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兮痛得弯下腰去
与文瑾、苏颖分手后，若兮回到家就开始看叶子制作的节目碟片。看了两天，发现早期叶子制作的节目大都是情感类谈话，而后期做的则是思辨性很强的观点交锋。同一个题材，甚至就是同一件事和同一个人物，可以做出完全不同风格的节目来，就看编导的视角如何取舍。后来做的电视剧，若兮看了看介绍，要看完可真得花不少时间，因为每部剧都在二十集以上，这些电视剧大都是心理探索片，有两部甚至是纯粹的案情剧。
若兮又拿出蓝玻在叶子墓地的照片仔细地看着，忽然觉得胸下被什么刺了一样，痛得弯下腰去。然后，她把这两张照片又放回了抽屉。
平缓了一阵后，若兮似是下了决心，拿过蓝玻的两本书放到包里，然后开始拨蓝玻的手机。
“蓝玻你好，我是若兮，抱歉，我的睡袋落在你那儿了。什么时候去取合适？今天行吗？”
电话里听得出蓝玻的声音十分犹豫：“啊，今天……我有些事。”
若兮一听，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乐队练唱录音？”
“不是。”沉默了一小会儿，蓝玻又犹疑着说，“个人私事。”
若兮有些失望，强作甜蜜声音道：“那好吧，你忙吧，改天你有空了再联系。再见。”
电话放到半空中时，忽然听到话筒里传出蓝玻的声音：“等下。”
若兮赶紧又把话筒放到耳边。
“今天你有没有时间？”
“有啊，我这不是给你打电话吗？”
“啊，也对，哦，不是，我是说一整天或大半天。”
听到蓝玻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若兮有些迷惑，他怎么了？“有啊，一整天都有时间。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一说完这话，若兮又觉得自己有些上杆子，刚想找补两句，就听蓝玻接过话头说：“我想邀你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好吗？”
“行。”
“很远，在郊外。没问题吧？”
……
2 坐地铁去郊外的疗养院
若兮家离地铁不远。他们约了在她家附近的这个地铁口碰面。
当她快走到目的地时，看到蓝玻正在不远处停车。她站住了等他。
“地铁比较挤，而且还得倒几趟线呢，你不介意吧？要不我们还是开车去？”蓝玻与她并肩走向地铁时问。
“不用。地铁比较方便，也比较环保，再说如果地方远，开车会太辛苦，还费时间。”
“‘90后’像你这样的还真是不多。”
“谁‘90后’啊？”若兮说着脸就红了。
他们各自刷了卡进去。“你真的买了卡啊？平时还会坐公交车吗？”
“当然。有时候公交车方便又不着急的时候就坐。”
“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提倡人们骑自行车，这与国家现在要拉动内需的政策可有些距离。”若兮开始恢复了俏皮劲儿。
“其实一点儿也不相悖。你看啊，没车一族的买自行车不用我发动他也会买，有车一族的我鼓动他们买自行车，在短距离的情况下，骑自行车不但方便、环保，也会更快捷，你看路上车多给堵的，是吧？另外，骑车还可以锻炼身体，开车的人大多肚肥腹鼓，能不开车尽量不开，骑车代替，还省了专门去健身的时间。所以，我鼓动人们骑自行车，完全符合拉动内需的国策。汽车销量照常不误，同时又增加了自行车的销量，对吧？”
“那干脆走路得了，走路更锻炼身体。”
“走路毕竟又太慢了些嘛。再说骑车可以到达的距离，也不是走路可以比的。”
“你总是有理。”若兮说不过他，只好作罢，“对了，这次我们去这么远是干什么去呢？”
“去见我父亲。”蓝玻一改之前的辩论劲儿，声音有些沉下来。
“啊？你不早说？那我穿成这样见你父亲，不会不妥吧？”若兮一边暗自责怪自己怎么不打听好去哪儿干什么就急着出来了，一边嗔怪蓝玻不直接告诉她。
“没事，挺好，你别担心。”蓝玻拉着站住了的若兮，“走吧，真的没事。挺好的。真的。”
也许不是上下班时间，车上的人不是特别多，他们上去的时候，还有两三个座位，周围的人都昏昏欲睡。一时就近坐下无话。
下一站，一下子拥上许多人，见一个白发婆婆上来，若兮站起来准备让座，蓝玻把她按下去，自己站起来扶老太太坐下。
