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旋博士和奇人都认真听着。听毕,都安慰他不必太在意和纠缠,人生总是有些突如其来的巧合的灾难,那实在是上苍为了点化一个人有意安排的,不是坏事。
后来,他们三人在一起聊了一个通宵,直聊到天色现出了鱼肚白方才各自迷糊睡去。因时间已久,蓝玻已不大记得他们聊的大部分内容了,但有两件事他却印象很深,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一个是胡博士说的两个经济大鳄的故事。“Omaha是一个很小的城市,股神巴菲特就住在城里一个三十年前买的老房子里。他之所以没有再买第二个房子,他自己解释说是房子够住了。他的房子在一条小街的路口,和周围的房子密密地连成一片。他的两层办公楼也是一幢毫不起眼的水泥建筑而已。我与另一位金融高手索罗斯也有长期的交往。索罗斯与巴菲特一样。索罗斯苦心经营一个庞大的慈善基金会网络,每年都要开支三四亿美元用于各种公益事业。在我与索罗斯十多年的交往中,越是了解他的思想与行为,越是对他产生一种严肃的尊重。真正的伟人,都是谦卑而朴实的啊。”
另一个则是奇人说的博鳌论坛秘书长的故事。奇人曾好几次在欧洲有秘书长先生与会的会议中做筹备工作。有一次,秘书长先生在意大利参加一个国际性会议,地点设在一个小镇的酒窖中。会场都是一样的普通长凳。与会者都是国际经济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随便坐。秘书长先生在一条长凳上刚坐下,就有一位老太太进来了,对他礼貌地点头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他旁边,并在会前与他寒暄了很长时间。会议结束后,他才从会议的组织者那里得知,刚才坐他身边的邻家大妈一般和蔼随意的老太太就是荷兰女王!什么是气派、威风、摆谱?什么是真正的威严、威望、声名?秘书长先生因此十分感慨。
蓝玻记得自己当时听了这两位经历丰富、在各自领域造诣深广的前辈的话后,出了一身的热汗。他觉得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他起码成长了十岁。
他记得当时还从胡继旋博士的电脑里拷贝了一封信。
那是当他听到胡博士与在全球金融界只手叱咤风云的乔治·索罗斯是多年好友时,忍不住向他打听索罗斯的种种情形。
胡博士笑着告诉他,把索罗斯吹成能左右市场的神,或把他妖魔化成“国际炒家”集团的首领,两个极端都太过分夸张。在某些不负责任的东南亚媒体笔下,索罗斯被描绘成了一个欲置亚洲经济于死地的十恶不赦的恶魔,以及本土经济业绩不佳的替罪羊。你知道吗,后来《亚洲周刊》看不下去,对一些报纸同行提出了批评,说他们“不求真实,只图煽情”,“败坏了新闻专业操守,也扭曲了新闻真相”。
见蓝玻瞪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胡继旋博士就打开电脑,说:“索罗斯也关心中国的改革与现代化进程。从某种程度上,他理解中国的改革愿望及在改革道路上所面临的巨大困难,因为他自己也曾在匈牙利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生活过。一九九九年,在他请我为其校对《全球资本主义危机》的台湾译本时,他曾写过一封给中国读者的信,因为种种阴差阳错,没有发表,我电脑里有,你可以把它全文拷贝过去。虽然时过境迁了,但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亲爱的中国读者:我非常高兴这本书得以在中国出版——如果退回二十年前这大概是不太可能的事。中国有句老话说“兼听则明”。我知道世上有很多关于我的不实之传言。这本书旨在同读者沟通我的想法、我的作为和我的希望。
