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宁在哥大必修的博士课程，除了四字号的几门课外，其它的前沿课目都是在国不曾接触过的，刚开始修课时，很有些吃力。米勒教授跟他说，你最好将修课的学分和论文的学分比较均匀地交错，不要像很多读死书的学生那样，基本将这两项断开。博士论文的实验和写作过程都很长，弄不好后面几年就只跟自己的导师交往，和系里的教授们就再不接触，这对将来的发展是很不利的，甚至找工作时，都拿不到强有力的推荐。而且系里会不停地进来新教授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他们带来很多科研的新思路新理念，要有意识地花时间跟他们多接触，从中可以学到很多非常有价值的东西，能给你灵感。要做一个好的科学家，EQ 也非常重要。将来找项目，争研究经费，都需要会跟人打交道。沛宁很感激米勒教授这样的推心置腹，能跟随这样的导师，沛宁觉得自己真是十分幸运。
按着米勒教授的意思，第二学期开始，沛宁在修课的同时，进入了实验和准备博士资格考试的阶段。他的博士论文选题，是米勒博士与美国国家健康研究院NIH 合作的的细胞分子裂变及能量传递项目中的细胞生态动能部分的研究，属于学科领域非常前沿的研究方向，将为抗癌生物类药物的研发提供基础实验数据库。一次次课题研讨会开下来，沛宁和米勒博士都对这个选题愈发兴奋。博士资格考试的三个学科领域也顺利圈定。当最初概念性的研究论证下来后，沛宁就意识到了，其实这是一个漫长持久的大战役。当那蓝图越来越清晰后，沛宁就知道，自己将会被它吞掉。
沛宁修课之余，花大量的时间在图书馆里阅读学科前沿动态的综述评论杂志。那里面收录的都是顶尖学者们对当前学科前沿动态和研究成果的评介，对了解别人走到了哪儿，自己站在哪里，又有多少创新的发现，都有重要的启示。沛宁很享受阅读这些世界第一流的脑袋思考的成果。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在两篇被多个大学术泰斗们高度评介的论文中，看了王镭的名字。两篇都是关于最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的论文。王镭和导师伯恩博士的名字，在两篇论文的署名中交替排第一。内行一看，都立刻能明白这其中的信息。伯恩博士的大名就不用说了。首先是同样课题接连在重要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两篇论文，可见研究成果的意义重啊。按惯例，研究生因初出茅庐，发表论文时，导师挂个名字在后面，是一种提携的意思。若仅是导师的署名挂前，一般就是表示后面的学生参与做了些工作。但王镭这就不一样了，在两篇同一课题的论文里，她跟伯恩教授如此交换署名次序，宣示了她在这个课题中的重要贡献，甚至跟伯恩博士平分秋色的贡献。王镭的学衔是博士生。沛宁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它变成了LEI WANG。在美国这个崇尚个人奋斗，鼓励自我实现的国度里，英文字母却是如此轻慢地抹掉了王镭的名字所表达的野心，她父母的，她的。可是，她却离她野心勃勃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沛宁想，她将他越拉越远了，可他真是为她高兴的。
那是1994年的春天。网络在美国还是新生事物，网络上各学科的原始数据库还很不健全，但对前沿科技十分敏感的米勒博士，总是向他的研究生们指出，网络会是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的重大革命，虽然目前网络的资源还很有限，但米勒教授还是强调大家应该尽快学习和使用网络进行资料查询。于是沛宁除了上在图书馆查资料外，还要学习使用网络复查，相互印证，同时开始准备实验计划。这时，沛宁一下就进入了每天在实验室里一泡就是十来个小时的状态，光是熟悉那些国内从不曾见过的种种仪器设备就花掉很多时间。有些昂贵的设备，是系里好几个实验室共用的，需要排队上机。沛宁这样还未正式跑实验的学生，就只能排在夜里很晚的时段。还要学习编写些小程序，以便有效地使用计算机处理实验数据，真可谓千头万绪，算是开始体验到传说中的在美国攻读学位的苦。何况是在哥大，跟的又是大名鼎鼎的米勒教授。有时在深夜归家，走在空旷的街上，沛宁会想到王镭，想到她如今在普林斯顿所面临的，肯定不会比他更轻松，便长叹一口气，想，母亲是对的，若他如今是跟王镭在一起，两个人都会给拖死。沛宁又想，大概如今王镭也会明白了，居里夫妇是这人世里空前绝后的神话。
