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白怪物闻言,都笑呵呵地看着白脸先生。白脸先生也不着急,慢吞吞地捧了帐薄,抑扬顿挫地念道,某年某月某日,中国地界,莫明省,其妙市,坑蒙拐骗局,贪得无厌科,科员,刘帕帕,伙同科长谭德痕,接受下属企业,舀攴铲厂吃请,晚宴之后,接受红包一个,内有现金二千元整,事后,在该厂改制过程中,伪造假材料,导致国有资产流失三千万!
行了行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那白脸先生,好不晓事,我不过就是吃他顿饭,收他个红包,有什么了不起,全中国哪个单位不是这样,哪个公务员不是这样?他改制,作假材料,我说了能算数么?还不都是我们局长、科长说了算?要按你这么算计,那全中国的公务员恐怕都要下地狱!
白脸先生笑道,刘帕帕,你还真说对了,确实全中国的公务员都要下地狱。另外,你受个两千块的红包,吃他顿饭,在你们阳间不算什么,但在我们地狱看来,可就是不得了的大罪过,阴阳不同界,你还是入乡随俗,认命吧。你不止吃过一次,收过一次,听我接着念!
好了好了,我大度地说,你就别说受贿了,你就解释解释,我怎么就撒谎了,怎么就该下拔舌地狱了?
某年某月!
行了,我不耐烦地说,你直接说,什么事儿。
好,白脸先生好脾气地笑了笑,刘帕帕,你参加工作后,每年写工作总结,是不是都昧着良心喊口号了?还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夸得跟劳动模范似的?
咦,我奇道,这种小事地狱也要管?你们管得也太鸡毛蒜皮了吧?又不是我一个这样,全都这样,不信你打听去!
不用打听了,白脸先生笑道,我知道,全都这样。但是,刘帕帕同学,所有的人都在干的事情,就是正确的事情吗?
不是,我焦躁地说,你这白脸先生怎么就不明白道理呢?那是大环境,大环境那么去了,我不跟着干,我能混得出来吗?我还不早给单位开除了!
对啊,白脸先生说,你可以跟着干,你跟着干的理由就是为了得到好处,什么好处呢?就是不被单位开除。你大学的时候不是学过辩证法吗?那话怎么说来着?事物都有两面性,你只看到了跟着干的好的一面,但没有看到跟着干的坏的一面。世间就是因为你这种跟着干的人太多太多,所以那中国才邪气横流,污浊不堪,你们只顾自己的利益,完全不考虑国家的前途,人民的福祉,你们也没有想到,原来你们跟着干了那些坏事不但在现世能得到好处,而且在地狱也能得到报应呢!
完蛋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照你这么算,我是没什么活路了,你弄死我吧,我认罪了。
白脸先生对那黑白怪物拱手道,二位无常大人,他已经认罪服法,你们没什么问题了吧?
那黑白无常也拱手还礼道,我二人也是为了维护地狱公正严明的办事作风,是以有劳先生核对薄录,既然一切无差,我二人还有公事在身,就此告退。
那黑白无常去后,我躺在石室中间有气无力地看着那白脸先生,心说,下手吧,别等了。
白脸先生大笑道,刘帕帕,既然这么心急,那咱们去先去铜钱地狱吧,玩个千儿八百年的,再去拔舌地狱,呆个五六百年,你的罪业就清算干净了,然后再安排你投胎转世,如此安排,阁下以为妥当否?
来吧,我绝望地说,你看什么最毒,怎么算黑,你就冲我来吧,老子已经没得想头了。
对了,我开口问道,临死之前,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谁吧?冤有头,债有主,将来有机会,君之所赐,还要一一拜还呢。
白脸先生大笑道,好你个刘帕帕,还挺有理想的嘛,要报仇?不错不错,我很欣赏你,看在你这么有前途的份上,我看那铜钱、拔舌地狱你就不要去了,直接去刀山火海逛逛就得了!
有没有搞错,我大叫道,我看那黑白无常办事负责,还道你地狱的人个个讲公平诚信呢,跟你开个玩笑,你就马上挟私报复?你也太狠了吧?你到底是谁?我要去天庭告你!
白脸先生笑道,在下区区,乃一神界中层干部,位忝阎王,尸位素餐而已,不足挂齿,见笑见笑。
我闻言一惊,继而笑道,阎王?我看你是吹牛大王还差不多。我看那黑白无常明明叫你先生,你长得又这样懦弱,如何能是阎王?
白脸先生正色道,刘帕帕,你可知道相由心生之说?你看我生得懦弱,那世间邪恶之人看我时,却是鬼面兽身,怕人得很呢。
我奇道,什么相由心生?
白脸先生道,便是你心中怎么想我,我便是什么样子,当然,也跟你个人天性慧根有关。也就是说,若是你怕我时,我便长得可怕,你不怕我时,我便不过是个懦弱先生。但若你不是个良善之辈,那么,无论你是否怕我,我都是长得十分可怕地。这么说来,你可懂了?
