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万代开完会回来就匆匆往家里赶。家中，丁旺和王桂花已经把丁刚打扮的焕然一新了。刚洗过热水澡的丁刚换上姑姑丁雪红买的童装还真精神了许多。只是，受不了太多惊吓，这孩子总是显得呆呆的，完全丧失了往日的天真活泼与灵气。
爸爸想抱抱他。他却像一只灵敏的小鹿一下子钻进门后死后不肯出来。爷爷奶奶喊他。他只是吓得瑟瑟发抖。丁雪红抚着他的小脑袋柔声说，这是自己家，没有人欺负你了。出来吧。啊？
丁刚出来后一直缩在墙角谁也不看谁也不叫。亲人们的心一阵儿酸痛。这孩子，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儿了，是让他们折磨的。
丁万代说，丁刚，走！跟爸爸去看妈妈！快呀！不想妈妈吗？啊？走。
他十分失望。因为儿子丁刚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欣喜的表情，那眼中居然还掠过了一点惊恐。为什么？他不想妈妈吗？妈妈那么疼他，为了他都疯成那样了他还不知道。妈妈生下他就做了绝育手术，他是妈妈今生唯一的儿子。妈妈的心都操碎了，嗓子都哭哑了他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妈妈呢？
丁万代还不知道，米黄山上，肖璐问他妈妈是谁，他回答是周莉。当时肖璐直踩得他口吐鲜血。肖璐让他喊自己妈妈，他喊了，但仍没有逃掉被卖的厄运。买主是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拿起一把杀猪刀逼他喊爸爸，否则就一刀杀了他埋到猪圈里去。他怯生生地说，老爷爷，我爸爸叫丁万代。一阵拳打脚踢丁刚不敢吱声了。丁刚口鼻流血脸青鼻肿，眼泪直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来。
丁刚真糊涂了。
他不敢叫丁万代爸爸。因为他怕再得到一阵拳打脚踢。他也不敢喊妈妈在妈妈怀里撒娇了。因为他怕肖璐再把他踢倒在地踩他的肚子。
丁刚变了。那个淘气好动的小男孩不见了。他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一只被弓箭吓得无所适从的小鸟。
丁旺说，过一段时间吃胖了再让他妈看吧。看这孩子瘦得没人样儿了。
丁万代摇摇头。
儿子再瘦也得抱去让他妈妈见见。他妈早一天看见他就会早一天高兴。他妈天天丁刚丁刚叫得他心酸，直想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也想儿子呵！儿子是生是死？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是在哭还是在笑？一定在哭吧？儿子每天夜晚都在他的梦中哭泣他想抱起儿子哄哄他，给他擦眼泪，给他讲未讲完的365夜故事，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张不开口。
丁万代抱起儿子就出了门。
儿子没有反抗。但他知道儿子并不怎么乐意。因为儿子没有趴在他的肩头搂住他的脖子而是极不自然极僵硬地挺直了身子，恐怕自己走着都比抱着轻松。丁刚是被人家打怕了。
丁万代心情沉重地抱着儿子走在白布街上时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人们询问丁刚被营救的全过程并且争着逗他亲他。可是，丁刚的反应十分冷漠。
人们看出了丁刚的异常。丁万代向人们解释道，孩子累了！他也希望是孩子累了，休息过后还会恢复以前的天真可爱活泼好动，此时从不远处秃四背一杆猎枪和三只血淋淋的野兔子过来了。
丁万代惊讶地看着他的头发。
他笑几笑拿下野兔双手捧上说，丁县长，这是孝敬你的，请县太爷笑纳。
丁万代笑出了声。他不明白大字不识一个的秃四从哪里学的这些文词。他笑着说，一个街上的邻居，不必这么客气。兔子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但秃四硬把兔子往他怀里塞，他怕吓着丁刚只得收下了其中一只最瘦的。丁万代说，多谢你了。有空到我家坐坐嘛。
秃四说，嘿，嘿嘿。你是县太爷我是小草民，我哪能上你家和你平起平坐哟，嘿，嘿嘿嘿！极不正常。
丁万代满腹心事无心与他多说，勉强笑着说一句，开什么玩笑。便离开他朝自己家走去了。他想，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能脱离群众。无论什么人都要客气些。
大街一旁的一棵老柳树下，王月贞对一群老头老婆说，丁万代可是个大好人哪。他当县长是咱老百姓选的。他把自己的钱全捐出来建造幸福院了。人家是一心为大家。
秃四走到这里打断她的话说，大好人？哼！刚才见了我硬逼我用三只野兔子孝敬他。妈的！你没生老子没养老子，老子凭啥孝敬你？
一个老头说，你肩上不是有两只兔子吗？秃四自知失言忙说，我一共打了五只。他抢走三只肥的，现在只剩这两只瘦的了。他妈的！太可恶了！
人们马上相信了他的话，因为丁万代一手提兔子一手抱儿子已经从远处走来了！至于他手里的野兔是一个还是三个倒不太令人关心。一个和三个有什么不一样？老头老婆中也不乏有学问的人，知道五十步笑百步是一样的货色。逃五十步一百步都是逃。抢一只兔子和三只兔子都是抢。
人们盯住那只呲牙裂嘴血肉横飞的野兔子，对丁万代的评价马上一落千丈了。
丁万代走到老柳树下向老头老婆们问好。老头老婆们目光不离野兔子，对他的问候只报以哼哼哈哈和挤出来的牙痛似的微笑。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走过去了。看着他走远了秃四又从老柳树后跳出来拍着干瘦的搓衣板似的胸脯说，看，看，看看，看见了吧，我秃四什么时候说过一句假话。
人们没有答理他，可也没有反驳他。谁也不怀疑他说话的可信程度了。
