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事到如今我已经太爱她，画地为牢无法撒手放弃，心中除了怜悯还是怜悯，因为那个时候，我尚且还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男人。
她后来常常如此流泪哭泣，我也就疲倦，并且习惯，再也没有起初时的惊怯慌张，任由她哭，我连言语都无法安慰了，还要说些什么呢。溪然。
在获得积极情绪方面她是一个无能者，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而不快乐，还是因为不快乐而与我在一起，日渐稀薄的感情失却了新的注入，于是逐步消耗殆尽，陷入窒息，我只觉得我与她之间，气数已尽。
但又还是舍不得，因此静静留守，不甘心就此大势已去。
想想不可思议，我在年轻时代有过这么平静的生活，不知道父亲一心要我做的平凡的男人，是不是就该是如此的。
只是徐溪然原来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
我依旧诚恳的对她千好百好，可我不清楚从何时开始，我一朝一夕与她用心度过，在她看来大概却越来越像井底之蛙。
我们太熟悉了，在一起太久了，太了解了。
她的诗歌和散文小说等作品，陆续有一些发表，稿酬来了几笔，她忽然显出了少有的明朗开心，我又似乎觉得我理解了她，是否是因为怀才不遇，不被人知，美女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一直这么郁郁寡欢。我见她好转起来，便愿意继续陪伴她直到她实现她的愿望，展露她的才华，大概这便是叫做背后的男人吧。想来可笑，我既然做背后的男人，但我的确是如此了。
其实若论她的作品，我想我还是十分欣赏，她有她的才华，只不过为此付出的性格代价实在太大，艺术其实是很残酷的事情，看艺术的人是置身度外的欣赏，而做艺术的人是代价高昂的毁灭，自我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溪然的行文这么的黑暗，冷静，又有死亡一般的温柔，一如她此人的真相，她的诗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意向，一万个人读了便可以有一万个人的诠释。
她渐渐开始发表得越来越多，也获得一些读者，读者们爱她，爱的是从她文字里看到的自身折射，怜悯，和细腻的共鸣，人人都在以各种方式自顾自怜自救。
唯独我是她身边的人，只有我明白，如此优美的忧郁，其实出自现实生活中怎样的不堪。
而我不得不爱的，便是她的不堪。
后来徐溪然对我说分手吧。
毫无理由。
我苦笑。
她开始念诗：你的爱让我过得安逸，我不离开你是因为觉得那样对不起你，可是我有自己觉得事情要完成。
我不想继续听她念诗，忽然怜悯起来，她真是个孩子，我打断她，“够了，溪然，打住。”
我非常平静，已经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家里无人打扫整理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我好不容易才清理出自己的那一部分，我提起打包好的行李来，准备离开这里。
转身几步，我握着门把，触手生凉，仍然心酸难忍，我想了想，还是对她说道：
溪然，我们的三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并没有自夸，不过我想你再也不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大约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义尽的用心。
末了，我又添了一句：
你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落泪，说完之后推门离开，彼时我心里仍会痛，眼前见着了落幕的黑暗，泪水并不多，只觉得大势已去，这一刻果然，果然还是来了，我坚持这般久，未想到先走的是她，其实又是意料之中的。
离开时见到后院里白色野蔷薇盛放，樱花飘落如雨，这帧影像就此停留，我永生难忘。
尘埃落定，我却只感到内心的亏空，在宿舍我做回一个老实学生，上课，念书，夜里和祁少唧唧喳喳，过了一个星期我四年难忍，又打电话给她说，我很想见你了。
她还是回应，来与我见面，见了之后两人却不知说什么好，坐在小餐馆，服务员慢慢才端上饭菜来，顺序也不对，先上一大碗汤，她抬头重重的看了服务员一眼，但没有抱怨。
我在桌子对面说，“让我们来说话吧。”
这话说了之后我们更沉默，应我的只有身边别的陌生食客喧哗的笑声，何时偶们早已无话可说，彼此面对，就是止语的开始。我忽然想再握她的手，索要丝丝温暖，但我也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如同腐朽的尸衣，轻轻抖动便灰飞烟灭，我哑然失声，觉得大势已去却也并不想奋力挽回，好似看着鸟影飞远，心下只有一片伤心。
末了我又只是重复一遍，我很想你了。
我即刻就知道她必定回应，“我也很想你了。”于是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再来敷衍我，我们不必沦落到敷衍的境地，你并不想见我了，在你坐下的时刻，你看到我的脸，便已经后悔过来与我相见，你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熟悉得过分陈旧，再无一丝生气，为所欲为的爱挥霍过度，原来散失殆尽。