我听了他的话,还不太信,闭眼自想道,阎王,阎王,大脸黑面,八只手,一只脚,牙齿有一丈长,屁股长在脸上。这么想了一会儿,我猛地睁眼,那一看,把我吓得呼啦一下飞得老高。只见那白脸先生果然变得如我所想,面上一个黑屁股还裂着缝隙对我笑,一对獠牙伸到墙壁上去了。
还好那幻象一下子就没了,我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发现脖子上的铁链子没了,我心道,原来这铁链子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阎王又变成了白脸先生的模样,笑嘻嘻地看着我道,你觉得三千大千世界中,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屁股长在脸上吗?
我正要开口承认,忽觉浑身燥热,四顾一看,周围环境全都改变了。只见到处火焰熊熊,脚下赤炭遍地,只一瞬间的功夫,那燥热变作了疼痛,火烧火燎的疼痛,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皮肤被烧焦,骨头里吱吱地往外冒油。我心道,完蛋了,这阎王果然要整死我。正头昏脑胀时,我忽地看见自己全身又长出新的皮肤,身上骨头关节咔咔地响,似又全都恢复了正常一般。我正奇怪时,那火烧火灼的疼痛又在全身弥漫开来。我这才晓得,原来这地狱之苦没有尽头,只是这样反复重来,我忽然想起阎王说要我呆个千儿八百年,那痛苦和绝望同时烈焰般升起在胸口。无法可想,三千大千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原来不是屁股长在脸上,而是这痛苦和绝望,漫无尽头的痛苦和绝望。
真没想到,在那神魂撕裂,灵飞魄散之际,我居然隐隐地想起了萌。明明没有希望,我依然想起她坐在江边的样子。
在那火焰和痛苦的世界里,我忽然又想,若是当初我不向阎王挑衅,或许去那铜钱地狱还好一些。铜钱地狱,听着就珠光宝气的,想来不过就是反复收钱而已。虽然收钱久了会有点麻木,感受不到收获不义之财的快乐,但麻木总比这火烧要好啊。
我正想时,耳边却听那阎王道,如你所想,去铜钱地狱罢。
阎王余音袅袅,眼前景物倏地又变得全不一样,浑身的烧灼之苦也没有了。我定睛看时,只见那漫山遍野堆满了铜钱,我虽不是个爱财之人,对收集古币还是颇有兴趣地。我大喜道,谢谢阎王厚爱。言罢我抬脚就往铜钱堆里走,想要去一个个拣来看看朝代。才走两步,忽地在那铜钱堆里看见许多人,都躺在那铜钱之中,大把大把往口中塞铜钱吃,一个个吃得脸色卡白,肚腹鼓胀,表情难受得要死,却还是拼命往嘴中喂食。
我走到一人跟前,俯身看他,见他穿个清朝官服,我怪道,你这人怕是饿得很了,连铜钱也吃。
那人一张脸憋得变形,口含铜钱含含糊糊道,何方小民,敢来戏谑本官。
我笑道,我叫刘帕帕,三代务农,你却是个什么官?
那人道,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封一等公、首辅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和珅的便是。
我一惊,和珅我是知道的,不就是王刚演的电视剧里那个贪官么,后来被嘉庆皇帝要了性命,抄了家。
和珅咕噜着道,正是本官,你怕是不怕?
我正要笑他是个贪官,却猛地觉得腹中饥饿,看着满地铜钱如同山珍海味一样,只觉得香喷喷好吃。我二话不说,蹲下身来就开始。哪里知道,那铜钱看着好吃,入口却是腐锈满口,正要吐时,那些铜钱都哗啦啦滑进肚子里去了。手上却不听使唤,立时又抓了一大把,塞了个满口,大嚼起来,把那牙齿都一一崩落,流血满口。心头叫苦,却是身不由己地继续大吃大嚼个不停。
阎王爷,我一面吃一面说,你害得我苦。我不过收了几个红包,你就这样整我,当年秦始皇对贪渎之人,也不过砍头而已,你好狠毒啊。
这样吃了一阵,我忽地心头灵光一闪,心道,那阎王不是说相由心生么?
我闭眼默念道,没有地狱,没有地狱!
渐渐地,口中也无铜钱,腹中也不鼓胀了,睁眼一看,面前端坐个白脸阎王,身子竟又回到了那石室之中。
阎王笑道,好聪明的小子。好罢,接下来,我看你该去哪个地狱好呢?
我顿觉双膝发软,正要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却听那阎王道,千万莫跪,你跪不跪都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闻听此言,我双眼发红,喉咙酸楚,我可怜巴巴地盯着阎王的两片薄嘴唇,顿觉神界莫测,敬畏之心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