我们当前的金融市场在规则上和体制上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我们面临着严重的(金融市场的)不稳定性因而不可维持性危机。这种危机是由人们对市场的盲信及参与者的偏见行为所导致。有关开放社会的概念以及批判性思维的精神能够帮助我们理清目前的混乱,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我尊重与关心中国人民在改革过程中的努力,并祝愿你们成功地找到你们自己的现代化道路。有些年轻人容易在缺乏思考与实践的情况下轻信各式各样的主义。我希望这本书中有关资本主义体系的弊病的分析对你们发展一个更好的和不断进步的社会有所用处。
这个版本的译文经过我的好友胡继旋博士的校正,会比市面上的盗版更为准确。我在此感谢继旋为增进我对中国的理解所作的所有一切努力。
顺致最良好的祝愿。
乔治·索罗斯
1999年3月
蓝玻读着信,与胡博士和奇人继续海聊着。
与这些智者的交流,让他懂得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事物、更多的人可以让你关注、让你揪心、让你思考。渐渐地,就一洗来前的狭隘郁闷,心胸和视野都朝前所未有的开阔走过去。
从少林寺回京后,他才知道,常浩和叶子为了找到他动用了能动用的一切力量。无果,都急得几乎要发疯。
他万分内疚,不但丢下父亲两个星期没去探看,还让最爱护他的两位师长操碎了心。
幸得与永廉法师及奇人胡博士的交往,使他似乎明晰了许多东西,看开,放下,宁静,澹泊,投入,提升,渐渐地,他得着了从红尘躁动中脱离开来的力量。
见蓝玻一时也没有创作的热情和愿望,虽然神情上显得比前段时间澄澈了些,但外形上仍明显地憔悴着。常浩与叶子就重提让蓝玻到温哥华留学的事。
蓝玻十分感谢常浩和叶子的关爱,他深知,他们二人已是他生命中最亲的亲人。但是否需要漂洋过海来安定自己,他仍在迟疑,深怕辜负了两个至亲之人。
在北京再遇奇人,蓝玻便将去温哥华的疑虑和他说了。奇人毫不迟疑地支持蓝玻去,说无论怎样,开阔自己的视野都不是坏事。而且,如果愿意,他可以帮忙联系学校。
蓝玻UBC的留学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9 蓝玻受托写永廉法师传记
且说与若兮分手,接到奇人的电话后,蓝玻连夜就赶到了少林寺。
法师已羽化成仙。
奇人交给蓝玻一个绸缎包裹。
那绸缎是泰丝缎面,手摸上去,软软的,滑滑的,还有着一丝凉凉的感觉。蓝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两层绸缎,看到里面有三个牛皮纸大信封。
这三个信封里保存的,是永廉法师的身世和百年人生记录。直到拿着这些信封,蓝玻才真正了解端凝平静的永廉法师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人生。之前他曾问过奇人,但奇人一直讳莫如深,从不肯轻易就法师身世多吐一言。
第一个信封里有各界媒体关于永廉法师的亲生父亲——一位某国亲王的所有报道,那是永廉法师的母亲悉心剪贴、保存,死后又由永廉法师保存着的;另一个信封是永廉法师母亲的生卒等日常生活记载;最多最厚的那个则是永廉法师用小楷认真细致地记载下来的这些年来的足迹所到,以及他内心趋向圆满途中的修行之旅。
蓝玻拿着这样珍贵的礼物,感受到法师对他的巨大信任和真挚情谊。旧日里的种种场景,比如每在自己身心处于灰茫之中时,法师总会在不动声色中给予他启示,赐予他博大的宁静。如今这些场景一一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眼前,恍如近在昨日……一时胸内波涛翻涌,忍不住就泪如雨下。
“法师对我说,虽然你从来没有提过,但他知道,你想了解他的身世和一切。你想观察他的心得,想知道他是怎么与这个世界交流的,想知道他在经历了过去和现在的诸般种种后如何获得内心的平衡。想知道他的念想和超越。你是作家,你想了解所有这一切都不为过。所以,他嘱咐我,在他走后,将这些都交给你,由你处理。”
蓝玻只是泪眼模糊地看着奇人。
奇人深深地看着蓝玻。
看了很久。
最后他说:“我希望你能为永廉法师写一部传记。不为出版,只为纪念。”
蓝玻含泪点头。
下山前,蓝玻看到了法师留给奇人的一幅字。“四大原无主,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回到京城,他就将这些字喷到了车前盖上。让看到它们的人俱惊得目瞪口呆。
