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虎娘和山虎都不在，两张剥好的兔皮挂在院子中的树上。
她的心翻腾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让她产生了想走出去的冲动。迷失间，她甚至忘记带上那把鹿角刀，一个人出了门，不知是什么在召唤着她，沿着村路独自向村外走去，一直走上了无边的草原。那时，夕阳已经沉了。
在草原上，她奔跑一阵，又走上一阵，就像失了魂一样。只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问：“没有了父亲和二牛，你还要不要活着？”另一个声音回答说：“自己一个人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一种声音在问：“父亲和二牛真的死了？”又一个声音回答：“不会的，不会的，我要去找找，父亲和二牛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们能舍得我吗？”骤然的变故，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女人一颗心彻底乱了。甚至，夜在她的身后漫漫地张开，她也没有发觉。
这个夜，月亮时而隐遁进阴云，时而从阴云里钻出。天上的寒星稀疏，夜风拂草而过时发出诡秘可怕的声音。她不知奔了几程，最后，她的速度慢下来，茫然失措地停在了夜的草原上。
此时，西北方向的草原上恍然移来几束火光。接着，就听见了马蹄“哒哒”声。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起，兰花一惊，顿时清醒了，心下自言自语道：“有人来了。”那时，她离开那个小村已经很远了。回村已不可能，她预感到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种危险的信号侵略着女人敏感的神经，她揣度着自己的处境，用惊恐的目光搜寻着任何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附近没有一座沙丘，只是一片长满蒿草的平川。孤月之下，忽见十几米以外的地方有一棵瘦弱的孤树，就像一把黑色的伞张在地上。她向那棵树奔去。
三
她迅速地上了树，握紧那根最粗的枝桠，向西北方一望，火把已经越来越近，正奔这个方向而来。
兰花心头一紧，忖度道：那些是什么人呢？她自小就听父亲说草原上多有土匪出没，于是双手紧紧擎住树枝，隔着枝叶向那些人望去。
转瞬间，那两匹马近了，借助月亮和火把的光亮可以看清，后面还跟着两辆大车。到了这片平川，马匹慢了下来。
忽听一个人喊道：“大哥，那有一棵树，走了几十里路，马都见汗了，还是把马拴上歇歇脚吧。”
“也好。”另一个人说道。这句话说完，两匹马和两辆大车都向孤树靠过来。
“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兰花心头，她急忙屏住气，攀住树桠，生怕那树枝动一动。
从马上和车上总共跳下四个人来，他们将两匹坐骑链在一起，放在草地上吃草，然后靠在一起闲聊起来。火把就插在他们身边。火把是夜行的土匪经常备用的东西。火把的燃烧证明，他们刚才曾走过一段难行的路。现在，他们却不想将火熄灭，想依靠那点微光取暖。火光将四张脸照得时明时暗，把他们的影子映得如同长长的怪物似的。
兰花隔着枝叶，总算看清了每个人的脸。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那几副面孔又不是普通人的模样。他们议论的是拉粮的事，和山虎娘说的完全吻合。有的说几个村民无足畏惧，有的说应该让大队人马同来。后一种议论逐渐占了上峰。第三种议论是，他们又不是当家的，凡事都得当家的说了算。这种议论起到了压众的作用。他们当中的一个，瞪着独眼，另一只眼永远地遮在了眼罩里，薄薄的头发留得长长的，却粘和在一起。另外一个脸上斜镶着一道刀疤，那刀疤的尽头连到了嘴角。第三个，是个面容清癯的瘦猴，脸上简直不见肉，光光的头，面皮贴着颅骨。第四个是个塌塌鼻子，说话时让人觉得憋闷。这四个人就像四小鬼，从荒野中忽然冒出来。
那个独眼大概是个小头目，其他三个人对他有些恭敬。他吩咐那个塌塌鼻子把走远的马牵回来拴在树上。刀疤和瘦猴却吸起了旱烟。塌塌鼻子将两匹马拴好后也聚过来，向那个瘦猴要烟抽。
只听独眼说：“兄弟们，金蝴蝶让咱们来拉粮，哥几个人是少了点，到了那个村子，可要多留些眼神。”
“放心吧，大哥，”刀疤说：“咱兄弟抢粮，也不是头一回了，看哪个山牲敢撒欢。”
“还有多远路？”独眼问。
“也就十里八里吧。”塌塌鼻子吃力地说。
瘦猴一直没有言语，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
最后，独眼说：“兄弟们，赶路吧。”
