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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议撤帘(1)

“当初皇上年幼,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应诸臣工坚请,我方挂了这帘子临朝听政……如今皇上年岁也不小了,我寻思着过阵子便将这帘子撤了。”

因心里装着事,那尔苏辗转反侧翻了大半夜的烧饼。刚蒙眬睡去,只听屋角自鸣钟又是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敲了五声,紧接着下人们在院子里穿梭往来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声便不时传了进来。那尔苏长吁了口气,已是双眸炯炯,见福晋美芸已披衣偏身坐在床沿,便道:“这么早便起来了?”

“你睡不安,我怎睡得安?”美芸粉面桃腮,如月明眸满怀深情地望着那尔苏,一袭轻红罗衫更衬得她肤若莹玉。见他已经醒了,遂趿鞋为他斟了一杯茶兑温了端来,笑道,“你漱一漱,好歹再歇会儿,便是睡不着,闭目养养神也是好的。”“都这般光景了,能睡得着吗?”那尔苏漱了漱口,望眼娇滴滴的妻子,心里头不觉一股热浪袭来,遂一手拉过美芸,在她温润绵软的腹部轻轻摩挲着。

美芸一张嫩脸涨得通红,微啐了口,说道:“你——都这般光景了,叫丫头们撞见了什么看相呀。”那尔苏见她娇媚羞涩,越发撩得上火,一把拉她进了被窝。美芸嘴里还欲言语,只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垂浑身软瘫,遂又是如此这般一番。事毕,那尔苏只觉身子虚软无力,遂拥着美芸闭目养神,不想却睡了过去,待复醒来看表时,却已是辰末巳初时分,忙穿衣整冠,出门望天时,却是阴沉沉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见管事正自指挥着一帮下人打扫院落,那尔苏遂问道:“老爷可曾回来?”

管事闻听忙快步上前,打千儿请安道:“回大少爷,老爷还没下朝呢。”

往前厅与母亲请了安,那尔苏只觉心中没来由积郁得发胀,吐不出按不下堵得难受,遂与弟弟博迪苏一道牵马出府,泼风价直出永定门,大大兜了个圈子,寻思着打马回府之时,远远便听丝竹清幽,一女子声气随风飘了过来。

循声前行,却发现一座酒肆。抬眼看时,但见匾上端正写着“太白仙居”四字。博迪苏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坏,但也算不得上乘之作。”博迪苏闻得声音,转脸看时,却见一二十左右青年,面如冠玉,目似点漆,兀自微笑望着自己。

“不知这位仁兄——”

“嗬,这可真巧了。”博迪苏话未落地,只见从那青年背后闪出一人来,却正是大刀王五。王五“哈哈”笑了两声,挥拳轻捅了那尔苏两下,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义弟,上谭下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哦,复生,这二位便是昨日我向你提起的伯王爷的公子那尔苏和博迪苏,北京城没人不知道的。”

“二位公子大名早听五哥提及,”谭嗣同拱手道,“今日一见真可谓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谭兄客气了。”

这时间,跑堂的已跑了过来,打千儿笑道:“哟,几位爷来了,快里边请。不知几位爷用些什么?”说着话引四人进得店来。因见楼下嘈杂得厉害,谭嗣同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太乱了些,我们上楼去。”跑堂的一怔,眼见四人抬脚便欲上楼,忙三步并两步上前赔笑道:“各位爷,请包涵着些。李公子今儿在楼上,怕人打扰,吩咐──”话未说完,王五已冷笑道:“他喝他的酒,我们吃我们的菜,谁又碍着谁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饼扔了过去。跑堂的还待说些什么,因见着王五双手叉腰,怒目而视,不觉闭上了嘴。

四人随着跑堂的上楼来,只见屏风相隔,南边尚自空着间雅座,遂径自坐了。不大工夫,酒菜上来。因见众人坐了,那尔苏把壶斟酒,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一点不假。我今儿能和谭公子同席吃酒,实在缘分不浅。来,便为这缘分满饮此杯。”说罢径自仰脸一饮而尽。

“你们整日闷在府里读那破八股,哪晓得这些旁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赶明儿跟我出去转转,保准让你们大开眼界。”王五放下酒杯,抬手抹了把嘴,复夹了些豆筋慢慢嚼着,笑道,“哦,对了。你们兄弟这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怎的今儿有空出来?”

