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怜恤,不喜爱祭祀。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二章》
“茜如,要不跟我一起走吧!”卢西鸿一边往皮箱里叠放衣物,一面对妻子说;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劝说妻子为将来做好打算的念头。见茜如没吭声,他以为他的话产生了效果,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想给爸妈添麻烦,干脆我们一起到琼山,进卫生局进市政府,单位由你选。”
罗茜如正在起草一份年度检查的细则,这时停下笔来,抬头看着丈夫。
卢西鸿接着说:“我走了,你一个女人留在茅茨举目无亲;我在那边也是单身汉一个,生活起居都没有规律。再说,你一个护理部主任连个正科都算不上,成天琢磨哪个科室的护理没达标,哪个夜班护士打瞌睡偷懒要处罚,又有哪些人业务考试不及格……操多少冤枉心!”
“你不是打算以后还往省里调吗?”这次罗茜如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想跟着你四处颠簸。”
“颠簸是暂时的,”卢西鸿说,“我这边人一走茶就凉,你的前途也到顶了。在琼山,进机关坐办公室,不比现在舒坦?像我这种领导的太太,几个单位抢着要不说,连班都不用上,只在单位挂个名儿,工资一分钱不少。”他言辞恳切地劝道,“至于进不进省里那是以后的事。”
罗茜如已经被他昨天的话弄得心灰意冷,现在听他的口气,好像自己的一切进步都是得力于他的庇护,不由得反感地皱起眉心,心想,“他完全是对我留在茅茨不放心!他害怕我脱离他的监控……害怕我跟唐子萱旧情复燃,按他卢西鸿的德性,为了爬得更高,将来再攀上哪门权贵的千金或包养一个‘二奶’都未可否。”
想到这里,她主意已定,便婉转地说:
“既然你坚持让我过去,我看明年吧!等我忙完了手头的工作,看看那边的情况再定。”
卢西鸿铁青了脸,“砰”地扣上箱盖,把箱链拉的“呲呲”响,然后拎起皮箱,瞅了一眼妻子,一声不吭走出家门。
卢西鸿上任走了不到两个月,罗茜如害了一场大病,一连三天高烧不退。医生说她得了大叶性肺炎。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出院时医生给开出了半个月的休假。罗茜如本想到卢西鸿那里去住一些日子,但一想到那天他有关个人奋斗的话就犹豫起来,恰好这时她接到二伯的电报,说他们一家四口即将启程来戴紫山小住,让从没见过下雪的东方伯母和两个堂兄尽情享受一番滑雪的乐趣。罗茜如接到信后,打消了到卢西鸿那里去的念头,立刻动身前往戴紫山。她打算一边疗养,一边等待东方伯母的到来。
罗茜如进山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冬季里的第一场降雪。
冬季里雪雨少,游客寥寥无几。整个度假村的游客,连同刚住进来的罗茜如一共才三个,一对年轻夫妇在罗茜如入住的时候退房走了,据说他们是特地来滑雪的,久等雪期不至,不耐烦才走的。罗茜如住的客房在一个环形的山坳里,二层欧式小楼,距山口那边的大别墅群约有半里路程,拐过山咀就到了,站在露天阳台上可以遥遥望见大别墅群斜对面的滑雪道起点。小楼顺依山势而建,站在露台上可以触摸到一枝横刺里斜伸过来的板栗树桠枝。板栗树上的果实早在仲秋里就被好奇的游客打光了,树叶在冬天里也落光了,只剩下深灰色枝干在寒风中瑟抖。
头天里,罗茜如到近处山坡散了一会儿步就回房间了。山坳里除了常青树种还点缀着少许青绿,落叶乔木和裸露的岩崖灰霭霭的大煞风景。冬天里气温低,溪涧里看不到娃娃鱼的踪迹——据说它的前肢很像婴儿的手臂,叫声像婴儿的泣哭并由此而得名。这些两栖动物中的长寿者,自然生长寿命达五十年,人工饲养条件下可达一百三十年之久,而且两三年不进食也不会饿死;山里刮起第一股北风之前它们就躲进岩溪的石洞里冬眠了,像聪明的青蛙一样。“看来东方伯母他们是看不到娃娃鱼了。”罗茜如惋惜地想,在心里祈祷着老天能降一场大雪,她努力想象着两个堂兄在白皑皑的雪原上兴奋奔跑的模样儿,不由哑然失笑。第二天早晨一起来,罗茜如真的惊呆了:漫天的鹅毛大雪在强劲的北风搅刮下飘飘扬扬地下着,茫茫群山银装素裹,一些沟壑转眼间被大雪填平了,昨天还感叹冬景萧瑟的悬崖秃枝已是冰雕玉琢的另一番风景了……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才停下来,到第三天的时候,天空只有零星小雪在飘着。罗茜如走出房间,站在大露台上赏雪,冰雪已经在山川林间枝梢上制造了美丽的雪凇奇观,常青的,落叶的乔木树枝上都堆满了云朵般的积雪,连从山外牵进来的电线上也凝结着一层冰铠!一个侍者走近前来,礼貌地转达总服务台的意思:
“罗女士,您愿意去滑雪吗?”
