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的音乐之所以能够拨动我们的心弦,引起共鸣,就因为跟他一样,我们都觉得自己是例外,如果不是有意如此,至少在内心里是存有着一份秘密愿望的。“我知道,人人都有一死,”我们说,“但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我,以及我爱的人,一定能够得以脱逃。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自己和我所爱的人身上。”我们不愿相信,如此可怕的悲伤或悲哀的情感是无法回避的,也不相信生死相隔和丧失的体验,人人都是一样,没有行善作恶之别。
可是,俄耳甫斯与他失去的爱人欧律狄刻的故事却告诉我们,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注定会面临丧失与死亡。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必须受苦,必须丧失,必须死亡,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们两个都是人,都有人性的一面。欧律狄刻之死,其本质就说明了生命的不公正和不可预测,因为死亡是生命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俄耳甫斯得到的机会一开始让人很受鼓舞,因为他的音乐甚至连刻板的冥王也宽厚温和起来。可是,到了最后时刻,他又失去了信心,终于回头张望,结果一切都烟消云散。我们想,“他要是没有回头张望就好了……”但是,我们的内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俄耳甫斯是人,没有人能够对看不见的东西保持绝对的信念。哪怕是基督教里面讲耶稣上十字架的故事,也告诉我们说,怀疑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有无法忍受的痛苦,到那一刻,信念会消散,黑暗终于降临。
在这个故事里面,有一条令人困惑的矛盾,看上去似是而非。我们不能回头,因为回头的时候我们会受苦,会再次体验已经过去的悲伤与哀愁。可是,如果我们不回头,那我们当真就能欺骗死神吗?哪有人类真能抑制自己回头的欲望?也许有吧,假如我们明白,已经得到许诺的欧律狄刻的死后复生是指心理上的,那我们就可以看到隐藏在这个故事里面的智慧之光。当我们回头张望,渴望已经成为现实的一切从头再来,也就是长年困扰我们的那个“假如”,我们就会让自己再遭一回罪,再次体验已经忘记的悲伤,重新感受到自己在不可避免的事物面前无能为力的痛苦。如果我们接受已经丧失的现实,抬头再看自己的未来,那么,我们失去的那些人和物就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因为我们记得那些欢乐和爱。这样的回忆是不能毁灭的。也许这才是欧律狄刻重返光明世界的更深层意义,不是让她完全回到死后复生的活人世界,而且作为俄耳甫斯的灵魂的有生命力的一个部分。从这重意义上说,一味沉迷于已经丧失的一切,只会使我们与自己的痛苦为伴,没有人来帮助,也没有地方可以释放,那我们会失去更多。我们应该承担起这样的丧失,怀着这样一个信念:生活会照样带有我们新的目的。
也许不可避免的事情是,当我们承受丧失之苦时,必须在黑暗里生活一段时期,并与悲伤不同的时期进行斗争,因为悲伤也有自身的时机与周期。悲伤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可能涉及愤怒、绝望、理想化、否认、内疚、自责、责怪他人,还有一段时期的压抑与麻木,之后,生活才会重新活跃起来。这并不是一个自始至终没有变化的过程,因为我们的痛苦也许会加剧,会在不曾预料到的时刻淹没我们,我们也需要做好准备,容忍这个过程的发展。这也许还是理解冥王所发命令的一种方式:“不要回头看!”如果我们回头,那我们就是真的在使那一刻凝固下来,并使悲伤的过程发生短路,因为这个过程带有一股潜力,允许它按照自己的时机发展下去,就有可能产生疗效。如果悲伤的时间长于我们的预期,我们就会感觉不舒服。我们对自己应该哀悼多长时间,对失去的亲人有什么样的感受,这些都是有固定想法的。可是,人跟人有所不同,因此,这个哀悼的过程在我们自己的心中也许跟在别人心中是不一样的。想要避免回头,我们就要消灭这种盲目的信仰,不要以为生命会对我们网开一面。我们也许必须要信任哀悼的自然过程,无论有多长,也无论它会在我们心里唤起多么难以忍受的情感。这样的话,我们的确发现了与失去的亲人共享的爱和永生。最后,我们还看到了悲伤的另一面,我们发现,平心静气地接受,而不是痛苦的抱怨和愤怒,才会使生命之水在我们的体内再次流动起来。
人首马身的喀戎
面对人生的不公平