秃四的某种心理得到满足了，十分得意地背着猎枪和野兔子哼着小调回去了。其实秃四如此诽谤县太爷也没有什么恶意，有时候，人们的议论不是恶意也不是好意，什么意都没有，只是吃饱了撑得难受说说罢了。这些闲言碎语正如耳旁风，吹吹也就过去了，如此而已。
若问秃四为何撒这个弥天大谎，秃四可能说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非有意要拆县太爷的台，而是出于某种不光彩的心理不说说难受。人，都这样么。
丁万代抱着儿子走到自己门口时就听见妻子的哭泣了。他的心一酸，泪水马上溢满眼眶，妻子这几天不是哭就是笑，一刻也不得安宁。好好的一个家怎么搞得这个样子呢，这究竟是谁之过？
儿子看到这个熟悉的家并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的样子。院子里，玫瑰花开得如火。周莉就在这团火焰中哭泣，她哭得肝肠寸断。丁万代小声问儿子，快，快叫妈妈。丁刚不但不往前走还一个劲后退。
儿子听到妈妈，这一词居然流露出惊恐的神态，浑身颤粟着，如同筛糠。
丁万代看着妻子又看看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寸心如割。他哽咽着说，叫妈妈吧，就叫一声，行不行，爸爸求你了，妈妈说为你才疯成这个样子的。
丁万代说不下去了，他蹲下高大的身躯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止不住泣不成声了。都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再坚强的男儿都有脆弱的时候。
没有想到，儿子一点也没有被感动，只是拼命挣脱爸爸的大手往外跑。
丁万代终于大怒。
他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大手，啪。打在儿子消瘦的小脸上。
他这一巴掌打得太重。历经磨难的小丁刚实在忍不住大神哭了。他十分委屈地哭了。
他的哭声终于惊动周莉。周莉猛地转身直直地盯着儿子的小脸蛋。丁万代忙来到妻子面前蹲下扶住她的肩膀急切地说，这是丁刚，丁刚回来了。快去抱抱他。
周莉浮肿而又肮脏的脸上先是木然后是愕然。丁万代一阵而惊喜，愕然就好。这明白她的神智是清醒的。她能听懂他的话就一定认得儿子丁刚。
丁万代忙说，丁刚哭了，我下手太重，快去哄哄他呀。
她哭着说，他不是我的丁刚，不是我的儿子。
丁万代站起来叹一声捶胸顿足地说，他说丁刚，是我们的儿子，只是瘦了一点，他怎么不相信呢？
她的哭声更大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死了。她哭倒在地。
丁万代仰天长啸，老天爷，你不公呀，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他看着吓得呆若木鸡的儿子和悲痛欲绝的妻子，忍不住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一个好端端的家是完了，是谁葬送了这个幸福的家呢？
是肖璐。丁万代想。但扪心自问，他自己就没有过错吗？
不，他有错，他有愧。
十年前，他十分疯狂地爱过肖璐。为表真心他曾下跪向她乞求。但傲慢的肖璐不肯施舍一点点温情，在他最痛苦时离开他。因祸得福，他得到了善良的妻子周莉。
他说不恨肖璐的。说实话，十年中，他从未忘记她。他不认为这是不道德的。他认为他有权在自己的脑海中留下一片芳草地容纳旧日情人的倩影。
但他毕竟是有夫之妇，对她的感情应该有个约束。情欲这个魔鬼一旦从匣子里放出来就会后患无穷。他忽略了这一点。这是他的致命的错误。
十年后，旧日情人肖璐找上门来贪图他一千万。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却以为圆了支离破碎的心头旧梦。是梦，终究要醒的。
醒来后，他才痛苦地发现肖璐与他本应是陌路人。痛定思痛，他终于毅然决然与她绝交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肖璐红颜一怒卖掉他的儿子丁刚和何丽吴梅之后又被别人卖了。这是一个悲剧还是闹剧，他自己在这场剧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来不及细细品味。
丁万代知道，他扮演的肯定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了。此时他还真怕张扬于世。
他没有告发肖璐拐卖儿童妇女。儿子已经回到他身边，只要肖璐不找他麻烦就千恩万谢了。
丁万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认为了结了这个心事，便不再为之费心了。心善人就是这样不计前嫌。
但眼前这个家怎么办呢？
他公务繁忙，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家中诸多问题。妻子的病总是不见好转，人们劝他把妻子送到精神病院去，他执意不肯。在他思想中，精神病院和监狱没有什么两样，他不忍心让她和一群疯子生活在一起。
他固执地认为妻子的病是心病，心病必须心医。打针吃药有什么效果呢？
丁万代就让妻子呆在家里，请下岗待业在家的大嫂二嫂照料她。他总认为这样妻子才会感到温暖，总比在精神病院强些吧。
他对不住善良的妻子和无辜的儿子，他心中有愧。
早知春梦终成空，莫如当初不相逢。
丁万代真想呼吁天底下涉足爱河的男女，不要奢望本不存在的完美吧。因为生活本身是不完美的。为什么苦苦强求并不属于你的爱情呢。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但已经晚了一步。所交的学费也未免太昂贵了些。
他希望万万千千企望重温心头旧梦的男男女女引以为戒，他想逢人便说，讲给世人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