“滑雪?”罗茜如惊喜地反问一句,转而有点儿犹豫:“可是……”
“不会滑不要紧,”侍者仿佛看透了客人的心思,笑着说:“可以到初级雪道去滑。那儿会有陪滑教练教您,像您这么聪明的女士,不用两个小时就学会了。”
罗茜如让侍者在楼下等她,自己回房间脱下笨重的羊绒大衣,换上一件轻便的红羽绒袄,随侍者一起朝滑雪场方向走去。
进山三天了,吧台小姐、餐厅侍者和楼层服务员都见到过了,唯独风景区总经理还没露面儿,可能是她一个普通客人的缘故,也可能人家太忙,没有必要跟每一个游客都寒喧到……总之,山里少有游客,罗茜如住进来时又刻意隐瞒了她和罗总裁的私人关系,服务人员相对显得松懒懈怠一些,算起来除了几天前走掉的那对年轻夫妇,整个度假山庄只剩下她一个外来客了。
侍者把客人领到山壶口附近的山脚下,顺大戴紫山势而下是一片偌大的开阔地带,山脚下有一座小平房,有专门的人负责滑雪场事宜。
这个冬天的雪来得有点儿猝不及防,连续多年的暖冬使人们对下一场暴雪有了很大的错觉和期待。为了保证游人在冬季里能够滑到雪,滑雪场专门配备了两台人工造雪机,在冬季里雪不大的时候造一些颗粒板扎的干雪粒。造雪机在零下两摄氏度的条件下,单机每小时可制雪四十吨,铺设厚度达二十厘米,面积达六百平方米的雪道——往年滑雪场费了很大的力造雪,好象游客们还不怎么满意。尽管滑雪场的工作人员解释说,雪大的年景也须在自然雪粉里造洒少量干雪粒增加自然雪的硬度,防止自然雪发粘,过“飘”,容易化掉,雪客们还是抱怨干雪粒滑起来缺少了自然雪那种洒脱。今年第一场雪到来的时候,滑雪场几乎没有游客,因而雪场也懒得开造雪机浪费宝贵的电力。罗茜如在滑雪场管理处领到了一副滑雪板一副防护墨镜,至于那些个雪上飞碟、雪上摩托什么新鲜刺激的玩意儿,她根本不敢要,何况她从来没有滑过雪,要了一副滑雪板也是出于好奇。过去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滑雪,那种在林海雪原里滑雪如飞的经典镜头一直留在她脑海里挥抹不去。
她谢拒了管理员教她的好意,只听进了人家的几点指导性建议,便独自扛着滑雪板往雪道的山坡走去。冬季滑雪场在大戴紫山麓顺依山势修建有初级和中级滑雪道各一条,初级滑雪道全长一千多米,坡度在十度以下,初学者即使摔上几跤,翻几个跟斗,也不会伤及筋骨。中级滑雪道坡度在十五度以下,滑行时速度稍快,悟性好的初学者在有人陪练的情况下,两个小时即可入“道”。罗茜如抬头望望远处山坡的中级滑雪道,心中暗笑自不量力,脚下朝初级道那边走去。
在一块坡度平缓的山地她放下滑雪板,弯腰把滑雪板套在脚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站立起来,还没等她拄稳雪杖,脚下一滑,一个仰翻叉摔倒在雪地上。她笨拙地爬起来,拍掉沾在身上的雪粉,这次她把雪杖深深插进雪地里稳住身体,再慢慢地望前滑行,速度就像一只爬行的蜗牛。雪道的雪没有经过轧雪机碾扎,滑起来磨擦系数大,更增添了滑行难度,不过这样倒减少了滑倒的次数。陪滑教练隔老远地看着滑雪者重重摔了几跤又爬起来的狼狈相,摇头笑笑,独自缩回屋里烤火去了。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罗茜如觉得自己掌握了一点点儿滑雪的技巧,能够在只摔一、两跤的成绩下滑行十来米了。两个小时以后,罗茜如已经像一个老道的滑雪者,能够在初级雪道上很快地滑行了。