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惊喜地叫道：“蓝玻！”
蓝玻大方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好。”
这时周围的几个男生和女生也腼腆地对蓝玻说：“蓝玻你好。”
“你好。”“你好。”蓝玻都一一友好地回应。
“非常喜欢看你的书，还有你的博客。”身边的女孩说。
“谢谢。”
过了几站，当列车里响起下站将要到达的声音时，女孩从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小本。“可以请你写一两句话吗？并请签上你的大名。”她小声对蓝玻说。
“写什么呢？”
“只要你写的，一准都行。”
蓝玻迅速在小本上写下“只要你写的，一准都行” 。
女孩接过小本一看，忍不住捂嘴偷笑，又递回去：“得签上你的大名啊。”蓝玻又大笔一挥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女孩接过本子放进包里，朝他微一躬身：“谢谢蓝玻，再见。”
若兮见此，问他道：“你写了什么让她这么高兴啊？”
蓝玻笑着摇头不语。
出了地铁站，他们要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蓝玻的神色渐渐地凝重起来。若兮准备和他说什么，一看他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3 疗养院里的蓝绍雄
若兮一直想问蓝玻他父亲的身体怎么样，要不要带点吃的用的东西给他。可是又不敢问，那个风趣的或者说尖刻的蓝玻都不见了，她莫名地有点儿怕这个一言不发埋头闷走的蓝玻，也不说在几楼几号，只是爬着楼。到了三楼，他们才往楼道中央走去，若兮终于怯怯地说：“我想上趟卫生间。”
“去吧。我在305房。”
若兮从卫生间出来，深吸了口气，又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整理了一下头发，嘴里轻声念着“叔叔好”，觉着不合适，又念了句“伯伯好”，也觉得别扭，又轻念“您好，蓝伯伯”，似乎比较顺口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看着房间号。找到了！她在门口站定，抚了下胸，然后轻扣了两下门。
蓝玻一开门，就将食指竖在嘴上叫她别吱声，她练习的问候语根本派不上用场。
这是一个单独的房间，电话、电视机都有，墙角摆放了一盆绿色植物。与一般病房不一样的是，窗前还放了一张大桌子，这桌子不像书桌，没有一个抽屉，就是一大块木板放在一个铁架子上，木板上凌乱地放了一些纸。一个背脊笔挺的老年男人双手撑在木板上，抬着头似乎在向窗外望，一动不动。
蓝玻轻轻走到他背后，低声叫道：“爸。”
那个老年人仍是一动不动。蓝玻就一直站在他身后，也不说话。若兮感到一丝惊慌的压抑，不知道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下，走到蓝玻旁边站定，也一声不吱地看向窗外，那里有两棵高大的玉兰树，树上白色的玉兰花或含苞欲放或岸然盛开着。
这样沉默了几分钟，老伯忽然开口说：“小敏。”
蓝玻一听，立即到床头柜拿了一杯水，又加了一点热开水进去，端到老人面前。老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蓝玻接过杯准备放回原处。这时老人转过身来，看见了若兮，那呆呆的眼神忽然放出光来，嘴里接连叫着：“小敏，小敏。”若兮有些紧张，不知道如何应对，蓝玻放下杯子，过来扶老人去卫生间，老人却不肯动，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小敏”，若兮就与蓝玻一起上前来扶他，并恭敬地叫“蓝伯伯好”，老人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叫着“小敏”。
他们二人将老人扶到床边坐下，然后各自坐到一条小凳上。
老人看若兮一眼，低下头，嘴里又叫“小敏”。蓝玻有些紧张地看着老人。老人又抬头看若兮一眼，低下头，嘴里又叫“小敏”。这样反复了几次，他就站起来，走到窗前的桌边站定，蓝玻赶紧跟着。
