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脸
门被用力推开，再用力关上，随着陌生人进屋，灶坑吐出一条大红火舌，瞬间消失，却把一团呛人的烟雾留在空气中，我因此很生气。那时我正趴在炕上囫囵吞枣地看《林海雪原》，我几乎把脸扣在了打开的书上。耳朵听见妈妈给来人准备茶水，我抬起头时，陌生人背靠着火墙，斜身坐着，右腿几乎完全放在炕上，只有穿着棉乌拉的一只脚悬空着。一个白搪瓷缸子放在他膝盖前方，冒着热气。在暗淡的橘黄的灯光下，陌生人一张大号的国字脸，他的眼睛和眉毛挨得很近，脸的部分就更大了，上面布满了大个的麻子。真是少见。
可能我看他太专注了，他把完整的大麻脸对着我，问：
“丫头看啥书呢？”
我那时很有些脾气，“啪”把书合上，蜷在炕根儿不理他。大麻脸也不在意，呵呵笑了，说：“豆芽子那么个小人儿，还认得字？”
他的话不好听，我彻底关闭了耳朵，只顾看书。
隐约知道陌生人在等爸爸。妈妈和那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唠，后来就听到妈妈有些惊异的声音：“哎呀，是吗？听着倒瘆得慌。”
我赶紧竖起耳朵，大麻脸的嗓门很大：“大妹子我从不扒瞎。我一辈子打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啥没打过，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怪事。”
大麻脸“哧溜”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我看得真真儿的，这时候就不好办了。那只蓝狐就离我二十步远，半蹲着身子，两只干巴爪子合在一起不住地作揖，我的枪还指着它呢。
咋办？你打它吧，它像个人似的给你作揖，你咋打？不打它吧，它压根儿就是个畜生，凭啥像个人似的给你作揖，不像话！该打！我下定了决心扣扳机，嘿，不中了，它胳肢窝里又钻出来一个呛毛呛刺的小狐狸，小脑袋瓜左一下右一下，傻呵呵到处看。这下坏了，我脑袋轰的一声，眼前啥也看不见了，提溜着枪转身就走。”
沉默了好半天，大麻脸说：“大妹子，从那以后我把枪卖了，再也不打猎了。你知道为啥？我想起了我那又傻又瘫的丫头。造孽啊，这辈子我杀生无数，结果遭了报应。我老婆，孩子的亲妈都看不上她，喂饭、洗澡都是我给弄。我寻思着，丫头要是死在我头里呢，算是她的福分，要是我死她头里，我就让他们弄点啥药给她喂上，跟我去吧，埋在我身边。”
真是怪了，这个人说话，句句让我震惊，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那时我七岁，父母宠着，哥哥姐姐让着，从没想过死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小孩子还会有那种死法。
后来天暖了，我整天在外面跳皮筋，快乐得像个小疯子。
一天晚上被妈妈捉回家，一边拍打我身上的灰尘一边说再这么着就不要我了。很奇怪，爸爸也没有给我讲情。晚饭时，爸爸问妈妈：“你还记得那个大麻脸吗？”
我咽下一口饭抢着说：“记得。”
“他昨天死了，胃癌。”爸爸瞥了我一眼，还是冲着妈妈说话。
我不知道妈妈说了什么，我脑子轰鸣着，就一个问题，非常迫切：“他那个又傻又瘫的丫头怎么办了？到底怎么办了呢？”
我开始颤抖，妈妈很快发现了，我索性扔了筷子呆呆地看着他们，妈妈伸手试了我的脑门：“丫头发烧了。一定是抖搂着了，说啥也不穿秋裤。”爸爸把我抱起来送到小屋滚烫的炕上，妈妈随后一手端水杯，一手拿着一片洁白的药片。我想：
那个傻丫头一定被她的妈妈喂了这样的药片了。我可不吃，我要是吃了就再也玩不了皮筋了，再也吃不了好吃的了。我于是号啕大哭，几乎背过气去了。
结果白药片没有吃，我却吃上了最爱的橘子罐头和山楂罐头！
黄婶子
我和姐姐在很远的稻田里抓了十几条葫芦片子——一种又小又扁的鱼，中午妈妈炸了一碗鱼酱。满屋子飘香的时候，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我知道来陌生人了，就抢在妈妈的前面奔了出去，结果吓了一大跳，一个黑袄黑裤黑裹腿的小脚老太太掐腰站在当院。老太太长得真邪乎，花白头发没有几根，扎里扎撒地全都飞舞着，鼻子上有块大黑斑，鼻梁子像是塌了似的，牙齿又黄又大，还长在嘴外面。我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不是妈妈站在我身后我早跑了。妈妈却惊喜地迎了上去，拉住她的手，一连声地叫黄婶子，老太太一连声地叫妈妈少卿媳妇，两人互相搀着，都眼泪汪汪的。
