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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扣上头发(1)

转眼间已是秋至时分。杜洛瓦夫妇在巴黎度过了整个夏季。趁着议会短暂休假的期间,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接连不断地发表了数篇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摩洛哥事件愈演愈烈,虽然现在还只是十月初,但是议会却立即要召开会议。

说实话,人们都不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然而议会休会那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发表了一篇风趣幽默,连中间派也拍手叫好的演说,他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一定和前任内阁一样,会派出一支军队到丹吉尔,从而与一同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形成对称。正如必须在壁炉左右两边都放上花瓶,使之有对称的效果。他强调:“先生们,非洲这块土地对于法国来说,就像个壁炉。不但是一个会消耗大量木柴,而且由于风门太大,为了能够点着还要烧掉我们许多纸币的壁炉。

“可你们却有如此雅致的心情,大手笔地在壁炉的左边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你们可看好了,马罗先生也必定会效仿你们,会在壁炉的右边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摆设。”

这篇讲话早就妇孺皆知。杜洛瓦更是受到启发,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初进报馆时所中断的文章续篇。虽然他知道根本不可能出兵,但依然打着“爱国”的幌子,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大肆煽动人们的情绪,视西班牙为敌国,并进行了极其恶毒的攻击。

因为和政府当局有着众所周知的密切关系,《法兰西生活报》名噪一时。它总要先于其他严肃报刊报道关于政治方面的新闻。在报道时圈圈点点地指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们的意图。人们开始对这个报刊刮目相看,而且该报也成为巴黎和外省各报搜集新闻的场所,更成为各类消息的重要来源。人们对它的看法和态度也随即改变了。它已成为政府的重要喉舌,而不再是那群投机政客暗中把持的报刊。拉罗舍·马蒂厄成为这个报刊的代言人和幕后核心。而那位众院议员和工于心计的报馆经理,也就是那个瓦尔特老头,很少露面更很少发言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在摩洛哥正暗中做着大笔铜矿生意呢。

而玛德莱娜的客厅也变成一处很有影响的场所,不仅有好些内阁成员每星期都要来此聚会。连政府总理也曾来她家吃过两次晚饭。过去不敢轻易来她家的这些政界要人的女眷,如今却很骄傲有她这么个朋友,来访的次数甚至多于她回访的次数。

当今外交部长随意进出这里,就像这家的主人一样。他不但每天随时会来,还总带来一些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由他口授,再由杜洛瓦或者妻子记录下来,他们就像他的秘书一样。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告辞离开,剩下玛德莱娜单独面对杜洛瓦时,他总要对这位身份卑微却发迹的小人发泄一通,不仅语言中充满怨气,还带有狠毒的含沙射影。

每当这时候玛德莱娜都会轻蔑地说:“你有本事就做个部长给我看看呀。那样的话你不就能抬得起头来了?不过,现在我奉劝你,管好你的臭嘴吧。”

杜洛瓦轻佻地看了她一眼,习惯性地抚过嘴边的胡髭,得意地说:“我有没有能耐,到时大家就知道了。”

“行呀,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有这么一天。”玛德莱娜捺住性子说。

两院复会的那天早晨,玛德莱娜躺在床上反复叮嘱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中午丈夫要去拉罗舍·马蒂厄家吃饭,所以她想在开会之前听听他对《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要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的看法。不用说也知道,这篇文章应该是内阁真实意图的一种半官方透露。

“关键是你要记得去问问他,外界传说贝龙克勒将军已被派往奥兰这件事是否属实。若的确如此,那这件事就严重了。”玛德莱娜严肃地说。

“你能少说两句吗,”杜洛瓦显得极不耐烦,“吵死人了。这次去应该问什么,难道还用你教?”

“亲爱的,话可不能那么说,”玛德莱娜不紧不慢地回答,“每回我交代你去部长家办的事,你总是会忘了一半。”

“你应该知道,”杜洛瓦不甘示弱,“我十分讨厌你的这位蠢货部长。”

“你这叫什么话?”玛德莱娜平淡地说,“他不是你我的部长,但是他对你来说却极其重要。”

杜洛瓦侧转身,向她冷笑道:“哼,他可从未向我讨好过。”

“他对我不也一样,”玛德莱娜白了他一眼,“但要记住,今后我们可都得靠着他。”

杜洛瓦无语。一会儿,他说:“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倒挺喜欢那个老傻瓜沃德雷克的。好像有一个星期没见着他了,他还好吧?”

