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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漂亮朋友(5)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好横下一条心,据实以告:

“这原因很简单……我现在是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禁一怔,目光直视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在撒谎: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我现在是穷途末路,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如果我们进了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好如实相告。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就只很短的一小会儿工夫,杜洛瓦将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了个遍,说道:“看清楚了没?……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语无伦次地说道:“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小乔……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跟我说呢?怎么就弄到这步田地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顺势坐在了他的双腿上,用手托起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不停地亲吻着,一定要他向她说说,他的生活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最近入不敷出,颇感拮据,他不得不进行接济。因为这个,他不但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还背负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我今后起码要节衣缩食半年以上,因为我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谁还没有一点儿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挂怀?”

德·马莱尔夫人在他耳边说道:“要不要我给你借一些?”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你对我真不错,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提起了。不然,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她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我是多么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是很明白。”

之后,他们便开始了床笫之欢,可以说,这是他们自相识以来最为满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知道吗?一个人处在如你这样的境地,要是哪一天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突然发现了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摸到了一枚硬币,那才叫做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可不,要能那样当然好啊。”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非要徒步走回去。望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了一层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可以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难舍难分地吻了好一会儿,这才分了手。

杜洛瓦大踏步地往回赶,心中却不住地思索着,第二天该有什么办法,才不致饿着肚子。开了房门后,在他将手伸进背心衣兜里掏火柴的时候,手指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他不禁感到十分惊诧。

点着了灯以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竟然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思前想后,简直难以置信。

他把硬币放在手心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搞明白这钱是怎么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衣兜里的。显然它总不会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如此一想,他恍然大悟,硬币从何而来显而易见,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的,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没准儿就能在身上什么地方发现一点儿钱财的吗?故而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耻辱?

他随即恨恨地道:“不要紧,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会有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感到肚子空空,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转而又一想:“总是这样让自己挨饿也不是个办法。不管怎样,还得弄点钱来。”

于是,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大街上灵光闪现,想出个办法来。

但是到了街上,仍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不仅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甚至于感到口水都快收不住了。到了中午,他依然想不出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好忍辱吞气,暂解燃眉之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不如先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衣兜里的钱去吃顿饭,反正明天想办法把钱还给她就是了。”

于是,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顿中午饭。到了报馆后,又去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嘿,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然后,他一直在报馆里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从那剩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顿晚饭。接着又喝了两杯啤酒。因而这一天下来,他共花费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由于他现在已不可能筹到钱,又不可能瞬间就得到一笔横财,因此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故而等到了约定的时间前往赴约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但是仍旧打算将实情全盘托出,决定对他的情妇说:“那天你放在我口袋里的那枚金路易,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尚且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旧如故,而且我也没时间去考虑这钱的问题。但是下次见面,定会如数奉还。”

他到了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言行之间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却惴惴不安的,不知道在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直不停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这事儿不如过会儿再说,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但终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绝口不再提是否出去走走,一晚上都对他百般体贴温存。

午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厅里吃完了午饭,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账时,不料拿出来的却是五枚,并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一开始以为,必然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的,但很快就如梦初醒了。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实在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因此气得不行。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把事情挑明,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就不致再有这种事情了。

之后的四天时间里,他四处奔走,想尽了一切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结果却依旧是白费劲。因此还是不得不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之后的会面中,他带着满腔怒火,向德·马莱尔夫人挑明了说:“你这两次开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但是德·马莱尔夫人仍旧是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见了鬼了!”当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皱着眉头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找不出一个子儿了。

他暂且只好自我安慰道:“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全部还她就是了。”

所幸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恳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也刚够他当天的吃饭开销,这杯水车薪的一点儿小钱是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的。

另外,克洛蒂尔德此时又旧态萌发,每次见面,总要拉着杜洛瓦在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风情娱乐场所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会在某个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对于这种事,他现在可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既然他目前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偿所愿,难道不也正是理所应当?

再说,他每次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也都是记了账的。有朝一日,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你知道吗?我还一次也没去过‘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你今天愿意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马上应允,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谢尔。但是转念一想:“怕什么,不管怎么说,我还没结婚呢。即便让她撞见了,她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此是不会来跟我说话的。何况我们坐的当然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一个子儿不花就入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作是请她一次,多少也还她一点儿情。

到了娱乐场门口的时候,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里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以免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于是两人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到处都是人,既有东张西望闲逛的男士,也有趁机寻客觅活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挤过了这密密麻麻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一心一意地看戏,她眼光注意到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时转过身去望着她们,很想伸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感受一下她们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有个一头棕色头发的胖女人一直在看我们,刚才像是要走过来跟我们说话。你注意到了没有?”

杜洛瓦答道:“没有。你肯定是看错了。”

实际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就注意到了。此人正是拉谢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边嘀嘀咕咕地叫骂着,徘徊在他们身边不肯离去。

杜洛瓦不但已经看见了她,而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好跟她擦肩而过。当时她压低嗓音向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并向他丢过去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但是杜洛瓦由于害怕被德·马莱尔夫人看出真相,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未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见此情景,已经妒火中烧的拉谢尔随即在他们身后跟了过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你好,乔治。”

谁知杜洛瓦仍旧不予理睬。拉谢尔于是横下心来,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几次三番来到包厢后边,打算伺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用手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你好,最近怎么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毫无表示。

她便又说道:“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就开始装聋作哑了?”

杜洛瓦满脸鄙夷之色,仍是一句话没有,似乎跟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谢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你难道真的成了哑巴了?还是这位夫人将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谁叫你上这儿来多嘴多舌的?滚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拉谢尔怒目相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哟,原来你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滚你妈的,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跟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怎么说也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跟别的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刚才和你相遇,只要你有一点儿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跟你过不去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装起大爷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跟你没完!真是岂有此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没完没了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谢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出于逗乐子玩,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匆忙赶上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跑到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时问道:“到哪儿去,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随便你怎么走。”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腾腾地向前走着。受到精神上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用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尚未透过来。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让我来跟你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什么过错……这个女人……是我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地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咆哮道:“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无法相信……真是让我脸面无存……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逐渐神志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却给了这个荡妇……啊,你这个混账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加解恨的话来,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呸!……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混蛋……”。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然后,她突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不许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亮,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将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晚安,小乖乖!”

马车开始启动,车后传来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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