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如说的有道理。俗话说,大资本钱赚钱,小资本血汗赚钱。抠抠索索几个小钱儿一辈子也赚不了钱。台湾有不少人私下里在传,大陆放开土地政策。我看这一着棋聪明,外面的资金流进了中国的口袋,反正老祖宗的山水任谁也搬不走。别看有人一窝蜂上来投资,真正有钱的主儿又有几个?精明的商人都是瞅准时机下它一注,自筹一部分,找银行借贷一部分。倒是我来大陆之前,军中几个拜把子弟兄悄悄托过我,看看大陆有没有商机可寻。其实台湾秘密到大陆入股做生意的多的是,台湾当局也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存在,睁只眼闭只眼,民不告官不究嘛。”
“伯父真有这方面的投资意向?”罗文惠偏过头看少校。
罗少清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罗少清接着说:
“四面八方的资本进来了,盘活了,国库充盈了,人民荷包暖和了,商人投进去的资本才有利润可赚。和气生财嘛!你把脸子绷得紧紧的、国门关得严严的,谁还给你送钞票呀。”
顿了顿,他打了个比方:
“公元前17世纪,古埃及兴盛时期,在底比斯城出现一种用白金、黄金和白银制成的小饰盒,人们用它来盛放珠宝,这一作品被世人称做‘底比斯饰盒’。撇开盒子里的珠宝,单就这只精雕细琢的盒子也能卖个好价钱!”
“您是说——”茜如恍然大悟,“买椟还珠?”
“对了!”文惠哈哈大笑,挪谕道:“二姐的脑筋算是转过弯儿了。”
对面山脚拐弯处的简易公路上,先前开过去的大卡车又开过来了。卡车在山口停住,一个年轻男子从车上跳下来,朝这边走过来。
茜如骤然像一尊石雕呆在那里。隔老远地,她就认出了唐子萱!脑袋“嗡嗡”作响,好半晌才转过神儿来。“难道……他跟那个石场有关系?”
罗少清猛一抬头,看见唐子萱朝这边走来。他对昨天那个在黄鹤楼勇抓小偷的年轻人颇有好感。兴许那个叫唐子萱的还没认出自己,只是出于对远道而来客人的礼节或者警惕性什么的缘故,才朝这边来的。因而罗少清也只是老远地看着他。来人离他们很近的时候,他看见了对方脸上友好的表示。于是主动迎上去:“小伙子,原来你在这里呀!”
“呵哟!”唐子萱也认出了老者,神采飞扬地朝这边扬扬手臂,“原来是贵客到了。欢迎,欢迎。”说着上前握住罗少清的手。
但是中间有一秒钟,他的手不易觉察的哆嗦了一下,仅仅只是一秒钟,在几步远的一棵乌梅树下站着平静如水的罗茜如!他觉得这一刻似乎捱过了千万年那么长——终于,他艰难地缩回手,然后把手伸向罗文惠。
老者的手茧厚有力,那是多年拨弄飞机的缘故;他的侄子、历史博士的手纤瘦修长,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度,“博士只是出于礼貌和应酬。”他想。
轮到罗茜如时,罗少清介绍说:
“这是我的侄女罗茜如。”
很快的,他发现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罗茜如对他这位刚结识的年轻朋友的冷漠让他大惑不解。
“她瞧不起他!”脑子里一闪念,他随后便否定了它。即便愚蠢至极的人也会在罗茜如眸子深处发现一种超乎寻常的、符合女人心理特性的哀怨和敌视!目光直直地,她直射在他的脸上,像要看透某一件东西。“那种可怕的眼神儿只有受过伤害的女人才会有,”罗少清不知道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肯定认识,”他想,“茜如拼命地抿紧嘴唇才稍稍控制住嘴角的一丝痉挛,但脸色的改变却透露了他们之间相识或者有过某些隐情的秘密;……瞧,随着呼吸的起伏那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在突遇的情感中,这孩子显得多么可笑呀!”