蓝玻舍不得直接翻这三个牛皮纸信封内的剪本和信纸,他将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复印了一份,然后,在灯下仔细翻阅着它们的复印件。
永廉法师竟会是某国一位亲王的亲生儿子,这让蓝玻直到现在仍有难以置信之感。
原来,清末,某国一位亲王访华时与一位中国女子一见钟情,不惜一切代价与这位大家闺秀缠绵了一夜。亲王走后,留下了一个孩子,也即后来的永廉法师,法师在出家前,叫方家新,从他母亲的姓。方母因为这个孩子早已与家族翻脸,逃到了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辛苦过活,并挤出时间亲自指导他读书认字。一个人艰难地将他带到十多岁时,报上报道那位亲王病重不治溘然仙逝。方母闻讯十分悲痛,不久就追随而去,时年仅三十余岁。留下年幼的方家新孤苦一人在社会上到处流浪。
那段日子是方家新最艰难的时期。蓝玻在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纸片里看到一个孩子记下来的艰难生活的片段。后来他遇到一个少林寺游僧,将他带在了身边。正式剃度,是在他十七岁上,赐法号永廉。那时候他已经跟师父走遍了五湖四海,各种本事学了不少。
所以几十年后当永廉法师在云南云游时,看到被弃山野的奇人,便联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恻隐心大起,带他回了少林寺,那是“文革”前不久。那时候寺里香火已不旺盛,但还有盲僧行正、素喜、素来、德禅等数十个僧人,生活虽然清苦,但他们都对奇人照顾有加。闲余,永廉法师还教他习练武术。
然而到了“文革”,红卫兵们不断到寺里来闹事,后来不知怎的,到处串联的红卫兵们偶然得知了永廉法师的真实身世,这些干劲冲天的革命小将们突然气势汹汹地在某一天冲进少林寺,要抓永廉法师去批斗。当时已是少林寺住持的行正和尚,委婉劝说红卫兵们以善积德,敬重佛门净地,永廉法师一直以来谨遵法度,虔诚向佛,无碍于红尘世间,缘何要无故抓他批斗?红卫兵们一听这话,更是暴躁激动,径直将盲眼的行正和尚掀开,大喊,不但要抓人,还要将这里的牛鬼蛇神一并毁掉。上百人一哄而上,就要去毁掉佛像、炸毁全部殿堂与碑碣。后行正和尚死死抱住佛像,发誓“与佛同归于尽”,方拼力制止了这场毁寺灭佛的闹剧。
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后,永廉法师无法再在少林寺住下去了。为不影响少林寺,永廉法师逼不得已,只好再次外出四处云游。
云游之前,奇人被永廉法师托付给了山西太原一对叫任真的夫妇。任真是一位老首长的儿子。其时他刚从五七干校回到家养病,妻子也被安排回来照顾他。
永廉法师与任真夫妇是生死之交。某年永廉法师路遇一伙歹徒正在抢劫任真夫妇,法师及时出手救了已经受伤的他们,从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自此,任真夫妇成了奇人的父母。
蓝玻看到这里,又有了一份惊奇。奇人自几岁上就做了任真夫妇的养子,可他身上一点高干子弟的习气都没有。他回忆着与奇人交往的点点滴滴,心中涌起的,只有温暖、友爱和敬意。
10 蓝玻洗车行巧遇文瑾
因为永廉法师的去世,这些天来,若兮的身影似乎在蓝玻的心头已渐渐淡去。
这天,他正在洗车行洗车。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一抬头,劈面碰见正走进洗手间来的文瑾。文瑾低着头,并没有看见他,可他在见到文瑾的一刹那,心就一紧,恍如针刺般,立时有了痛感。也没打招呼,他直接拉了文瑾的胳膊就往外走。
文瑾吓了一跳,使劲地挣脱胳膊之余,还准备大喊“救命”、“抢劫”的,转头一看,见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蓝玻,就忍不住嚷道:“大明星,你这是干什么?劫财还是劫色啊?可我既无财可抢更无色可劫啊。哈哈!”
