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沛宁和王镭各自向人提到自己的初恋，都会提到对方。其实他们在寒暑假里回到南宁，见到面，话反倒是少的。偶尔约了一起去看电影，到南湖公园里划船，也都是跟三中的老同学们结伴而行的。他们可以写那么多的信，可是见面时，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们约好大学毕业后一起到美国去深造，心里都暗暗觉得，那就是一个承诺。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心墟了？沛宁俏皮地问。王镭笑笑说，还得一起到罗赖大队才行啊。那时候他们各自学校里高年级的同学去美国的很多，好些大学时代的恋人，却因为那云高海阔的分离，一对对散伙。也许那也是他们不敢轻易挑明关系的原因。彼此心中都暗想，若一起去了美国，便才真可能一生一世。
沛宁大学毕业后直接就在中大念硕士。中国科大是五年制，王镭就比他晚毕业一年。王镭临近大学毕业时，沛宁就开始感到了威胁。王镭来信说，她已主动要求分到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沛宁心下明白，她是为他而来的。但王镭人还未到，信就一封接一封地来了。她说自己已感到生物钟的压力，希望他放弃攻读在学的硕士学位，一起准备去往美国。沛宁回信问，如果不呢？王镭说：你必须。不然就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呢？很模糊，又很清明。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就给推到了这个台阶。在大家的眼里，王镭样样都是更强的，他该听她的，不是吗？他们三中在科技大其它年级的校友也说过的，王镭到了三年级第二个学期后，又爬回了巅峰状态，在科大里抖得不行。那里女生本来就少，生得王镭这样细致好看的，就更难找了，追她的男生是排着队的呢，她放在食堂碗柜里的碗，三天两头都有男生扔的邀她约会的纸头。大家讲完，又说，那么，王镭会下嫁了。沛宁一听，当然就更不能让了。其实读不读完这硕士，在后来的人生里回看，确实是无所谓的——，不开玩笑。我们可以像居里夫妇那样的呀，王镭回信说。可是，她哪里是居里夫人？她样样都要争先，样样都要第一，就是一起下一盘棋，她输了就得拉着人死活磨到复盘。
王镭果然很快就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生物系的录取通知，要去跟那个世界知名的大生物学家伯恩博士念博士了。沛宁到了这时，忽然就下了决心顶风而上了，坚决不愿意退让。后来他才想明白，他那绝决里该有很大的嫉妒成份。王镭在沛宁明确表示了自己的选择后，专程从合肥赶来广州看沛宁，试图当面说服他退学，随她去往美国。是的，美国。单刀直入--她再也不提心墟这两个字了。
沛宁和王镭在爱群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上喝了晚茶。这边是七彩的珠江，那边是繁星落坠峡谷般的街市。你有大把的前程，你真是那种要一路走，一直走到顶峰的女孩子，就是到了普林斯顿，你也不会逊色的，沛宁真诚地说，我考虑了好久，还是不去了，至少现在不能去，沛宁说。王镭铁青着脸，说，我也没有退路了。沛宁说，那么，我在这里祝福你了。王镭硬着，说，也好。那么，我们江湖上见。沛宁着正举起酒杯，听到这句，一下愣住，想不清她也会说了这样奇怪的话。王镭也举起酒杯，说，让我们Head to head， fight to dead！(头顶头，争斗到最后一刻！)——她又说，仰头而饮，一杯酒全下去了。沛宁呆看着，想，她忽然长成个大姑娘了！眼泪就要出来了。也许，在很长时间里，她就真的将他放在那个跟自己竞争的位置上的呢。沛宁笑笑说，我早就认输了！等你到斯德哥尔摩领奖的时候，如果可能，请我去观礼吧。王镭侧过身子，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是各自心中多年来认下的，家人同学们眼中的对象，可这却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拥抱。是斯德哥尔摩打动了她，沛宁走神想。王镭的下巴顶到他的肩上，很轻地说：谢谢你这些年的信。你可能都不相信，很久很久，我就靠它们支持着的。沛宁听明白了的，很久很久，曾经。他们中学时代开始的漫长吃力的彼此角逐，终于完结。解脱了。他在那一刻想到，他们彼此脱钩，就是彼此成就。
王镭如今她已是布朗大学的终身教授。她跟一个美国同学有过短暂婚姻，如今单身，所领导的研究团队名声在外，研究成果在顶尖杂志《自然》，《科学》，《细胞》上全面开花，在所从事的基因修复研究领域成果傲人。还是美国青年科学家及青年工程师总统奖获奖者--获此殊荣，令她一跃而成学界新星。沛宁偶尔会在这里那里的学术会议中碰到王镭。她还是一头极短的头发，用摩丝刷得一丝不乱，露出光洁的额头，不用化妆，那一脸的自信就让人要忘掉她样子--当然，她如今戴眼镜了，小小的，无框的，盖不全她那一双警醒的大眼，任她那犀利的目光，在镜片挤迫的空间下，溢出晃人的光，果然有大科学家的派头了。他们在道别时总是安静地一拥，然后相望于江湖。