“这鬼天气,昨儿还好好的,现如今却是乌云压境,直叫人心堵得难受。”那尔苏吁了口气,说道,“出来散散心。”

王五剑眉微皱:“可是和约之事不如意?”

“阿玛早起上朝,现如今还没回转呢。”不待那尔苏回话,一侧博迪苏两眼闪着希望之光,面带笑容道,“不过想来老佛爷和皇上是断不会准此和约的,一准会让李中堂与那法贼再行磋商。”

“皇上许是不会应允,只老佛爷那怕是……怕是不可能的。”谭嗣同似乎不忍打碎博迪苏心中那美好的幻景,犹豫了一下方道。

“此话怎讲?”

“打咸丰朝英法联军打进京城,老佛爷的胆便让那些洋毛子吓破了——”

那尔苏举杯正欲饮酒,闻听此言警惕地环视了眼周遭,方低声道:“此处不同府邸,人多嘴杂,谭兄切不可高声议论,免得——”

“这有什么?无论走到哪,我都是这个话。”谭嗣同浓眉微扬,冷笑两声道,“二位不妨想想,打老佛爷掌权以来,咱大清朝与那些洋毛子签了多少条约,可有哪个条约哪个条款与咱有利?便拿这次来说,老佛爷若欲扬我国威,为何偏偏在一派大好形势下传旨停战议和,这不明摆着吗?依我看老佛爷如若真如你们所想,传谕李中堂再行磋商,亦只不过堵人嘴过形式罢了。”

“嗯,复生说得在理。”王五点了点头,道,“老佛爷若有那份心思,咱大清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博迪苏低头沉思片刻,抬眼望着谭嗣同道:“依谭兄之见,该如何是好?”

“要改变眼下这般局面,只在一个字:变!”谭嗣同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窗外,侃侃说道,“《易经》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还是这个理儿。唯有改变眼下种种弊端,我大清朝方有中兴之可能。”

博迪苏轻轻点了点头,只却又眉头微皱道:“谭兄所言甚是有理。只依着老佛爷那脾性,这可能吗?”

“这有甚愁的?”王五兀自嚼着菜,闻听“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望着博迪苏笑道,“我看你呐,满脑子都让那些破书给塞满了。皇上眼下多大了?待皇上亲政,老佛爷撤帘,岂不一切都结了?”

“若到那时皇上依旧维持这般局面,又该如何?”那尔苏插话道。

“前途如何岂是你我现在所能料想得到的?眼下只有静观其变了。不过,皇上究竟是爱新觉罗氏子孙,想来不会甘心便这般下去的。来,吃酒吃酒。”说罢,谭嗣同举杯径自饮了。当下四人高坐酒楼听乐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只此时,那乐声却止住了,一阵男子声气传了过来:

“嗬,没看出来这小妞不但人长得水灵,曲子还唱得不错。来,上前来,让爷我好好瞧瞧。”

“这等千人骑万人压的破烂货爷您也瞧得上眼,岂不太……太那个了吗?俺师傅昨日里弄的那妞儿那才叫好呢!”

“阿兄,是吗?”

“这——那妞儿倒也说得过去。李兄回头若是看得上,我给您送府里?”

“好,咱这可就一言为定了。到时你若舍不得,那我可——”

“一定一定。”

“无耻!”听得那般言语,谭嗣同一张俊脸顿时青一阵紫一阵,不无愤慨地说道,“如今时局日艰,可这些人却沉溺于酒色之中,真真可耻、可恼、可恨!”那尔苏几杯酒下肚,略显苍白的脸泛上血色来,见谭嗣同那般神态,摇头笑道:“如今这般情景京城里比比皆是,谭兄又何必伤感?”谭嗣同嘴唇翕动着正想说些什么,屏风一动,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进来,横着眉下死眼盯了四人一阵子方冷冷问道:“方才是哪位在说咱家爷的坏话?”