若兮的背上已经渗出了汗。只见老人拿起桌上的纸和笔就开始画。她悄悄问蓝玻他爸爸画的什么，蓝玻拿过桌上几张纸从老人的背后递给她。那上面画的人物素描是一个秀气素净的年轻女人，有点儿像年轻时的丛珊。一团迷雾充塞在她脑中，让她一时搞不清状况，她只是睁大眼睛，在老人背后指着纸上的画，以手语的方式来问蓝玻这年轻女人是谁，蓝玻只是摇头。
自始至终，老人都没和蓝玻、若兮说一句话。只是不时嘴里念一句“小敏”。画了一会儿画后，蓝玻拉着老人走出房间，陪他到外面散步、爬山。
一开始若兮还以为要搀扶他，谁知出了门老人就健步如飞，比他们走得都快，爬山的路线也极为熟悉，他们只好小步跑跟着。
蓝玻既要看着前面的老父，又要顾及后面的若兮，一时有些进退迟疑。当看到中途有一个亭子时，蓝玻赶紧跑几步赶上父亲，拉了他一起坐到亭子里等后面的若兮。
若兮赶到亭子里时还在气喘吁吁。
她在他们对面坐下来，看着老人红润的面色，油然赞道：“蓝伯伯您真行。”
老人看着她，眼里又放出光，喃喃道：“小敏。”可在若兮热情的注视下，他又移开了目光。
叭！一个东西掉到亭子中间。蓝玻上前捡起来，是个小松果，抬头往身后山上看，发现亭子边的树上有两只松鼠在快活地跳来跳去，另一棵树上还有一只松鼠正在摘果子。蓝玻朝它们喊了一嗓子，这些松鼠也不怕，只是滴溜溜转动着眼睛看了一眼这边，又从容地接着干它们之前在干的事去了，根本不理会他们。
蓝玻和若兮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小精灵的遽尔出现打破了之前那种压抑的沉闷。
从疗养院出来后，若兮和蓝玻都沉默着不说话。走了好长一段路，蓝玻才停下来，看着若兮的眼睛，说：“想听听我父亲蓝绍雄的故事吗？”
若兮也直视着蓝玻：“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知道，这一定是个伤心的故事。”
蓝玻拉着若兮在路旁的长凳上坐下。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再这么憋下去，我非得和我爸爸一块住疗养院不可……你也看到那些画了，对吧？”
若兮点头：“是啊，当时看了你爸的画，有些茫然。她是谁呢？是丛珊吗？还有你爸嘴里一直在说的‘小敏’是谁呢？”
蓝玻仰头看天，欲言又止。若兮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见他长久没动静，她转移了话题：“你爸这样有多久了？你每月都来看他吗？”
蓝玻终于收回望天的目光，缓慢地说：“十多年了。只要有时间，我每星期都会来看他。上次你到我家里参观的时候，问过我怎么没有我妈的照片对吧？我爸爸画里的人就是我妈，她叫于敏，爸爸总是叫她小敏。”
“啊？”若兮虽然吃惊，但还是隐约猜到了，“你妈妈挺像丛珊的，很好看。”
“于敏是好看，可是好看有什么用？”蓝玻幽幽地说。
若兮愣住了。蓝玻为什么直呼他妈妈的名字？“她……你妈妈经常来看你爸爸吗？”
“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那时候她已经不是我妈，是局长夫人。”蓝玻漠然地说，“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马上就要进高三了。我为什么会连高中也没读完？不是外界传言的叛逆、不满当时教育体制的状况等等，那时候我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也不可能叛逆到不参加高考，我当时的成绩很好，考上一所好大学是我那时候的理想。我是逼不得已，没法继续全心学习。”
停顿了片刻，蓝玻继续说：“后来当我有能力为父亲治病时，曾经回到我的出生地——当年他执教的乡村中学，向学校的一些老师打听过他的事，想知道除了于敏的改嫁，还有些什么原因导致他这样，和父亲比较好的老师看我也有了些出息，和我讲了当年的很多具体事情。”蓝玻似乎回到当年情境，有些不能自已，“现在我为什么会对一些人一些事发表措辞那么激烈的文章？因为我了解这些人这些事背后的真相！”蓝玻攥紧拳头，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