沛宁的父母当年还是很喜欢作为广西状元的王镭的。虽然他们看到《南宁晚报》上王镭的照片，心中也为沛宁遗憾：那个状元的位置，原来都公认了是留给沛宁的啊。他们看着自己儿子一路的辛勤，知道要登到那位置有多难，对王镭便生出许多的好感和羡慕。可他们面对出现在他们家中的那个王镭时，却又感觉喜欢不起来。王镭在他们面前是怯的，可他们都能觉到这怯里，有一种横下一条心的倔强 。到了大四的时候，当沛宁的母亲知道他和王镭这些年一直都在密切通信时，便对沛宁说，这个妹崽不是不好，但可能不合适你的。将来你要在事业上往前冲的话，恐怕会有问题呢。沛宁听了立刻打断母亲。沛宁的父母是医学院的同学。沛宁的父亲是自治区人民医院胸外科的第一把刀，多年来一进手术室，常常一站就是一天。按母亲说的，她当年成绩要比沛宁的父亲好，可是一家只能上一个，她说。所以生了孩子后，母亲就调到护士学校教书去了。沛宁听不进母亲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将来太大太远，而且世上还有过居里夫妇呢。到了这时，假期里王镭偶然再到家里来，沛宁母亲的表情就淡了，让王镭更显出怯。后来沛宁甚至想，他们那样不了了之，在王镭，肯定也会有解脱的快意。
母亲对沛宁跟王镭决定各奔前程的决定，肯定是欢喜的。在得知沛宁拿到美国学校的录取通知后，母亲很快就联系上了她当年医学院的同学黄阿姨，也就是南雁的母亲。后来母亲告诉他，黄阿姨很早就问过的，说跟老同学攀个亲家吧，要将自己最小的女儿南雁介绍给沛宁。沛宁对黄阿姨是有点印象的。小时候家里若有了咸鱼或干晒墨鱼鱿鱼的味儿，沛宁就知道，那多半是在母亲在北海的好友，老同学黄阿姨给捎来的。早年黄阿姨到南宁出差，常会到家里来坐坐，跟沛宁母亲唏唏嗦嗦聊个没完，有时还吃顿便饭。沛宁还见过黄阿姨的大女儿，也就是南雁的姐姐南鹭。印象里，那是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妹子，由她母亲牵着出现，一路都会引得有人驻足，要逗那个画上走下来似的小妹崽说几句。沛宁对南鹭是隔阂的，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三四岁，本来是可以玩在一起的，可那南鹭小小年纪就带股傲气，跟着母亲来，却总是一言不发。印象里，她的两颗瞳仁特别大，转到左边，又右边，眼睛一闭一张仲，射出居高临下的冷。母亲那时说，黄阿姨家里的小妹南雁倒是很甜的。沛宁就说，噢，又是鹭又是雁的，全是能飞的呢。母亲就一叹，说，唉，那就是你黄阿姨的心气啊。
母亲觉得，南雁生得好看，又知根知底，可之前一直碍着沛宁有个那么要好的同学王镭，不好开口，这回一下就接上了。母亲对沛宁说，南雁那妹崽呢，虽说只念了个药学专业的大专，学历当然不好比王镭的，但不那么有野心。你是一个要干事业的男人，这样的女孩子就很理想。沛宁听得皱起眉头，想到那个冷美人南鹭的妹妹，怕是比王镭更硬，就不说话。母亲赶紧说：当然当然，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喜欢，我们只是介绍个机会，见个面也无妨的，对吧？沛宁不喜欢母亲这样的口吻，只是那时，他周末偶尔得闲，拿起笔来，忽然意识到其实再不用写信了，心就像给戳出了一个洞，倒说不出有多痛，却象旧时家里那扇门帘，只要在起风的天里，就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被那些破洞放大，发出骇人的声响。这种时候，母亲的建议，竟让他觉到温暖。
很快，南雁随她母亲从北海坐了七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南宁--北海不通火车，那时南宁到北海的高速公路更是没影儿，从北海进出一趟相当辛苦的。本来母亲跟黄阿姨电话里说好的是，等过了年，沛宁就随母亲去趟北海的，可黄阿姨娘俩说来就来了。
南雁的母亲那时仍很漂亮，穿着宝蓝色的薄呢短大衣，一头新烫染过的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下身是黑色的毛料裤子，坐了一天的车，那双黑皮鞋看着仍是镫亮的。沛宁就确信了母亲说的，黄阿姨当年是校花。沛宁一直都是用功读书的尖子，多年来，过往密切的又是王镭那样的女孩子，他对女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有点走虚的。王镭忽然空出了个位置，沛宁的目光，忽然就落下来了，用母亲的话说，是脚踏实地了。