罗少清故意把身体转开一个90°的直角,避免好奇心替自己弄出一些麻烦来。
唐子萱在罗少清转身的空隙大胆地迎视着罗茜如的目光。她记恨我,他想,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头。她还是原前的老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显憔悴,不像他原先想象中的为爱情忧焚的模样儿。她的肤色还是原先那样透出嫩白——表明她这些年来活得是多么的自在舒坦!罗茜如的平静极大的刺伤了他的自尊;但是有一刹那,大起大落的光亮在对方眼睛深处一闪旋即暗淡下来,冷静和蔑视从眼底的深潭泛浮出来,继而凝固在她冷艳的脸上。
——懦怯的本性在稍一萌芽的初始,就注定要被另一种高贵眩目的光晕击败。唐子萱脑子里迅捷划过一道闪电,在那道旁人不可理喻的几近毁灭一切的弧光中他感觉自己身体晃了晃,两眼发黑,短暂的眩晕之后他终于控制住了身体的摇晃,重新表现得跟平常人毫无二样。当他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时,脸上的尴尬也消失了,用力跨前一步,像对其他人那样对罗茜如伸出右手。
“你好!”他费力地从嘴唇里发出两个音节,声音有些发颤,喉头干涩。
罗茜如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从那里面捕获陌路人虚伪的纯礼性的表达。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想着他,揣摩他,憎恨他。她在心里对他做作的冷漠十分伤心,“如果连偶尔的一丝惆怅也不曾在你心底闪倏,你是否想对我宣称:你就是爱情之舟中的幸运儿呢?……”她愤怒地想。令她惊愕的是,唐子萱竟然当着她伯父她哥哥的面向她伸出了手!因而有那么几秒钟她怔怔的僵持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该把手递给他;大约一、二秒钟后她发觉其他人都在朝这边看,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了,对方那双熟悉和思念的眼神儿传递过来的信息充满柔情和灼热不安;而他也看出来了她眼睛里的愤恚是假的——因而他仍旧微含笑意把手伸给她,表现得像一个绅士。
全部的委屈从心底翻涌上来;罗茜如缓缓抬起手臂,递过去。
旋即,她感觉到那只温暖有力的手掌用力握住了自己冰凉的手,一股久违的冲动在心底腾起。
“我恨你……恨你!”她在心里喊道;想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却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你还好吗?老同学!”他故意提高嗓门,问候她;松开了茜如的手。然后转过身来,笑着对罗少清说:“我和茜如是老同学了。当年知青插队,她们几个还在我家腾出来的花厅里住过几个月呢!是不是啊?茜如。”
从对方眸子里他不再怀疑刚才的猜测,心下一阵轻松,便不再过份地注意看她,眼光温和地落在罗氏家族两个男人脸上。这时他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不远的一丛矮灌木后面传来,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从灌木丛后面探出脑袋,兴奋地冲茜如喊叫:
“噢!妈妈快来,树底下有一座小鸟的房子!”
茜如望了望男孩,迅即瞥一眼唐子萱;他明显的也注意到了孩子。茜如快步跑过去蹲在孩子玩耍的灌木下,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在一蔸生发茂盛的黄荆挨近地面的树杈根部,搭着一只枯枝杂草构筑的鸟巢,一对栖息在杂林中的红嘴相思鸟被男孩的吵嚷声惊扰,倏地从窝巢钻飞起来,翅子掠刮过枝间往远处飞走了。茜如被这对留鸟吓了一跳,定神一瞅,它们瞬间钻进半山腰的阔叶树林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竟选择这么荒野的荆棘丛构筑爱情的小巢,”她出神儿地看着那只空巢,想,“它们对远处山谷炮声的威胁和近地野兽的窜扰习以为常,丝毫感受不到自然界潜伏的危机;而且,这对处于繁殖期的小东西好像有些羞怯似的,一瞬间便逃得杳无踪影……”她羡慕地想,转而有些自责,“而我,却怎么也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跑来看稀罕,惊扰了这对情鸟的柔情蜜月呢……”
仲藜在鸟儿飞走的时候跟着它们跑了几步,在不远的山坎上有一株硕大的野玫瑰正在盛开,殷红的花瓣儿洒满薄绒般无比高贵的绒粉。孩子在树下站住了。这棵玫瑰树比他在城里花坛里看到的所有的刺玫树都要高大,树上开满了好看的花朵。于是,孩子又惊奇地呼叫他的妈妈。茜如再一次被孩子的喊声所吸引,她几乎是连走带跑奔过去的。不用孩子指引她看见了那株百年玫瑰!整株玫瑰隐蔽在一大丛荆树的包围中,碗口粗的树根掩藏在蓬乱的茅草丛里,粗壮的花枝被杂树的浓叶遮蔽,一阵阵馥郁的幽香从野荆的包围中散发出来。
“呀——”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呼,她拨开挡在胸前的枝条,欣喜地注视着那些默然开放的花朵,“难道——,这真是传说中的百年玫瑰?”她一眼望见了每一朵玫瑰花蒂下的和灰褐色粗茎上的尖刺,脑子里迅速回想起踢扎进脚拇趾的那根粗老丑陋的尖刺!——忍不住四下张望了望,发现这株野玫瑰生长的坡坳离她当年从岩坎上奔跃而下的山坎不过十米开外的距离!罗茜如小心翼翼地拨开刺条,瞅准一朵硕大浓艳的花儿,伸手去摘。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花茎下端,顺着花朵轻轻抹去上面细密的绒刺;“呃!”她还是被它扎了一下。抵着花茎的中指腹有一滴血珠渗出,滴落在草丛里,一滴,二滴;罗茜如缓缓收举起仍在渗血的手指,迎着光线默默看了一小会儿,直到确信没有尖刺断在肉里,指间按压止住了血,又继续采摘她的花儿。
唐子萱默默注视着茜如那边发生的一切,脸上仍装出一副专注听别人讲话的神情。“再过一、两个小时,那棵玫瑰树下什么也不会留下,”他冷冷地想,“坐进豪华面的,她还记得一个乡巴佬吗?”