若兮感受到了蓝玻内心的悲愤之情，伸出手，盖在他的手上，想安抚他让他平静一些。蓝玻松开手掌，轻轻握住若兮的手。若兮一阵惊悸，一股热流迅速窜遍全身。不知道是蓝玻的掌心有汗，还是她自己被这股热流挟持手心汗湿，总之是这双握着的手，一时就汗津津的。
一阵风吹过，二人都哆嗦了一下。若兮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蓝玻一张。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经常和我说他的身世，时时叫我不要忘记感恩，做人善良是本。可就是这么一个对世界充满感恩之心为人善良的人，现在却成了这样……这使我常会陷入迷惑，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同样是青山绿水之地，在疗养院和云蒙山，若兮看到的蓝玻，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4 蓝绍雄与于敏的故事
蓝绍雄出生于淮南一个乡村。年少的时候双亲兄弟皆因饥饿亡故，他侥幸活下来，成了孤儿。
村里的乡亲们没有抛弃他，这以后他便靠吃百家饭长大。
村里有个地主家的儿子是个画家，经常在闲余偷偷教他画些素描。后来地主儿子挨批斗，他不大理解，开始甚至以为是一种众人玩的游戏，所以还画了好些画家挨批斗的素描，并把这些素描送给他看，那个一身伤痕的画家总是拍拍他的头，夸他画得好，并魔术般地从身上摸出一颗糖给他作为奖励。直到有一天，疲惫的画家叫他不要再来看自己了，因为会叫人不高兴，可能还会让他挨揍。
不久他又有了新的兴趣。区里来了一个工作组，有一个工作人员提了一大桶白色的液体，用大扫把在房前屋后、学校的教室墙上以及山里的大石头上刷写大字，“批林批孔”，“走白专道路可耻”，或者“打倒孔家店”，“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蓝绍雄看那人挥舞着“大扫把”的样子特别潇洒，写出来的字比人都高，远远看去，非常漂亮，他就着迷了，缠着那宣传人员教他写这种大字。
工作组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蓝绍雄都兴致勃勃地在地上练习着写这种大字，哪怕他挥动“大扫帚”都显得有些吃力。
然后就到了七七年，中国恢复高考。
蓝绍雄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师范大学数学系。在大学里，因为他的绘画天赋而被班上女同学们另眼相看，班上女生不多，他给每位都画了速写，因此与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于敏相识相恋。
毕业以后，蓝绍雄主动选择回乡执教。
于敏犹豫了很久，因为她原本可以留校，后来她还是和蓝绍雄一起来到了这个乡村中学，并在这里生下了蓝玻。
蓝绍雄和于敏到这个乡村中学的时候，这里的校长刚好丧偶，见到貌美贤良的于敏，难免会动心思。这些事，蓝绍雄自然不会知道。
蓝绍雄只知埋头扎实地做事，刚刚进入社会的他一心怀着报恩之心，他当然不会了解和理解人们为了生存而锻炼出来怎样的乌龟精神、刺猬精神和蚯蚓精神。又兼校长一直念着他的未婚妻于敏，更刻意打压他的锋芒，锉伤他的傲气，他在学校的前途便可想而知。然蓝绍雄埋头钻研业务，在教学讨论会上只顾细说自己的观点、对策和效果，底子厚，风头劲，将周围的一些“土地爷”衬得没了光彩，土地爷们哪能不恨上他？他却是一丁点也没感觉，也不晓得怎样看别人神色，那时候没有如今这许多的职场政治学“课本”，否则蓝绍雄命运也许不至于如此被动。当然，也可能他只顾“他行他素”，骨子里缺的这根筋任是什么职场教材也弥补不了。
几年下来，蓝绍雄虽然如愿和于敏结了婚，生下了蓝玻，在省级和国家级报刊发表了一些有分量的论文，在教育界有了些知名度，但校长并不买他的账。他想的是，你小子是有点儿小才，可是在世上混，这点儿小才就可以神通了吗？所以校长明知道另一个人俞知礼不学无术，但在这一年的全县优秀教师评定中，仍然偷梁换柱，利用蓝绍雄的材料取得了一个优秀名额，但临到头却将优秀教师的名号给了俞知礼。
蓝绍雄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