我想要再说些许恋恋往事，说中秋节的时候你送来月饼，在操场上我们一边吃那甜腻得不可救药的月饼一边看着月亮，说你还执过我的手，那黄昏秋雨如幕，我听到诺言掷地有声。可你轻言的爱，究竟是何种意义，我信，我爱，这是我的希望，然而原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是的，我早该知道不过如此。
我未曾料到我伤心起来竟然也与傻男人一般无二，当下语出问道：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呢。为何你们女人总是如此，我这么疼你，这么爱你……到底……到底……
我问了她这样多，心里还有不甘，我只觉得我自诩坦然，当下却还是计较不舍。
徐溪然的眼底有无动于衷的模糊泪影，答案却是这样的轻巧：我不知道。
我瘫坐在椅子上，咬紧了牙关，我断然觉得，原来爱的目的不在于两情相悦时有多风光无限，而在于彼此失望和厌倦时还要多舍不得，爱着的时候面临一切痛苦都能乐在其中，《圣经》中说爱是恩慈爱是恒久忍耐，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爱消失之后但凡再大的快乐也如同嚼蜡，一丝小事都足以令双方断绝彼此，轻易弃甲，实在是有兵败如山倒的意味。
眼前这人其实我也无法再爱，只是还舍不得真的就此不再爱，我说：但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与感情有关的相见。
她却答我：但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我没有掴她耳光，低头镇定苦笑，似乎还继续礼貌的吃了一点东西，然后道了再见，但我心里却真正希望再也不相见。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第二天考试我赶去学校时路上摔倒，大概是有轻微脑震荡，坐在街边缓了很久才勉强站起来，有警察过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回答没有，谢谢。考试迟到了四十分钟，老师已经拒绝我进场，我恳求他，告诉他我出了意外，让我看一看试卷也好……老师见我摔脏的衣服和狼狈相，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让我进场。做题的时候我只感到头晕，试卷一直在眼前不停的摇晃，我又似乎觉得如果没有出意外也考不过，我忘记怎么回到宿舍的，只是看着天空不断回旋。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做寂寞，节日一来就没有商店营业，夜里街道上安静得像有鬼，我不得不总在宿舍里囤积食品过日，五点钟天就黑了，像是轰然坠落的幕布，积雪在夜里是暗蓝色的一片，别人都在欢喜。我忽然心下真的明白，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根本无法依靠。
祁少他们都在宿舍里面，我毫无心情，一个人在外面独自行走。
这样的恋慕江城，在街上逡巡的时候，我停在橡木色的橱窗前窥看里面闪亮精致的瓷器和气色非凡的各种地毯，美丽羞涩的年轻女店员一直无声注视着我，神情中有迟疑的温暖，呜呜作响的公交经过我身边，我无意中伸手触摸了一块拜占庭时代的青砖，那大理石浮雕是凹凸有致的冰冷，好似徐溪然的脸。
我看到在广场上拍照合影的恋人，相互偎依，因畏惧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皱起了眉头，神情更加忧伤，或许即将分别，老人守着一群鸽子，在广场上拿着锑盆讨钱，黄昏时分，我坐在咖啡馆硬得让人腰痛的木质长椅上喝完一杯红茶，那只长得像郁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发着余温，我双手握着杯子，忽觉潦倒，因此无所事事的观望夜幕低垂。江城的夜空渐渐下起了雨，疾风从窗缝挤进来，其声如泣当我走出咖啡馆，穿过热闹的夜间街市，殷勤的店员们还纷纷叫着，欢迎，欢迎。
像是走进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欧洲电影，只是身边还没有撑着黑色雨伞，竖起毛呢风衣领子并且沉默不语的行人背影，我总觉得这个季节就该是属于江城的，一条街道便是一场帝国旧梦，一片落叶便是一则皇朝陈事，我睡前还听得见窗外欢快的歌舞声，就此入梦便决定欣悦。
小城很静，让我觉得我已经到了世界角落无人知晓，那段时间的生活，是清晨的时候在清静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有时候晨跑，森林中鸟湫禽椆，常有小狗小猫躲在路边，脚下红尘柔软，空气清新如洗，面带微笑的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晨跑者用江城方言说早上好，在半山腰时停住，望见线条柔和的重重远山在晨曦中呈现出洁净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的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暇，风入松林，涛声悦耳。四下是深深的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我，是否能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我微笑起来，像翻墙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