谭嗣同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端着酒杯,微睨了一眼来人,冷冷道:“怎么?我说错了吗?”那长随被他冷峻的神气所慑,又见王五膀阔腰圆怒目而视,倒有点不知所措了。正在发怔,便听有人大声道:“错没错爷我说了算!”接着一男子脚步橐橐踱了进来。看那人时,四方脸上两撇倒扫帚眉分得很开,厚厚的嘴唇,两角向下垂着,一脸旁若无人的骄横气。却正是李莲英的大公子、二品花翎守备李成武。

“哟,我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原来是贝勒爷您呀,真是失敬失敬。”李成武环视了眼周匝,干咳两声冷笑道,“这两位仁兄想必有些来头吧?”

“这位便是那源顺镖局的王五,那一位——”阿敏阿这时间亦走了进来,望眼王五冷哼一声说道。

“在下姓谭名嗣同,区区一介书生。”

“方才想必是阁下厚语抬爱吧。”李成武乜斜着眼盯着谭嗣同。

“正是在下。怎样?”

“怎样?到地方你就知道怎样了!”李成武下死眼盯着谭嗣同,恶狠狠道,“来呀,将这厮与我绑了送顺天府衙!”

“是!”

“慢着。”这时间,那尔苏站了起来,说道,“李大人大人大量,何必为此区区小事大动干戈?我这位朋友多吃了些酒,言语冒犯之处,还请看我薄面多多包涵着些。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成武虽说有李莲英撑腰,然伯彦讷谟祜身兼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九门提督等数十个职务,位高权重,京城中人背地里皆以“伯半朝”称之,是以那尔苏的面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不给的。只就如此收场,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宰相肚里能撑船。难不成李大人连这点肚量也没有吗?”

“这……只是……”

“好了,我这与你赔个不是如何?”那尔苏说着拱了拱手,“来,酒菜尚温,咱一起吃顿酒,这事便算过去了。”说罢便招呼众人坐下。

如此光景,又是如此些人物,吃酒哪还来得兴趣可言?谭嗣同欲拱手告辞,却又碍着那尔苏的面子,只得坐了一侧喝着闷酒。好不容易捱到时近申时,众人方自散去。

回镖局安顿好醉意浓浓的谭嗣同,已是酉牌时分。

豆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哗哗作响。王五浓眉紧锁,闭目仰躺在椅上,良晌,方发泄胸中郁气般长长透了口气。醉侠张三呆坐一旁兀自喝着闷酒,闻听叹口气道:“都是张三无能累了五哥,我──”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事情岂能尽如人意?”王五微睁双眼,宽慰了张三一句,问道,“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前儿个夜里。”张三双手握拳,怒目圆睁道,“打五哥你走后,我便依你的意思紧赶路程,来到城外时因城门关闭便歇在了‘悦来客栈’──”

“可是紧挨着驿站那家?”

“是。”

“紧挨驿站也敢动,看来此人非但武功不错,而且有些来头。”王五抬手揉着太阳穴,沉思片刻,道,“你可探得什么消息?”

“问了跑堂的,说寅牌时分有一尖嘴猴腮汉子忽结账奔了京城。昨日我在京城找了整整一天,却连人影也没见着。”

王五听罢,复沉思片刻,眉棱骨抖落下方待开口说话,不想一个打杂的伙计却奔了进来,打千儿道:“五爷,奉宸苑郎中杨立山杨大人来了。”王五怔了下,起身边吩咐备茶边向外迎去,甫至门前,不想杨立山已径自行了过来。

杨立山,字豫甫,土默特氏,蒙古正黄旗人。光绪五年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御用衣料,经年不改。慈禧太后颇好打扮,闻得杨立山颇具才干,遂委了他这个差使,不想他果能独出心裁,绣出新样,遂得慈禧太后欢心,向来一年一任的“织造”差使他一干便是四年。后来在李莲英提携下,杨立山由苏州调京,被派为奉宸宛郎中,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不知杨大人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王五拱手道句,导了杨立山入内。杨立山径自坐了,抬袖抚着剃得趣青的额头冷冷道:“今日该交货了吧?”

“方才在下兄弟回来,只——”王五咬着嘴唇,犹豫片刻终开口道,“只大人的货在京郊被贼人掠去──”“什么?你说什么?!”杨立山一双三角眼瞪得牛铃般,大声道,“丢了,你们是做什么吃的?!”王五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旋即忍气道:“大人息怒,货由咱镖局丢,咱们定会竭力找回来。请大人多包涵着些,相信在下不日便会完璧归赵。”杨立山斜眼望着王五,脸上挂了层霜般冷笑道:“不日?你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吗?何首乌!百年何首乌!不是黄金白银!贼人若掠去用了,你拿什么还呢?”