进屋我才发现妈妈逼着我叫奶奶的老太太可真不简单，不仅长得吓人，嗓门大，胃口更惊人。姐姐被妈妈赶下桌子跑到小屋生气去了。我是赶不走的，别说一个老太太，来什么客人都有我的座位，爸爸定的规矩，就是爸爸不在家，规矩照样有效。老太太和妈妈唠着陈年旧事，我听出来她是我家从前的邻居，没少帮妈妈照应孩子，不是我家搬走了，就是她家搬走了，反正好多年不见了。她一边飞快地和妈妈唠嗑，一边飞快地挥舞筷子，不时有米粒儿和青菜碎末从她闭不紧的嘴里像投石子似的飞出来，飞向对面陪着的妈妈。我在老太太旁边坐着，不自觉地替妈妈左躲右躲。妈妈抽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管不了许多，十几条鱼所剩无几，我倒是没吃亏，姐姐呢？
想到这，我便把筷子死死地插在最后两条鱼身上，老太太的筷子下不去了，这才发现了我，问妈妈：
“这是小果吗？”
“哪是啊，到这儿才生的。”妈妈笑得有点怪，“再也不生了，这是我的净肠儿。”
“我说呢，小果怎么也得十岁了吧？”不等妈妈回答，老太太仔细地看着我，“这丫头小鼻子小眼，劲劲道道的，还真不丑。”我翻了一下眼睛。老太太忽然大声嚷嚷：“哎哟，这个孩子不怕我。还真没见过不怕我的孩子呢。”
“瞧你，黄婶子说什么呢。”妈妈赶紧打岔，老太太却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对妈妈说：“给你说个招笑的事。就在刚才，我朝你们家来，刚进胡同，迎面跑来一个小孩——”老太太又看看我，把手放在我背上，“就老丫头这么大吧，还是个豁唇儿。胡同里有这么个孩子吗？”
“有啊，那是个坏小子。”我插了一句，没看妈妈的脸，她一定又在瞪我。我知道豁唇儿专门在胡同等着我找碴儿的。
他妈妈说我俩的官司永远也断不完。
老太太接着说：“迎面跑来个小豁唇儿，你猜怎么着？见着我一愣，呆呵呵站着不动了，我走到他跟前快撞上他了，他才往后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直退到墙根儿，靠着大墙。
这孩子颤巍巍地问我：你咬我不？”
老太太又大笑起来，一排暴牙拼命向外伸，像要刨什么似的，笑够了她说：“原来把孩子吓着了，兴许这孩子没见过我这样的老鬼婆子。哎呀呀，我老黄婆子老了老了还牙爪了。”
我躺在炕上打滚，乐得像小狗跑急了直喘，妈妈倒真能绷，一个劲儿地安慰老太太。我心里有了主意，老太太走的时候，我主动在前面带路。妈妈出门是要换衣服的，这样我和老太太就先出来了。不出我所料，豁唇儿正蹲在我家门后。看见我们，他马上傻了，靠在门上直哆嗦，我牵着老太太走了好远了，豁唇儿喊我：
“石榴，我的万花筒不用你赔了！不用了！”
“呸，压根儿也没想赔你，又不是我弄坏的！”我暗暗得意。
鸭舌帽
爸爸从杭州和上海接来一批知青，他们是上山当林业工人的。爸爸还在上海给豁唇儿联系了医院，后来豁唇儿的兔子嘴就成鸭子嘴了，转年春天我俩一起上学时，他的嘴就和我的一样了。爸爸很严肃地告诉我以后只许叫豁唇儿大名张勇。
一天放学，我和张勇一起回家，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在胡同口截住我们，这样装扮的人都是特务、汉奸、狗腿子，我一下子警惕起来。那人问：“小朋友，知道安嘉禾家在哪里吗？”
安嘉禾是我哥哥，在山上的林场开太拖拉，也叫爬山虎，一种像坦克似的运材车。这个人是什么意思，找我哥哥干什么？
“知道，就是她的——”张勇这个傻瓜要出卖我，不等他说完，我抓起他的胳膊跑开了。鸭舌帽还不死心，叫出了我姐姐的名字：“那安菠萝的家在哪里？”
等我俩绕一大圈回家，一推门，看见鸭舌帽坐在炕上专心地对付我的嘎拉哈，一副嘎拉哈四个，他却像是对付四百个，手忙脚乱，炕上地上都是。妈妈正给他煮面条。妈妈总是这样，安嘉禾安菠萝的战友一到我家，不管是不是吃饭的时候，她总要给人家煮面条。我不服，妈妈却说：他们大老远地从上海杭州来，还都是孩子呢，没有爸爸妈妈照顾多可怜啊！