“他生病了,”玛德莱娜镇定自若地说,“他给我的那封信上说他的关节炎发作了,下不来床。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他那么喜欢你,说不定你去了,他会更高兴呢。”

“你说得没错,我待会便去。”杜洛瓦点了点头。

他穿戴整齐,戴上帽子后又回头查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一切准备就绪,他走到床边,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亲昵地说:“亲爱的,我走啦,可能晚上七点以前回不来。”

说完他就离开了家。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决定把午餐定在十点,以免赶不及参加内阁在议会复会之前的正午会议。

由于女主人要按她的用餐习惯来安排,所以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和部长的私人秘书。落座后,杜洛瓦详细讲述了他那篇文章及其梗概,并时不时地匆匆看看记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尊敬的部长大人,”他最后点到,“您觉得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吗?”

“总的来说不错,亲爱的朋友。但对于摩洛哥问题,语气太过肯定了些。文章要将出兵的各种理由都诠释得天衣无缝,但你知道的,要让读者感觉最后还是不可能出兵。总之要让读者知道我们对这件事只是蜻蜓点水地带过而已。”

“太棒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点我会想办法将它表现出来。本来我妻子让我问您,贝龙克勒将军是否会派往奥兰,但听您解释后,肯定是不会派的了。”

部长认同地说:“是的。”

接下来谈到了议会当天的复会。拉罗舍·马蒂厄侃侃而谈,显然是对几小时后自己将在会上的发言进行反复的斟酌。他的右手时而拿起叉子,时而拿起刀子,时而拿起一小块面包,不停地挥舞着,就像已经站在议会的讲坛上,连发言都那么铿锵有力,辞藻更是华丽清美,就像无比醇郁的美酒。形态丰美,衣履笔挺的他,嘴角有两撮微微向上翘起的短髭,酷似竖起的两条蝎子的尾巴。可笑的是,他把油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五五分,并围着两鬓贴了一圈,像极了自命风流的外乡子弟。但他年纪轻轻就挺着个啤酒肚,凸出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撑得鼓鼓的。而他的秘书显然早就对他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习以为常,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吃喝。可杜洛瓦却憋着满肚子的气,对他的平步青云又羡慕又嫉妒,不由得在心中暗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发迹小人。当今政客哪个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华和这位巧舌如簧的部长作了个比较,心中想着:“他妈的,要是我有十万法郎,就能到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让我所有的诺曼底同乡,不论是否机灵,都参与到这滑稽透顶的选举中来,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我在各方面都那么出色,岂是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白痴所能比的?”

“听明白了吗,我亲爱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停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便吩咐仆人送咖啡过来。一看,时间不早了,他立即按铃叫人备车,并向杜洛瓦伸过了他的手。

“部长先生,请放心吧,我明白了。”

杜洛瓦于是朝报馆不慌不忙地走去,计划马上就写那篇文章。因为在下午四点前,他没有要做的事。四点整,他将去君士坦丁堡街和德·马莱尔夫人相会。他们通常都在每星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五会面。

当他刚踏进编辑部,就有人递了一封瓦尔特夫人寄给他的快信:

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见到你,午后两点,请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事关重大,我想这次我要帮你大忙啦。

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维吉妮:法国小说《保尔和维吉妮》里的女主人公,瓦尔特夫人在此借用的隐名。

“他妈的,这个时候又来烦我!”杜洛瓦愤懑地骂了句粗口。他无法带着坏情绪上班,于是站起身离开了报馆。

大概有一个半月了吧,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摆脱瓦尔特夫人,可是她却对他死缠烂打。

那天失身后,她无比懊悔。杜洛瓦也早已厌烦了她每回见面就对他无休止的指责和咒骂,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心里对这个老女人更是没了半点兴趣,故意疏远了她,想忘记过去。可没想到她却反过来越来越依赖他,缠着他,深深地陷入爱河无法自拔了。那样子就像在脖子上拴了块石头跳入河中一样。杜洛瓦心软了,出于爱怜和照拂,只能处处让着她。可是感情炽烈的她常常折磨得他身心疲惫、招架不住。

她一天也不能控制地想见他,就随时都会给他寄去快信约他相会,无论是在街头、商店,还是在公园。

待见了面,又是那几句关于她是多么爱他,永远视他为宝的老段子。离去前还必须来一番赌咒发誓:“今天能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

至于其他方面,也不是杜洛瓦想象的那样。有时为了讨杜洛瓦的欢心,她总是做出一些幼稚又滑稽的动作。本来这位四十岁的贤良文静的女人,一直恪守妇道,怀着那颗圣洁的心灵,不敢有任何不安分的想法,更不知道什么是偷情。可现在,她像是一个夏天过后的阳光惨淡的秋天,又似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残春,却突然地产生出了一种少女才有的奇异情思。因为姗姗来迟,所以爱得格外热烈,还带了一点儿天真。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有着难以预料的冲动,并不时轻声叫唤。但毕竟青春已逝,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真叫人倒胃。她可以一天之内给杜洛瓦写十几封透着狂热,让人无语的情书。其文笔十分怪诞,不仅会突然作诗一首,而且还毫无欣赏价值可言。估计是模仿印第安人,通篇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名字。