南雁在最初的日子里，每夜都醒着给沛宁开门。她那种时候总是已经穿着睡衣，神情却从来不像是从梦中惊醒。开了门，说一声，回来了，就一溜烟地钻到小厨房里，捧出大大小小的盘盏，温汤热菜。其实沛宁已经在实验室里啃过早晨带去的三明治，或胡乱热了带去的便当吃下。他进门最想做的就是倒头大睡，可看到南雁那样的心思，总是不忍，又要坐下来，将那些东西吃下喝下，然后陪南雁说几句话，有时在南雁转身去洗碗的瞬间，他就在小客厅里的小沙发上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灯已经灭了，只留着墙边一只暗暗的夜灯，将厅里的物什打着房顶，一排多棱的暗影挤作一团，非常诡异。自己身上则给盖上一张薄毯。沛宁此时起身进屋，会在暗里看到南雁背对着门侧卧的身影，静得像一个凝神思考的人形。直觉告诉他，南雁是醒着的。在这常常是下下半夜的光景里，沛宁有时会想起，他们已经好久没好好说过话，这也不过一念而已，随即就淹在了自己的鼾声中了。
后来，沛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进门时迎接自己的就变成了小客厅顶上那些形状诡异的黑影。他蹑手蹑脚地进屋，再转身，开始还是习惯地去看小餐桌，那上面总是有几只碗碟，整齐地摆着，扣着的盖子擦得清亮，在幽暗的灯里闪出微光，让他想到南雁走神的双眼，就忍不住过去轻抚一下它们，却并不将它们加热，只坐下来，象征性地扒几口，然后盖上。南雁的菜烧得有模有样，出乎沛宁的意料。她告诉沛宁，沛宁离开后，她业余除了学英文，还去上了烹饪班。这让她不仅会象模像样地炒菜，还会自己熬米浆摊制蒸煮各式肠粉，再浇上她用不远万里带来的山黄皮干熬制的酱料。这让沛宁联想到她执着地给他写英文信的劲头，暗自吃惊。
沛宁的日程慢慢就基本上绕着实验进展的日程转了。有时白天中午回家吃顿午饭，也不见碰得上南雁。他们只有偶尔能在不用早起的周末早晨彼此说说话，确认着什么似地，寻看对方的脸。很多年后，沛宁还能想起那一段段时光里的片断。天光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将屋里的浮尘漂出黯蓝。他们一如从深海底部一路相缠着劈波逐浪终于抵达沙滩的鱼，躺在彼此的赤裸修长的臂弯里，让急促的喘息声慢慢平息，很久很久都不说一句话。沛宁的心会很软，他愿意这是无穷的时光。他跟自己说，他是深爱着这个在自己臂弯里安静地眨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妻子的。
在晚春里又一个这样的早晨，南雁忽然在他的臂弯里哭出声来。任沛宁怎么探问安慰，都不肯停下。直到她自己哭累了，才自己揩着泪，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心里很闷。沛宁拨弄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来陪读的太太们，都要过个关的，慢慢就会习惯的。这话象不小心触停了个什么开关，南雁瞳仁里本来摇曳着的两点微弱蓝光啪地一下就闪灭了，泛出极小的两点墨黑。他深喘口气，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南雁安静地起身，慢慢地穿着衣裳，轻声说， Too bad， that is not my American dream（遗憾，那不是我的美国梦）——她说的是英文，北海口音，像她说国语的腔调。沛宁有点想笑。他看到她高高伸出的长臂，卡在火红的毛衣袖里，挣扎着塞不过去，赶紧起身帮忙。他从身后揽住南雁，说，都是我不好，连个蜜月都没有，等到了暑假，我一定带你出去走走，嗯？ 他又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南雁的声音冷下来，说。沛宁松开手，等她下面的话。我跟张妮联系上了，南雁说。沛宁哦了一声，那是南雁自幼的好友，如今住在康州。她告诉过南雁：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这让她给沛宁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怎么样了？沛宁笑着问。南雁微蹙了眉，说，她刚生了孩子，双胞胎啊。人家要欢喜死了，可每次给她打电话，都要听她哭啊。沛宁说，听起来好像是得了产后忧郁症呢，弄不好很危险的，对母子都不安全。你一定要提醒她，跟她先生也得说，一定要去看医生。南雁点点头，说，他们都知道。但我不觉得是什么产后忧郁症。她跟我在电话里哭，说她想考医生资格，但现在全停下来了。她说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男婴，自己就是他们的奶瓶，睡随时哭随时就得喂，两个轮流哭，你想想。沛宁摩挲着南雁的手，轻声说，你要鼓励，多安慰她。任何一种变化，开始总是最艰难的。她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肯定没问题，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南雁不响，轻叹一声，说，让我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些，是她跟我说，南雁啊，我过去总跟你说，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成为什么，几天真！几可笑啊！她说着，又哭起来。