她很高兴自己有了进展。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还有更大的一场雪要下。滑了一个上午雪的罗茜如似乎并不感到累,她兴致勃勃地计划进行更刺激的尝试。于是,她选定一个地势较高的起点,撑起雪杖轻轻一点,滑雪板便载着她顺着山势快速滑过低坡缓谷……脚下滑雪板划破薄脆雪壳发出令人畅快的“咝咝”的响音,视野里冰封玉雕,高山深壑雪景如画,“呼呼”山风从耳旁掠过……踏雪如飞的淋漓畅酣使罗茜如犹如置身于世外桃园——没有了人世间的喧嚣烦恼、没有了冷漠仇恨……她疯狂地点动着雪杖,忘情的滑着滑着……直到筋疲力尽才躺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息。
下雪的前半个月,戴紫山风景管理区行政监理唐子萱到山外去了,十月里的那场选拔考试对他来说好像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同他一起竞聘的有几个已经走马上任了,确切地说,他们得到了提拔重用。从上头传出的消息说,这次竞争上岗完全是按照严格的组织程序操作的,被考核对象都是由评委当场打分,结合民主考核分数高低顺序录用的。唐子萱开始几天还有些闷闷不乐,见了同事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后来一想,自己一介“草根”,当初连省城那么好的机遇都放弃了,怎么现在倒计较起官场得失来了呢?想想也是,从来没见哪个落魄者会搬起石头砸天的,就眼下自己这个位子不少人都眼馋死了呢,罢!罢!罢!回到山里就带了一组人马,到外省巡回推介他的冬季滑雪场旅游项目去了。按照气象学上暖冬的说法,看来今冬的滑雪项目要泡汤了。这个项目一泡汤,度假村冬季的收入就要锐减一半,必须启动人工造雪计划。可喜的是,推销组的造势工作刚完成,他就接到了报告,称山里已经降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而且据气象预报,近期还会有暴风雪天气。唐子萱大喜过望,做完了漂亮的造势收尾工作立即返回戴紫山。
山路上的积雪超过了三十厘米,看来山窝窝儿里雪量更大了。在进山的路上他看到了一个糟糕的景况:从山外连接进山的电缆线冻出了厚厚一层冰铠,沿途的农家屋檐上倒挂了一根根粗长的冰钩凌……;滑雪道上冷冷清清的,空旷的雪原上只有一个穿红衣服的游客在恣情滑雪。他朝滑雪道那边张望了一眼,那个滑雪的客人好像滑倒了躺在雪地上;他等了好一会儿,看那人重又站起来了,这才放心地走进楼厅。
唐子萱从大别墅群楼厅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穿红羽绒衣的滑雪女人从雪场上回来。女人只顾低头看脚下的路,二人擦肩而过,不经意的一瞥让双方愣住了!
“茜如?……”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