飞蛋打的阵势。煮好了一人抱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一边吃一边隔着雾气对着对方傻笑。穷不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2·执子之手
邵晨的母亲一贯温婉矜持，见了苏芮却是喜欢的不行。苏芮高挑纤细，虽是北方人一样有江南女子的婉约气质，正投了邵母的眼缘。邵晨的父亲听说她是自家兄长的得意门生，一百个放心。对苏芮极尊重。两个人感情稳定并肩携手走到毕业。
读书那几年没钱用，其实也不是家境拮据。苏芮是因父母离婚，事事靠自己，读研之后便再也没有跟家里要过钱，宁可俭省些。邵晨却是教养好，不肯多花家里的钱，虽说家里每月都给他打生活费，他分文未动，靠的也是自己的奖学金，补贴，以及打零工赚的钱。
毕业那年苏芮说一直想去西藏，想在那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寻找力量。邵晨下了狠心，从自己银行卡上提出将近一万带着苏芮去了趟西藏在拉萨湛蓝的天空下向她求婚。苏芮喜极而泣，当场点头答应。
回来之后邵晨的母亲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突然用了那么多钱，邵晨回答是带苏芮去旅行。他母亲立刻不多问，换了语气，说钱是否还够用？如果是要跟苏芮求婚的话，家里差不多便该帮他们买房子置办首饰了。
邵晨一边同母亲絮絮低语，一边侧脸看苏芮面色。母子两个人的对话零零散散便有几句传至苏芮耳中，苏芮盘腿端坐，神色平静安柔。
是该嫁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若是还不托付终身，等什么呢？
苏芮一点头婚礼就开始筹办。之前听说苏芮父母离异，邵家也不嫌弃，几乎一手包办了所有的婚礼费用。邵母亲自将自己珍藏半生的纯金龙凤镯套在苏芮手上。苏芮感动到当场落泪。
家大业大才能不在乎这些小节。寻常人家一场婚礼下来犹如打仗，男女双方家庭哪边出多少，都得分清楚。处处精打细算。苏芮记得自己父母争执也有近十年，一开始是因不愿出苏芮的学费与生活费，苏芮自己承担生活费用后，两人又因没影儿的嫁妆争吵，时不时相互通电话，都声称自己日后决不会出钱。还要打电话对牢苏芮诉苦。邵家一次慷慨，便立刻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苏芮那时打电话通知父母婚期。得知她有了好归宿，两老语气中的欣慰是发自内心，说到参加婚礼，便都吞吞吐吐了。说来也是，已经离异多年各自有家室。千里迢迢赴一场婚礼，怎么想都觉得见面太尴尬。两个人半生不合，唯一的女儿正是隐痛。都犹豫着应不下来。
苏芮左右为难，再难堪，总不至于婚礼上没有父母送嫁？还是邵母为她解围。
邵母说，这边习俗，婚礼是夫家办一次，娘家办一次，既然苏芮的父母离的远，要不我们也就只在这边意思一下便好。难得省事。
似是一切都顺顺利利。只是婚礼前夕，好友来送嫁的时候提出隐忧，好友说：你和邵晨，两个人里面连一个会煮饭的都没有，日后怎么过啊？
她那时并不在意，想着两个人过日子，既然是漫长的一辈子携手共度的。有什么难处，商量着也就过去了。
3·原来生活真的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
邵家买了套两室一厅不到90平米的房子给他们结婚用。简单装修过，家具要全靠他们自己添置。是邵晨父母的主张，总有些事情要他们自力更生的。苏芮再赞同不过。
两个人为添置家具的事情争论好久，是带着强烈幸福感的争论，他们说要买一张世界上最好的餐桌，因为要在上面每天耗去五个小时以上。可是后来还是买了张普通的桌子。他们也只是偶尔在那张桌子上吃饭而已。
有一张很大的写字台可以将他们两个人的笔记本都放上去，他们在写字台上耗去的时间远远多过餐桌。更多的时候，是各自面对着自己的屏幕，只剩下敲打键盘的声音徒劳的想要与谁交流。
苏芮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们连餐桌都买了，却还没有人试过去开天然气。她第一次想要煮饭的时候发现邵晨买了全套大小不等的锅，却没有买铲子勺子案板菜刀。她用一个水果刀垫着盘子笨拙的切菜，切完之后发现，买的调味品又漏掉了了酱油。真是不会过日子的人，那时候对这样的粗枝大叶，也不过一笑置之。