人生的不公是我们很难让自己明白的。我们总是希望通过教理和哲学思想来把人生的不公理性化,因为这些教理和哲学思想可以恢复我们对于宇宙公平的信念。一般来说,这些信念会说服我们,善行最后总是会得到回报的,今生不报,来生一定会得报,而恶人总是会受惩罚的。希腊神话中的喀戎跟《圣经》里的约伯一样,是一个讲不公平的痛苦与受难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怂恿我们的天真,反倒教育我们说,不公平的受难也许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是,也许有一层意义在里面,这取决于我们是否愿意让这样的受难经验从内心里转化自身。
在培里翁山白雪皑皑的山顶上,喀戎生活在一个山洞里,他是人首马身怪物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人首马身怪物是一个神秘的种族,外表上看起来像人又像马。这些人首马身的怪物是克罗诺斯的后代,克罗诺斯把自己变成一匹马去强奸了一个仙女。这样,他们产生的后代就成为半兽半仙的怪物。
虽然其他大部分人首马身怪物都生性野蛮,性情残暴,但是,喀戎却有不同寻常的智慧,性情温和,他跟人类是朋友。他弹得极漂亮的一手竖琴,经常会伴着竖琴弹出的美妙的音乐用人声给大家提出深刻的忠告。他懂得一切药草的秘密,可以治好人类治不好的很多疾病。他还明白星星的智慧,教授占星之术。他名声传得极远,王公贵族都来跟他学习。这些年轻弟子跟喀戎学会了敬畏神灵、尊敬老人、分担痛苦与烦忧。聪明的老兽教他们奏乐,跳文雅的舞蹈,还有摔跤,拳击和跑步、爬高山,在密林里狩猎野兽。他们学会了看天上的凶兆,识别能够治疗感染和消除痛苦的药草。喀戎教育出来的年轻人学会了面对危险时放声大笑,嘲笑懒汉和贪婪的人,勇敢快乐地面对一切。他们长大以后都成为技能丰富和身强力壮的人,行为端庄,勇敢无畏,因为学会了如何遵守法则,他们都成为优良的统治者。
在喀戎最好的一批朋友当中,有一个勇猛的英雄叫赫拉克勒斯。这个巨人曾与一个叫九头怪蛇的可怕野兽进行过搏斗,最后杀了那头野兽。他把自己的箭头泡在九头怪蛇的毒液里,使其更容易致人死命。这天,赫拉克勒斯去看他的朋友喀戎,路上遭到一群野蛮残忍的半人半马兽的埋伏,随即爆发一场大战,赫拉克勒斯独自一人血战群兽。喀戎听到战斗的呼喊,就从山洞里跑出来,招手示意停战求和。他跑到赫拉克勒斯和半人半马兽之间,但此时,赫拉克勒斯已经向这群凶猛的野兽射出一支毒箭。结果,毒箭飞速射进喀戎的大腿。
假如喀戎完全是一只动物,或者完全是一个人,那他肯定当场殒命。但他有一半属于神灵,因此,永生的礼物现在倒成了可怕的负担。伤痛的确让他难以忍受,因此,喀戎号叫着退回山洞。这位聪明的治疗者找不到解药化解毒箭上的毒素,也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止住疼痛。除了忍受以外,他别无办法,因为他无法跟其他凡人一样死去。由于疼痛难忍,他就去尝试许多新疗法,其中一些对其他受伤者有益,但没有一种能够缓解他自身的疼痛。
喀戎绝望了,就请求众神之王宙斯赐他一死。宙斯同情他,允许他跟凡人一样进入冥界,这样,喀戎最终就通过死亡解脱了痛苦。
评论
这是个阴郁的神话故事,让人很难接受。像喀戎这样一种既聪明又有教养的好动物,竟然仅仅因为在不当的时机来到不当的地点而遭受痛苦,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们在现代社会遭受这样的事件时,一定会感到万分愤怒,也万分不解。“为什么如此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如此年轻的一个人身上呢……此人心地如此善良,行为如此端正……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恶人或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我们希望相信人生是公平的,因为这种信仰使生命看上去可以控制。如果我们言行端正,之后就得到回报,那么,为了得到回报,我们只需要言行端正就可以了。这事简单,也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如果言行端正,然后又遭受毁灭我们生活的事件的打击,这样的想法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从全球范围来看,集体的灾难,无论是由于人类的干预(比如战争),还是自然本身造成的(如地震、干旱和洪水),常常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感受到人世的不公平。无论我们多么希望相信有一个公平的宇宙存在着,但我们或迟或早都会遇到不公平苦难带来的迷惑。
发生不公平的事情时,我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够忍受下去,无论我们是不是“罪有应得”。一开始,我们也许会想办法责怪别人,或者抱怨某些事情,并企图找一只替罪羊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和烦闷,因为我们可以把责任全都推到这只替罪羊身上。我们抱怨父母、社会、政府或少数团体,只要想得起来的我们都可以抱怨,因为我们简直无法找出一个连抱怨都不合适的情形。到最后,惟一可能的回应就是理解和同情。“同情”这个词源自拉丁语词根,表示“一同受苦”。不公平的苦难会被我们所有人一同承担,它会形成与其他造物的很深的联系感。虽然我们也许从来都没有找到对并非罪有应得的苦难的辩解理由,但也许能够看到它最终会带来的转化力量,因为它清洗和转化了人心。