沛宁看到南雁的嘴角也塌了下来，赶紧说，那话的意思是不错的。南雁苦笑说，她也晓得。但讲那只是一种承诺，就象在悬崖上牵出钢丝，在那头放一箱你最想要的宝藏，你得走过那条钢丝，才能拿到它。但那悬崖下有多少白骨啊！南雁表情是惊恐的，像她正面对着一堆堆森森白骨。沛宁轻抚过她的双眼，一松开，觉得她的瞳仁里果然映出一堆白骨，赶紧缩了手，避开南雁的目光，努力镇定下来，说，张妮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知道吗？这个悬崖下面，就是茫茫大海啊。当年渡大西洋的新教徒，不知在海上死了多少，那下面就是他们的森森白骨。但这个承诺是不曾改变的， 所以它才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不远万里，前赴后继，靠的就是他们的这个信念啊。 南雁的脸色有些缓过来，苦笑着说，就是那歌里唱的：这是自由的土地，勇士的家园？沛宁心里想笑，嘴上又说，我们的美国梦，是不分你我的啊，你看，我现在天天都走在那条钢丝上，说着，他笑笑，轻抚着南雁的脸。南雁将信将疑，坐在那儿，有点走神，忽然将左手食指抵到沛宁的唇上，说，你慢一点，不要把我绕晕了。沛宁笑着耸耸肩，南雁又接上来，说，不对的，你这种话，是中国人最爱讲的，美国人不是这么说的。沛宁侧过头去，笑出声来，说，美国人怎么说？美国人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沛宁一惊，说，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的意思是，这个指向比较多义的英语说法，南雁是怎么听懂的？ 噢，我没事，有时下午会跟楼里的太太们聚聚，喝个下午茶什么，听她们聊到的。啊？沛宁有些欢喜起来，说，那很好啊，你都听得懂吗？ 对你练英文有好处的。南雁皱了眉，说，当然大部分听不懂，但那里大陆，台湾香港来的太太也不少，我不懂，她们会译给我听的。我很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跟我妈妈从小跟我们讲的，意思是一样的。沛宁有些吃惊，说，是吗？转念想，那个漂亮的黄阿姨，不，那个他如今的岳母，大概是早年在广州念中学时接触过欧美传教士吧。这时他又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南雁就跟他说过的，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艺术设计，心下有点意外。她是认真的，竟是他没有上心，完全没有。
沛宁正在走神，南雁又说，我真的没有想到，英语有这么难。我来之前，走路都在听英语带子，听美国之音，感觉能听下个七分八分了呢，可一来，发现根本听不懂，急死人。沛宁放松下来，说，语言这东西，靠的是时间。很多留学生就是托福考了过六百的，想能够声声入耳的，也是不大可能呢，所以你急什么！--话一出口，沛宁就有些后悔，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是你的水准那差得就更远了，怕南雁敏感，赶忙说，慢慢来，女生对语言的感觉比我们好，早晚的事儿。南雁说，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提高效率呢？沛宁拍拍她的肩，说， 这个真的还没有，就是水到渠成的啊。你可先去找那些太太们问一下，这里有很多的教会，政府，社区的机构，都设有免费的英文班，让新移民去学习的。 南雁说，可光能听说还是不够啊，要上学，是要考TOEFL的。沛宁愣在那儿，虽然他不清楚她指说上什么学，以她目前的水准，有得她熬呢。其实，那悬崖下何止是白骨？还有多少人扔下的裹着未酬壮志的包袱呢。但他不需要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谁没有梦？见过王镭那样生下来就被那居里夫人第二的弥天大梦赶得一路急喘的女孩儿，南雁再说什么，都是上不了他的心的。而且一个女子的注意力那么容易被生活分散，如今说什么都太早了，沛宁没空为这种没影儿的事儿费心，更重要的是他作为男人那脚下的路。只要他立住了，他的妻子也就立住了。沛宁知道这个结论很不正治正确，可惜他是科学家，他看的是事实。比如张妮，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以自己今日的现状可以推想，天晓得，那个王镭要吃多少苦。当然，南雁不是王镭。他最终娶的是南雁，这让他欣慰。