兰花庆幸那四个人就要赶路了，还不至于发现自己。她看着看着，就不再看了，索性闭上了眼睛。
这时，远处就传来了几声狼嗥。这是夜游的野狼见到了火，向同伴发出的信号。兰花忽然想起爹爹说过：狼是麻杆腿，豆腐腰，最怕火的。
兰花霍地睁开了眼睛，她感觉拴在树上的马不再安静了，一边嘶叫着，一边不断地用身子撞击着树干，就连她攀着的那根粗大的枝桠也晃动起来。
“这畜生，瞎叫什么？”塌塌鼻子叨咕着，走向孤树。一匹马忽然一惊，庞大的身子猛然朝树上撞去。独眼等还没有走近，就听见“咔吧”一声响。树桠在巨大的撞击和兰花体重的压力下，骤然折断了。兰花跌下树来。
四个土匪吓得慌忙向后一跳，只见一个人从地上坐起来，依稀是个女人模样。他们“呜嗷”一声围了上来。
刀疤跑在最前面，他大声喊着：“大哥，是个女人。”这声音在静夜的草原上，十分响亮地传了出去。
瞬间，兰花就给四个人团团围住。
“啊，还是个黄毛丫头呢！”独眼将那只独眼对准了兰花，兰花骇然往旁边一闪。不料，刀疤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她惊恐地挣了两挣，还没有将刀疤挣脱，塌塌鼻子又将脸凑了过来。兰花用力将塌塌鼻子踹翻，瘦猴又扑过来。匪徒们就像是猎狗突然之间见到猎物一样高度兴奋，鼻孔翕张着，嘴角垂着涎，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极度虚弱的兰花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
刀疤对独眼嚷道：“老大，咱哥几个收拾了她吧，没准这是上天赏给咱哥几个的仙女。”
“干了她。”塌塌鼻子说。
瘦猴也跃跃欲试地等着独眼发话。
独眼说：“慢着，咱绺子里有的是三老四少，咱哥几个占了先可不仗义。再说，这个女人什么来历，咱们还不清楚呢。一个女人黑灯瞎火的，怎么会跑到这来呢？”其实，他是在想着另外的一件事。这个绺子二当家金蝴蝶最是个风流好色的主。前几天他答应在老头好面前给他说一说，提拔他当绺子的三柜。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话茬。近几年，老头好和金蝴蝶的绺子搜刮的财富越来越多，当了三柜就会使自己额外多分些财物。而有了财物，当然也就有了女人。他想把这个意外抓获的仙女献给金蝴蝶，尽快促成自己的好事。为此，他也不惜得罪这三个小兄弟了。
那三个土匪还是不甘心，对独眼说：“他们逛窑子时可没有想到过咱们这些兄弟。咱们吃个独食，谁会知道？”
“放屁，”独眼说：“山神爷爷老把头会知道。小崽敬大哥从来就是绺子的规矩。把她绑起来，押回去，没我的话，我看谁敢动！”
三个土匪虽然心痒难耐，但由于知晓独眼素来与金蝴蝶有私交，嘴上都不敢说一个不字，只心上将独眼骂了不下百遍。当下，只好七手八脚地把兰花捆起来，放到了车上。
兰花这才算是见到了什么是土匪。她倔强地踢了两踢，挣了几挣，最后还是被土匪捆在了车厢上。
做完这件事后，塌塌鼻子问独眼：“大哥，我们还去抢粮吗？”
独眼料想金蝴蝶不会怪罪，便说：“不用去了，我跟金爷去说。哥几个，咱们赶车回去。”
塌塌鼻子和那个瘦猴一阵忙乱，把马车掉转了方向。独眼和刀疤从树上解下了马，翻身上了马背。
马车渐快起来，刚才的火把已经熄尽了，月亮这时却亮起来，照着草原上那条弯弯的过牛道。兰花只觉得周身颠簸，耳朵里充满了“吱扭吱扭”的轱辘声。过了好一会儿，车速突然慢了下来，马车似在上坡。兰花侧头一看，马车正在两座大沙丘之间穿过。这时，忽然一声枪响，在夜空中炸开。
只听有人喊道：“把人留下。”
四名土匪一阵混乱，独眼在马背上大喊：“是哪路的朋友？这是金蝴蝶的女人，识相的让开路。”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在独眼的胳膊上擦过，独眼惨叫一声从马上栽下。
枪响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甚至一点声息都没有。几个土匪慌忙滚下车，跳下马，伏在路上胡乱地射击。沙丘之上连个人影也不见。
独眼忍着疼痛向沙丘上喊道：“是哪个绺子的朋友？报个名号。”沙丘上还是一片死寂。
刀疤说：“大哥，那小子一定是给吓跑了。”他说着长身站起，沙丘上的枪声又响起来，刀疤赶紧把身一缩，半天没有言语。塌塌鼻子凑过来问：“刀疤你小子死了吗?没死就吭一声。”“吓死我了。”刀疤说道：“给金蝴蝶送一个女人，差一点要了咱的性命。”
独眼说：“你叫唤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独眼说着又探出头打了一枪。沙丘上的枪声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好在独眼打出这枪后便避开了，否则他的头上真是要换上一个疤了。
塌塌鼻子说：“老大，还是撤吧，这天上掉下的女人，咱们可惹不起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