按母亲说过的，黄阿姨年轻时不仅人生得出众，还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心气高得很。可惜出身不好，家里是桂东的大地主，曾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的黄绍雄便是族里的伯父。在黄氏宗族里，孩子上学都由族里供学费的。黄阿姨和姐姐们则由家里送到广州去念的中学。母亲又说，她后来碰到黄阿姨的同乡，都说那时只要一到夏天，黄阿姨和她的姐姐们就会从广州回到家里过暑假。那黄家几姐妹走在县城的街上，简直是要轰动的。她们都穿那种小碎花的洋绸装，果绿粉红鹅黄的，宽宽的裤腿，飘逸得很，那是广州城里的时尚。黄家的小姐们总是并排走的，手里拎着黄的枇杷，红的荔枝，象牙 白的蒲葵扇子，木屐敲在在灰青的小巷里的石板上，说说笑笑，让人看得发呆。那黄家三小姐就是后来成了沛宁岳母的黄阿姨。解放前夕，黄阿姨的大姐就嫁到了香港。广西土改时，黄家的田产被分就不说了，黄阿姨的父亲还被作为大地主给枪毙了。黄阿姨的母亲当时正在广州，一听到风声，就趁乱出逃到香港投奔了大女儿。留下的二小姐三小姐给从广州遣回家乡。二小姐很快就嫁给了解放前在岭南大学念书时的同学，到了桂林。而三小姐黄阿姨，则低调地进入了医学院，信的是老祖宗的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黄阿姨是活跃又积极的，人又生得那么漂亮，但因家庭背景太黑，入团入党都不顺利，总是说她对家庭的批判不够彻底。追黄阿姨的男生很多，但她的门槛抬得太高了，直到大学四年级时，才跟一个高班的梧州男生定了关系，还跟着回过一趟梧州。忽然到了毕业实习时，经由实习医院的人介绍，认识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比她年长很多的一个南下干部，很快就跟那个梧州男生分了手，一毕业就嫁到了北海。按母亲的说法，大家对黄阿姨的这种选择是很多议论的，可母亲能理解黄阿姨。土改父亲被枪毙时，黄阿姨不过十六七岁，母亲逃难，姐姐们自身难保，自己前途渺茫，念医学院期间的生活费，还是靠已经工作的表哥接济的。黄阿姨跟男友去了趟梧州后，发现其实那家里解放前也是工厂主。回来就跟沛宁的母亲哭过，想如此的黑对黑，这辈子哪里有个完呢。后来遇到了南雁的父亲，黄阿姨就作了选择。沛宁听着，拧了眉说，听起来很势利嘛。母亲立刻拉下了脸，说，你没生活在那个时代，你懂什么！黄阿姨婚后生养了南鹭南雁两个女孩儿。南雁的父亲虽是老干部，也是老思想，一直就想追生个男孩，可黄阿姨死活不肯再生养，自己就去做了节育手术。夫妻俩为了这事吵了很多年。母亲说到这儿，又加一句，你黄阿姨是硬颈，南鹭很像她。没等沛宁说话，母亲马上讲，当然南雁跟她妈她姐完全不同。也是，家里弄了两个女强人压在上头，可不就是物极必反啊，小妹反倒比别人家的妹仔温顺呢。黄阿姨后来一直在北海市不同的医院当领导，最后到了市卫生局当副手，一直算是风顺雨顺。认识沛宁时，南雁的父亲正从市里主管文教卫生工作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市人大任领导。后来沛宁又听说，被黄阿姨抛弃的那个男友，在自治区卫生厅也当了个处长，过得也并不差。所以大家又讲，弄了半天，黄校花倒是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老头子一辈子砸在手里，也没见她放卫星登月球去啊，可不就是瞎折腾吗？
南雁和母亲是在傍晚到来的。南雁穿一件样子很时髦的水蓝色拉链的薄短的羽绒服，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吊在背后的那个帽子毛绒绒的边，衬着她红红白白圆润的脸，看着非常清纯。这对母女在一起非常好看，连衣的颜色都配得心思细密，又不动声色。王镭是从来不穿这种媚色的衣装的，沛宁的第一反应是样的，就好奇地多看了南雁一眼。很多年过去了，沛宁记住的是南雁那男孩一般的短发，黑得跟墨一般。那短发让他又想到了王镭，就有些呆住。南雁站在她母亲身边，瞪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点也不怯场，却有些无辜。这点也比王镭好，沛宁忽然意识到，王镭的场原来是咄咄逼人呢。南雁虽然看着舒展，可又没有那种老江湖的油，她的眼神乍一看是直楞的，但好像没有聚焦。她那眼睛真大，却有一层雾一般。沛宁后来想明白了，她是因为她老在走神。南雁很爱走神，这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人们眼里压倒她容貌的最大的特征。
南雁的个子没有王镭高，站起来，只及沛宁的肩，让他生出一种怜惜。王镭跟他在一起，是从不穿高跟鞋的。王镭不穿高跟鞋，也让沛宁下意识地总要挺直腰杆，可不就是个累啊--这也是在他见到南雁时才意识到的。南雁虽不很高，但那身材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却很丰满，连腰身都有些丰润，让沛宁觉得很新奇，也有些欢喜起来。南雁后来笑了，在她母亲向她介绍沛宁的时候。她一笑，好像就回过神来了，眼里的雾立刻散掉，显出沛宁不曾见识过的一份柔，真诚本份。沛宁心里马上晓得，这女孩是他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