他们在新家里第一次吃的就是那么一顿饭。米饭是邵晨用电饭煲做的，水有点多了，饭粒也煮的不够软。菜是苏芮做，水煮土豆丝，水煮木耳，煮一分钟后捞出来过了凉水，醋里撒点盐，切几根姜丝。醋拌的菜酸到吃不下，邵晨随手拿起桌上晾着的柠檬水，倒了半杯进去，新鲜柠檬泡出来的水味道略苦，香气清冽，却是把菜冲到了勉强吃的下的境界。
邵晨一点也没有抱怨。苏芮一开始过意不去想要试着学烹饪。她自幼在家庭的战争中习惯了凑合。真要洗手作羹汤难于登天。只好买了现成的汤料用开水冲了再煮点别的蔬菜加进去。或者自己蒸米饭在外面买现成的菜回来热。时间一长就觉得简直焦头烂额。这样吃饭，比在外面吃麻烦多了，而且花费会更高。她将那张千辛万苦选来的餐桌擦干净，摆了一瓶花上去宣告自己的放弃。两个人商量了下，决定还是各自下班后随意在单位附近带点便当得了，谁带都一样。邵晨不讲究，笑嘻嘻说吃什么不是吃，读书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在外面吃反正现在也一样没关系。
年轻人在外面打工常年累月吃便当都是常事啦。
不知道是真豁达，还是不愿勉强苏芮，可是苏芮心里却依然难过。她怪邵晨，我做不了，你就不能做吗？打工的人在外面吃也就算了，我们毕竟是在一个家生活啊。怎么能这样凑合一辈子？
这些抱怨她说不出口。在投资公司工作的邵晨比她忙的多。更何况，她做不出一个家的饭菜，邵晨已然选择体谅。她又有什么立场再苛责邵晨？
邵晨太豁达，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放，苏芮又太隐忍，什么事，都是吞下不说。明明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完好的婚姻，就这样，不知不觉埋下裂痕。
他们的家里，连公用的地方都没有，客厅里没有沙发，两张放在落地窗下的长塌永远只有一个人去躺。他们有空的时间总是撞不到一起。他们没有电视机，却各自有各自的PSP，笔记本，ipad，普通家庭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的场景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的房子里，邵晨和苏芮，各自找的到各自的事情做，却不自觉的疏远了。
两间房子，一间是两个人的卧室，一间是放了一张单人床的书房。苏芮睡的晚，多数时候用电脑至深夜便睡书房。有时候没有那么晚，她也习惯了睡在书房。她睡着了邵晨若是还不想睡，便自架子上抽一本书去客厅继续消磨时间。
苏芮在医院工作，时不时大半夜被叫去处理紧急病人，凌晨赶在邵晨上班前回来。整夜未眠脑子里像是放了只幺蛾子一样，时不时盘旋。邵晨早早准备好酸奶点心等着她。叫她吃她便吃，叫她喝她便喝，叫她睡，她才安心睡下。做这一行，忙起来最不会心疼自己。昼夜颠倒寝食不安。有时候起晚了去上班忘记吃早餐，中午下班累的半死随便找张床就能睡到下午上班。再上完下午的班，才有空闲出去吃饭，一整天的量一次吃下去。饿都饿到快低血糖发作了，哪有功夫管邵晨在做什么啊。
就这么过了三五年，凑合是凑合，也好歹能过。苏芮却无奈的发现，她与邵晨，最初彼此吸引的点，到现在反而成了那些隐约压抑的细小裂痕的源头。邵晨温文儒雅天性朗然，怎样的环境都觉得没所谓。苏芮自己呢？心思细腻，心事又重，偏偏因为当初眼睁睁看着父母一次次争吵撕碎了婚姻，所以什么事情都隐忍不发。两个人自认识以来，竟是一次也没有吵过架。苏芮不高兴，她总觉得邵晨有事不和她说。但是她也不说出来，停在一处自己去想，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无聊，哪有人因为两口子不吵架就觉得日子没法过的？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想一想也就按下了。
4·暗伤
那一年冬天南方雪灾，医院病房天天爆满，苏芮忙到焦头烂额。一个大手术做完，自手术室出来，双腿犹自颤抖站也站不稳。电话刚开机就震个不停。她看了眼信息，顿时心底狠狠沉了一下。