当他们独处时,她总是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努起难看的嘴唇,矫揉造作地走过来亲吻他,因为走得很急,她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不停地晃动。让杜洛瓦无法忍受的是她取的各种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一会儿是“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一会儿又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心肝”。每次同他床笫之欢时,总要扭扭捏捏的,并自以为妩媚动人,故意装出像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样,一副天真无邪、担惊受怕的样子。

她常会问:“现在我要吻谁呢?”如果杜洛瓦没有应答他的话,她便不依不饶,直到杜洛瓦脸都气白了才罢休。

杜洛瓦以为她会懂得有分寸地与他谈情说爱,以为她会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作为青春不再的上流社会的贵妇,又是两个女儿的女人,她既和他在一起了,就应该更谨慎行事,学会把持住自己。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这眼泪应该像狄多狄多,希腊传说中推罗国王穆顿之女。流下的,而不是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朱丽叶,莎士比亚所著《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的女主角。所流下的。

她唠叨个不停:“我的小乖乖,我是如此爱你。你也一样爱我吗,我的小宝贝?”

杜洛瓦厌恶“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这样的称呼,好几回都想叫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她甚至还常说:“我其实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依了你,但是,我从不后悔,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就像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些话总是让杜洛瓦觉得格外刺耳。

除了这些,杜洛瓦也非常不喜欢拥抱她。当一触碰到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全身热血沸腾,欲火焚身,那笨拙的拥抱动作,让杜洛瓦直想发笑。这情景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到了弥留之际,忽然要求学几个字一样。

她用尽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一双像是在喷火的眼睛着实让人害怕,或许这是某些已不再年轻但依然有极高的床笫兴致的女人都有的吧。她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地使劲吻他,那滚烫的臃肿身躯,毫不满足地往他身上磨蹭。她时常会像怀春的少女,故意搔首弄姿,声音发嗲地对他说:“小宝贝,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哦!求你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吧!”

杜洛瓦见此情形,只想痛骂她几句,再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最开始,他们在君士坦丁堡街幽会。可每次见面他都提心吊胆的,怕忽然碰见德·马莱尔夫人。

故从此以后,他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让她来这儿。

现在几乎每天或是午饭,或是晚饭,他都去她家吃。她总是想尽办法和他亲热,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时在门背后和他偷吻。而杜洛瓦却想和可爱有趣的苏珊在一起。这娃娃脸少女是那么地鬼灵精怪,常常让人瞠目结舌,像集市上见到的爱炫耀的小木偶。她看不起身边所有的人,而且经常言语犀利。杜洛瓦却故意激起她的兴趣,让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因此两人情投意合,默契十足。

现如今,苏珊经常开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喊个不停了。

一听见她喊他,杜洛瓦便抛下她母亲跑向她。苏珊则常对他嘀咕两声尖酸刻薄的话,两人嘻嘻哈哈地玩作一团。

就这样,杜洛瓦早已对她的母亲感到索然寡味,甚至烦透了她的一切。所以每回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他都想生气。因此,他不仅不再去她家,也不再理睬她的来信和召唤。

瓦尔特夫人算是真正地看出杜洛瓦已经不再爱她了,感觉无比的痛苦。可她还是不死心,仍暗暗地关注着他,有时坐在放下窗帘的马车里,或在报馆和他家门前,甚至是他可能经过的路旁等待他。

杜洛瓦很反感她的死缠烂打,真想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骂她,甚至揍她,或者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给我滚,你还有完没完啊!”可是因为有《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以及不时说出的尖锐话,能使她彻底地了解到,他们之间没戏了。

她哪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她总会编出理由来要求他和她在君士坦丁堡街见面。杜洛瓦一想到,指不定哪天两个女人会在门前相遇,便顿感浑身不舒服。

说到德·马莱尔夫人,在这一季的夏天,他越来越爱她了。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气鬼”。由此可看出,他喜欢她。两个人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物和在社交场中追欢买笑的浪荡男女,他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其实和街头那些生活放荡的人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们卿卿我我地度过了整个夏天,像两个私奔的大学生,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普瓦西去共进午餐或晚餐,并泛舟、采花。德·马莱尔夫人最爱塞纳河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以及酒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杜洛瓦则喜欢在晴朗的天气,同她一起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谈天说地,饱览巴黎郊外的景色,即使建在这里的大别墅简陋到没有丝毫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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