那次谈话后不久，南雁就开始到哥大的一个学生食堂里打工去了，负责为沙拉吧配置沙拉。沛宁想不出她是怎样在外面跟人沟通的。而系里的同学，不时跟沛宁说，他们在这里，又那里，见到了你太太，沛宁心下就更是惊奇。到了这时，沛宁跟南雁的日程完全岔开了。他的实验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有时几周尝试下来，证明的却是自己理论前瞻中的错误判断，在假设下求证的长旅，一下就断在暗无天日的隧道里。就算是跌跌撞撞，也得赶快起身重新寻找走出那黑暗的方向。虽然就这类实验挫折面见米勒教授时，沛宁得到的都是耐心体贴的安慰，具体而又有启发性的方向建议，但屡屡另起炉灶的经历，让作为科学博士生的他，终于亲身体会到了所谓科学道路的艰险。他变得很沉默。过去听到人们说在美国念个博士如何地要脱一层皮，至少要五年六年的鏊战，沛宁竟还有些兴奋，因他不信那样的神话，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去证明自己的行，却他再一次看到自己能力的局限--就像那年高考后，他突然看清了王镭的背影那样的感觉，令他在挫折之外，还有些伤感。他深夜里归来，再看到南雁背对着门侧躺的身影，心下生会生出温暖的冲动。那个身姿在夜里显得温暖松驰。他能感南雁呼吸的韵律，她的眼睛肯定是安然闭上了，这给他安慰。他们甚至在周末都常常错开了。他有时到睡到午后才醒来，看到南雁空出的那边，那床单总是扯得出其的平，枕套一看就是小心拍打过的齐整。它们让沛宁在半醒之间生出几丝浅淡的怨，耳里是纽约地铁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沛宁皱着眉头，满鼻子都是地铁里污糟的臭气。他觉得他看见了背着个双肩包的南雁，又留起短发的南雁，在纽约的地铁里四处流窜。她去大都会博物馆，去自然博物馆，去西村，去看画展，去社区学院学英文，去百老汇边缘看无名艺术家们排演的话剧……那已是是沛宁不熟悉的世界。
到了这时，南雁在餐桌上为沛宁备下的玩餐和第二天带去学校的午餐，都变成了非常简单的西式快餐。沛宁想那大概是她从打工的学生食堂学来的手艺，三明治，土豆沙拉，意大利面。有时配装的蛤蜊汤或面条鸡汤，甚至能看出是撬了罐头盒子直接倒进小汤杯里的，指望了沛宁到时塞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填肚子了。偶尔，才会有些煎锅贴，炒牛河。它们让沛宁开始怀念早时夜归时，那些令他联想到南雁目光的小餐桌上的盘盏。 沛宁只有在起身后，看到窗前小小的书桌上堆满的英文读本，TOEFL考试指南等，还是一成不变的面孔，心里才安定。它们让他确定，那个背着粉蓝色双肩书包的南雁其实并没有走远。他的直觉告诉他，她也很难走远，这是安慰。
果然，TOEFL 500 分这么个低标杆，南雁一直冲，一直冲，直到沛宁在哥大拿下博士学位，进入同在纽约城里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时，都不曾冲过。沛宁虽然对南雁在备考过程中会遇到困难有过心理准备，但南雁竟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和这么长的时间来对付这些困难，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吃了一惊。
在新世纪的元旦之夜，沛宁和南雁迎来了女儿南南。新世纪到来的那个时刻，南雁刚给从产房里推出。楼层繁忙的医护人员大厅和病房里的所有电视，都锁定在时代广场庆祝新世纪的狂欢画面。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兴奋地互祝新世纪，互祝新年快乐。沛宁望着电视屏幕意识到，他们都已年过三十，在纽 约住了七年，他却不曾兑现自己的诺言，带南雁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他握起南雁的手，南雁浅淡一笑，在他的手心里捏了一下，他转眼看到南雁眼里的泪，赶紧低下身子帮她揩去。
南南出生不久，南雁就为她的父母申请前来探亲。南雁的父亲明显见老了，每日沉默着，很少的话。六十五岁的南雁母亲，仍然精力充沛，头发有些灰白了，还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色泽素雅的碎花衣装掐着腰线，目光清明，手脚麻利地在小小的公寓间为南南换尿片洗奶瓶烘洗衣裳，几乎包下所有的家务。她却也不让南雁闲着，总赶她去看书。她也知道，南雁最大的心愿是考过托福，能去读一个学位。可对南雁要学什么，沛宁从未听她母亲问过。沛宁就想，她们果真是母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