这其实仅是他们平生第三次见面。除了上次签售会,第二回见面,还是秦剑上次来北京的时候,召集他们二人一起吃了顿饭,交流了一下剧本修改的情况。
那次在文瑾下意识地提到若兮时,蓝玻才知道,原来文瑾居然是若兮的表姐。当时他既有些欢喜又有些惴惴不安。气壮山河睥睨天下的大歌星、红作家也有胆怯的时候。
敏锐的文瑾当然捕捉到了这一信息,心中暗笑,既替若兮高兴,又替她隐隐担忧。做名人尤其是大名人的女朋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久在媒体的文瑾深知。而前天若兮在她面前的无声流泪,便在开始印证这个不祥的规律。
蓝玻松了文瑾的胳膊,有一点点窘意。刚才的确是太冲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会变得这么急迫,好像遇到了睽违已久的故乡亲人一般,要急着打听家乡的一切。
“你的车在哪儿?”文瑾问他。
蓝玻指着正洗的一辆越野车。
“嗬?天啊,怎么前盖这么花啊?你受什么刺激啦?”文瑾见到蓝玻的车,也有与众人一般的反应,待她走到车前细看,发现他喷的是这样四句话时,就沉默了。“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吗?”她问。
蓝玻点点头。
他们走到洗车行附近的一家茶馆坐了下来。
蓝玻和文瑾说了永廉法师仙逝的事。一路追述着他和法师的既往情谊。说到“文革”中法师的被迫出走,他问文瑾:“文姐你说,这到底是人需要宗教,还是宗教需要人?”
文瑾见蓝玻认真了,也就细细想了一会儿。“我不习禅静虑,经书也读得少。不过,在某些不大懂得怎样劝解自己的时候,的确会对宗教涌起一种强烈的向往。可是宗教终究也是人创立和发展的呢,就像鸡与鸡蛋的问题,是个永恒的问题。”
见蓝玻还在愣神,文瑾就问他:“你刚才揪着我胳膊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她从若兮前天泪眼婆娑的模样中就约摸猜出几分。
“抱歉,我太粗鲁了。没事。只是好不容易见着你,太激动了。”蓝玻忽然想起不能找文瑾打听若兮的情况,一些话就在舌尖上滚了滚,忍住了,反倒调侃起来。
文瑾趁他低头喝茶,仔细瞧着他。“你这话假得没边,还有,大庭广众下拉着我胳膊就往外走,也不像你蓝玻大人的风格。哈哈!”说着,文瑾先自笑了起来,蓝玻也跟着讪笑了一下。“说说,到底怎么了?”
蓝玻居然红了脸。
文瑾见他不肯说明情况,也就静静地坐着,脑海里浮现出前日见若兮的情形来。
姨妈傅青打电话给文瑾,说若兮这两天情绪很低落,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要她赶快去看看。
文瑾吃了一惊。这星期因为在连夜制作关于国庆六十周年的系列专题节目,没有与若兮有太多联系,只是通了两次电话,上次通电话时,她还高高兴兴的,说与蓝玻游完了泳又要去爬山,怎么忽然就情绪低落了呢?
若兮在文瑾面前,显然比在母亲面前更要松弛些。当傅青因事出去后,若兮就放开了自己,在文瑾面前流下了泪。
文瑾心头一惊,发生什么事了呢?问若兮,她也不说,只是默默流着泪。文瑾握着她的手,静坐了一会儿,想着总得做点什么事才成,要把她的心结打开。可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就将若兮搂了过来,抱在自己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这样过了一会儿,若兮就在文瑾怀里哽咽着说:“姐,我是不是特别不招男孩子喜欢啊?”
“说什么傻话呢!你看不是有一堆人等着追你吗?”文瑾兜着圈子。
“可他们只是等着,并不会来追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