藏在这个故事里的还有这么一层暗示,即,要驯化人性粗野残忍的一面,就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虽然这个代价无疑是不公的,但牺牲本身就有一种不可避免性在里面,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本质。有意识的自我由赫拉克勒斯所代表,而人类毁灭性的本能力量是由那一群野蛮的半人半马兽象征的,如果我们希望为自己营造更好的一个世界,这两者之间就必然存在斗争。有时候,不公正的痛苦与丧失就是这种斗争的结果。只有当我们从更宽广的一个视角来看待这个故事,才有可能看到里面更深层的一个目的,尽管我们从中并不会看到什么公平。
喀戎自愿求死,这可以看作一个深刻的象征。他拿自己的永生不死去交换所有凡胎的命运。我们不妨把这样的死亡看作是一种心理学上的转化,是在内心里对人类局限的接受。只有当我们觉得自己十分特别,竟然可以免除人世烦忧的时候,我们才会承受喀戎箭伤所含的那种毒害。这样的毒素可以理解为怨天尤人、不停发牢骚的那种苦痛。如果我们希望得到永生不死的特权,那我们也许就会在发现自己并无特别之处的时候万分难受。当不公平的苦难进入我们的生活,不可避免的人性反应“为什么会是我呢”?也许就必须要被更聪明的问题所替代:“为什么不是我呢?”喀戎有天赋,而且是永生不死,就连这样都不能免他一死,那我们自己的天赋或“更高的”灵性难道就能使我们更特别一些吗?我们也许都要接受自己作为凡人的局限,并经历内在的死亡和转变,这样才能让我们与有生命的凡人生活达成和解。
虽然半人半马兽是一个奇特的物种,但是,喀戎的神话其实就是人性的神话。我们都是矛盾和对立的统一物,有一半是兽性,另一半是神性,我们能够表现出惊人的智慧和善良,但同样也会变得残忍和野蛮。赫拉克勒斯与之搏斗的野蛮的半人半马兽就在我们的内心里,正如喀戎的高尚也在我们内心里。这些对立物在人心中以复杂的方式彼此连接,从来都无法完全解开。无论我们有多么聪明,都有可能彼此残忍相向,哪怕我们作为孤独的人可以选择光明之路,作为一个集体的人还是无法脱离这种双重特征的。这样,我们都会遭受不公正的痛苦,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情感上的,而且一旦我们受到这种形式的伤害,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治疗的药方了,因为我们的天真不可能再次恢复。抱有同情,接受凡人有局限的现实,而不是一味抱怨下去,以至于对生活愤愤不平,这条治疗途径的选择完全在于我们自己。
精神追求
数千年来,精神追求是文学艺术的重大主题之一,因为在人类心灵当中,有某种无法压抑住的东西,它总在企盼某种比自身更伟大的东西,它从来都不曾放弃这样一个信念,即某种永恒的东西会超越凡胎肉身的死亡。也许这就是我们与同我们分享这个星球的其他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所在。但是,这样的追求并不仅仅只是服务上帝的一种欲望。它还有可能涉及对于知识的追求,不仅仅是用传统的宗教用语表述的关于神灵的知识,而且也是关于支撑现实的法则的知识,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和心理学家所追求的也正是这样的现实。
当然,对知识的追求可能使我们踏上阳光大道,也有可能使我们误入歧途,踏上漆黑的羊肠小道,它会在我们面前显示出内心的善,也有可能揭示我们内心的恶。下面的神话全都是讲精神追求的,三篇故事都讲自我面对,它把深藏于人类心灵深处的黑暗与光明之间的深层的矛盾揭示出来。
浮士德的财富
没有恶就无法明白善
人心中的善恶之争一直是神秘莫测的,在神话中,浮士德博士的故事最清楚地描述了这两者间的神秘战斗。马洛的大悲剧《浮士德博士》和歌德的长篇史诗《浮士德》都取材于这个中世纪的故事。浮士德的精神追求最终导致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最终承认,世俗的快乐平淡乏味,他自己后来也通过忏悔和同情得救,成为一个鲜明的形象,表示人类既需要理解光明,也需要了解黑暗,这样才能找到内心的宁静。
曾有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和神学研究者,叫浮士德博士。哲学家和神学家们就上帝的本性和人生的意义进行的说教并不能满足他善于追根究底的智慧。另外,除了知识渊博以外,他的自傲也是惊人的,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发现破解人生最大秘密的答案,而不是听从他私下里根本瞧不起的那些人拿出来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