有什么可怜的，我看他们都像鸭舌帽一样烦人，总是欺负小孩儿。这不，他领我俩玩游戏，先让张勇玩，鸭舌帽说鼻子、眼睛、嘴，张勇就在自己的脸上一一指出。只要鸭舌帽把鼻子眼睛嘴的顺序一变，张勇就乱指一气，鸭舌帽乐得稀里哗啦的。轮到我，我是不会错的，随他如何编排，我都又快又准地在自己的脸上指对。这家伙越说越快，我也越指越快，突然他说：鼻子眼睛屁眼！我虽然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手还在快速运动，像刹不住的车，结果第三下指在自己的嘴上。这次鸭舌帽乐躺下了，张勇先扑了上去，我紧随其后，两人骑在他身上一起打他。鸭舌帽更狠，把锅里妈妈给我俩留的面条也都吃得干干净净。吃饱了嘴还不闲着，用一口二把刀的东北腔，一边张牙舞爪地动作，一边跟妈妈说：
“婶子，我哥（其实是我哥，不是他哥）贼厉害，和高师傅作业的时候，高师傅在驾驶室里，我哥在爬山虎后面用钢绳捆原木。那天有点麻烦，有一根一遍一遍总捆不结实，我哥就钻到原木底下去查看。这时候高师傅从驾驶室的后窗看了看，不见我哥，以为我哥已经捆完原木走人了，就开始发动马达准备开车。我哥一听坏了，高声喊停，爬山虎的轰鸣声贼大，高师傅哪里听得见，我哥眼看着一根根原木奔他来了——婶子，你知道原木老粗，两个人合抱不了——我哥想这下完了，四下一看，有个车轱辘压出的坑，我哥就爬到那儿想平躺进去，太窄，只好侧身躺下了。这时候爬山虎还在爬着，原木离我哥越来越近，我哥估摸着自己的半拉身子是保不住了，非让原木搓掉不可。眼看着原木就到了，嗨！就像有一双手把原木上的钢绳慢慢扒下来似的，在我哥的脚边停住了！”
我们全听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鸭舌帽十分得意地重复着：“我哥说了，就像有双无形的巨手，关键时刻把钢绳扒下来了。你们说这事神不神？你们说我哥神不神？”妈妈哭了起来，鸭舌帽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和张勇就往外赶他，他把着门框子不松手：“婶子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不过我哥啥事没有。真的，这次我下山我哥让我问婶子，我哥的猎枪买没买，如果买了，我哥让我给他带着。”妈妈给哥哥买的猎枪就在被垛上，这个我知道。我想叫他快点走，就跳到炕上准备取下来，妈妈喝住我，对鸭舌帽说：“婶子没怪你，这么着，你告诉嘉禾让他自己回家取，我还有话说。”
这下坏了，我哥哥回来，弄不好得挨训呢。后来我哥哥回来时我没放学，不知道妈妈说什么了，反正我看见妈妈脸上有笑意：“你哥哥逢凶化吉，可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爸爸妈妈从来不做害人的坏事。”
咦？怪了，难道妈妈知道我肚子里的事情？那时候我正琢磨着怎么治张勇呢，那天他竟敢跟我说，长大之后不打算娶我了，想娶他的同桌冯娟。
困眯眼
地上有只小不点狗。我趴在炕沿边儿看它，它也看着我。
趴在炕沿边儿，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朝它笑了，它把小尾巴甩来甩去，眼睛一眨不眨，鼻子湿乎乎的。我朝它瞪眼睛，使厉害，它就把小尾巴夹进小屁股里，两只耳朵也不在头的两边了，而是并在一起背到脑袋后面，还摇晃着身子趴下来，下巴颏戳在地上喘粗气。
我把脸扣在炕上偷偷笑，小狗没看见，还在喘粗气。只要我在炕上，小狗就怕我。我要下地，就怕它。
我想下地。我先小心翼翼地坐在炕边，用眼睛试着距离的高下，还是不敢像大人那样从炕上一下子站起来。我得先翻转身，肚子撑在炕沿上，两条腿又蹬又踹往下出溜。可是，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狗扑上来，一口咬住我的裤裆。
全怪妈妈，给我缝的棉裤又厚又肥。大裤裆离屁股很远，离地却很近。
小狗在我的两腿之间悠荡。家里没人，我只能依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