一想到这些,他简直无法容忍思维的放纵,决定不再去注意她了,便把脸往相反的方向偏扭过去。玫瑰丛那边,罗茜如已经采摘了一大捧花枝,母子俩手牵着手走回正在热烈交谈的众人中间,男孩手里捏着一支剥去了茎刺的玫瑰枝儿。
在唐子萱跟前,茜如微笑地拉过男孩,轻柔地说:“我的儿子。他不太喜欢跟陌生人交往,仲藜——”她稍微俯下身去,对男孩说:“这位叔叔是爸爸妈妈的朋友。叫叔叔,啊?”
卢仲藜怯生地往后退一步,躲偎在茜如胳膊旁边,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他不喜欢妈妈把对他的爱哪怕分享一丁点儿给旁的什么人。
“这孩子宠坏了。”茜如笑道。在心里对自己说,卢西鸿的儿子,他会以怎样的一种心境看他?嫉妒,仇视,抑或冷眼观之?……不管他拥有哪一种心态,都不会去喜欢一个情敌的儿子;在他眼睛里不小心流露出的冷漠就是如此。况且,那一些有害的漠视会严重刺伤孩子的自尊心。他或许不知道,在孩子最初的拒绝和惊异背后却藏有一颗正常儿童渴望交流的稚心哩!
罗少清在两个年轻人大声谈笑的空隙注意打量了这个社办企业的小经理。天气热的缘故,年轻人的衬衫领口敞开着,白色衬衣内贴身穿着背心,这种实用却不美观的穿戴看起来使一个男人显得幼稚和土气。文惠不善言辞,大多是在旁边听伯父跟他才结识不久的朋友谈论一些无聊的话题。
“这里可惜没有水源。”罗少清颇为惋惜地说。
唐子萱转脸看着少校,笑道:
“您老不知道,山里水源可丰富哩!”
他抬臂一指峡谷,指着远处袅袅蒸腾的一股烟霭:
“看见那边的白烟了吗?下到谷底不到二里地有一处温泉,水质所含的硫磺成份对皮肤病有很好的疗效呢。您所说的冷水源山里也有,除了夏冰洞里的暗河,这附近就有四五处冷泉水源,泉水出露的形态各异,有的如盛开的牡丹,有的如珍珠翻滚,有的喷涌而出,流量不一。分布在山麓河谷地带的流量就大一些,山腰山顶的就小一些,资料上说,这里所有的冷泉水都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清澈明冽,像酿酒哇,制矿泉水呀,再合适不过了。”
他告诉少校,戴紫山地属北亚热带区,雨量充沛,平均年降雨九十六天,夏多冬少,是汉中平原很多河流的发源地,只是这些河流的源头都隐藏在沟壑密林之中,且由于喀斯特地貌的异常发育构成了数量较多、景观奇特的溶洞群,有的溶洞瀑布、深潭、暗流并存,以致山里跌水飞瀑,壶穴深潭比比皆是。至于石材场,唐子萱解释说那是镇上希望通过办小企业抓一些税收,因为别的乡镇都办起了自己的企业,大家都比住了。
谈到石材场的产品,唐子萱很兴奋。罗茜如很惊讶他满脑子装满了那么多深奥的名词,对大理石品类的鉴赏似乎超越了他们几个人专业知识的总和,这些枯燥的东西是他们在普通课本上不曾接触过的。私下里她十分清楚,唐子萱给男人们讲述关于开发矿石场最初的构想,中间遇到的市场竞争以及一年后预期达到的盈利等等艰难困苦,其实也是借此机会故意说给她听的;他不露痕迹地向她传递了这么多年孤身奋斗的艰辛,只是在礼貌地环顾他人时才顺便向她投去关切的一瞥,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所有装出来的矜持、倨傲和平静统统被那一道充满激情的灼热的目光击得粉碎。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偏过了正午。石场那边早收了工。罗茜如从车上拿出一大块塑料布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又从牛仔背包里掏出罐装饮料食物摆上。
“嗨!”罗文惠叫住拔腿欲走的唐子萱,“一块儿吃点便餐吧。”
“不了,”唐子萱不好意思地瞟一眼忙着往餐布上摆食品的罗茜如,“那边伙食团给我留着饭呢,喏——”他抬手一指,果然在简易公路的尽头,山脚的弯道处隐隐搭有一个茅草棚,笑着对将信将疑的教授说:“我的名片上有联系电话。做为地主,我衷心欢迎你们再次前来观光投资。”
说完,他礼貌地环顾一遍其他几个人,抬腿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