邵晨的爷爷去世了。这消息对她来说也同样震撼。邵家是传统世家，邵晨的爷爷又是省内著名的书法家。邵晨自小在爷爷家读书练字感情亲厚犹胜父母。他们结婚的时候苏芮也是见过爷爷的，老人家面容清癯笑意慈和，对她也是一样关爱。邵晨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子，此时突闻噩耗，她都不愿去想，邵晨的心该有多痛。
过了一会儿邵母打电话过来，说邵晨已经赶去省城奔丧。他们两老也打算动身，问苏芮可要一起去。苏芮二话不说立刻去请假。
她自是知道，邵晨必然是痛的狠了。因此自己不说，让母亲代为告知她这个消息。他们两个人的性格相似也就相似到了这一点。真受伤了，明明想要倾诉的，面对再亲近的人，都是牙关咬紧一个字也没有。
苏芮请到的假期只有半天，加上晚上，合计半天一夜。主任脸色为难，“苏芮，你也知道，平时就算了，你刚动手术的那个病人还没过危险期。无论如何明天你人得在这里。何况明天一整天手术都是排满的，人手太缺了。”
苏芮明白，她只能点点头，立刻脱了白大褂去邵家跟邵晨的父母会合。
到了省城才见一片忙乱，水晶棺刚刚运回来，邵晨坐在床边握着爷爷的手，簇新的锦缎寿衣映着死者平和安详的神态。开馆停尸。之后邵晨就一直坐在灵堂里水晶棺旁边，呆呆的注视着爷爷的脸，心里怕是思绪翻涌了。苏芮顾不上多说，在遗像前上香磕头，完了也没有跟着别的女眷一起去帮忙，只绕到灵堂后面坐在棺材旁边握着邵晨的手，陪他陪伴爷爷最后一段时间。
亲戚越来越多，要煮饭泡茶点烟端水果招呼客人洗锅刷碗。红白两事都不是易办的，连邵母都亲自去后厨帮忙了。只有苏芮坐着不动。时不时听见家里的女眷议论这最小的孙媳妇真是一点儿也不懂事。邵晨听见了也不吭声，苏芮只是坐着，陪他坐足了两个钟点。起身说我要走了。
邵晨抬头看她，似是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低声再说一遍，“我要走了，你节哀顺变。别太难过了。”医学院出身的她是真的不善言辞，到这份儿上，竟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邵晨有些吃惊，“就这么来一会儿你就走了？你好歹也是嫡亲的孙媳妇。”出殡的时候如果这个孙媳妇不在，地方风俗上，怎么都是不好看的。
“我已经亲自来了。”苏芮还想着病人的事情。语气里开始有了几分不耐烦。
“你是来了可是你什么也没干啊？”邵晨不自觉音量提高了几度，外面灵堂的人听出动静立时过来了。明知邵晨是悲伤过度控制不住情绪，苏芮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幸好邵母及时过来，先让看热闹的亲戚避一避。
苏芮心想，我过来不就是为了陪你吗？别的人和我有什么相干。她这话还没说出口。邵晨又接着说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嫁到我们家也三五年了，你自己家里的事情你不管，我们家的事你也不管，你这算是跟谁过的日子？”
该是隐忍许久才说出的话吧，刺到心底了。苏芮气急反而不想辩解，抓起自己的包作势要走。邵母按着她的手臂，还想要拦一下。
邵晨说：“你请便，反正我没求着你过来。”
一个下午两地奔波，疲累可想而知，回头换来的不过是这一句话。苏芮立刻转身就走。还听见邵母在身后说：“也许她有别的重要事情呢？”
邵晨说：“我没摁着不让她说出来。”
邵晨是伤心过度了，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一点点小事都能刺激到他。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苏芮说这样重的话。原本都是有情由的，两个人在一起多说说，也许就说开了。可是苏芮就这么走了。他又一团忙乱，竟然就这样一字不提的过去了。
苏芮当天晚上近三个小时的火车回到家里，胡乱洗了个澡睡了三五个钟头。还没到六点就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说是昨天那个病人有内出血的征兆，要她过来处理下。她穿上衣服立刻往医院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