“这——”

何首乌,一种名贵药材,具有补肝肾、益精血、养心安神之功效,久服能益寿延年。相传此药一百年者称山哥,服后颜色红润,百病皆无;二百年者称山翁,服之颜如童子,返老还童;三百年者称为山精,久服能坐地成仙!王五听罢,内心亦不由得一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良晌方开口道:“大人宽心,明日一早在下定将货物一丝不损奉还。”

“若还不了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以这镖局作抵,明日一早若不能追回失货,这镖局便归大人所有。不知大人以为怎样?”

“好,明日一早给不了货,可别怪我不留情面!”说罢,杨立山起身,脚步橐橐而去。

望着那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王五只觉心中塞了团破棉絮价堵得慌,来来去去踱了几圈,兀是堵得难受,一甩手出了屋,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这清冽的寒气驱散心中的郁闷。

四周死一般寂静,漆黑的苍穹上半点星辰亦无,王五仰望苍穹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不知过了多久,屋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敲了一十二下。王五皱皱眉头,喃喃自语道:“交子时了。”便进了屋,待再出来时,却已是一身夜行打扮。

李莲英府邸,光只北京一地,就有后公用库、彩合坊、碓房居、文津阁街、酒醋局胡同等数十处之多,其中以后者最为宏伟。整个建筑布局是典型的北京大四合院,全部院落皆坐北朝南。其中中路一处最为讲究,高大的门楼向南开在正中,上书慈禧太后亲题“李府”二字。四级青石台阶上有一对石质抱鼓,阶下两侧各有一对石狮子,门檐下用方砖雕以翎毛、花卉镶嵌,煞是好看。故而每出宫回府,李莲英便多居此处,其他几处倒让兄弟子侄们住了。

却说李莲英侍驾还宫,恰府里带信进来,言母亲自大城进京,只因着慈禧太后身子骨不舒坦,复折腾了半日光景,待回到酒醋局胡同府邸时,已是天交丑时。四子李福荫早在门檐下候着,眼见轿子稳稳落地,快步下阶上前,打千儿躬身请安:“父亲您可回来了,四叔陪着奶奶从大城来了,现下正在西厢房打‘雀儿牌’呢。”“是吗?”李莲英满脸笑容道了句,不待小太监搀扶,径自急匆匆奔了进去。绕过正房,便听见几个女子在唧唧喳喳说笑,循声进西厢房,只见夫人金凤、四弟李升泰正自陪着母亲打“雀儿牌”,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却不知道是谁。周围十几个侍候的丫环见他进来,忙一齐躬身道了万福。

“母亲,儿回来了。”李莲英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李老夫人老眼昏花,兀自满心思在那牌上,闻听轻应了声却道:“我打──白板。凤儿,该你了吧。”李升泰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娘,二哥回来了。”

“嗯?”李老夫人怔了下,这方看见跪在地上的李莲英,忙道,“我的儿,你可想煞为娘了。快起来,让为娘好生看看你。”望着母亲花白的鬓发,眼角那深深陷下去的鱼尾纹,李莲英忍不住鼻子一酸,声音嘶哑道:“恕孩儿不孝,不能回去看您老人家。”说话间金凤已经搬过椅子请李莲英坐了。李老夫人颤抖着手抚摸着李莲英的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便二十多年了,这多年来,为娘没一日不念叨你。”说着话,一行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娘,见着二哥您该高兴才是呀。”李升泰一旁插口道。

“浑小子,你晓得什么?”李老夫人嗔怒了句,抬袖拭了泪水,笑道,“我这便是高兴,知道吗?芜儿,还发什么呆,快见过你哥呀。”李莲英这方仔细看那女子:赛雪欺霜的粉白小脸上,烘染着一层朝霞般鲜艳的红晕,细长眉儿如蝴蝶翅膀一样左右开展着,虽说不上天姿国色,却也明艳照人,美丽极了。李莲芜听得母亲声音,起身蹲了万福:“小妹莲芜见过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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