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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雏鹰

太叔冷光的剑如同他的心,心不冷,剑锋所泛的寒光自然是不冷的。

茶盏里的水还是温的,氤氲的水汽带着茉莉花独有的淡淡香味,飘荡在这秀气而别致的房内。

茶盏是太叔冷光刚刚放下的,杯中的水此刻还荡着细微波纹。太叔冷光放下品茶赏茗这样高雅的事,是因为他要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对于太叔冷光这样高洁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品茶还要重要,比赏花还要怡情,又有什么事是他必须亲自去做呢?

这事情对于旁人来说并不重要,但对他来说却是要比身家性命还要重要十倍。

这件事就是——读江湖小晓生最新张贴,统计去年武林大事的《江湖百谱》榜文。

因为这《江湖百谱》榜文,关系到他与他师傅的一切。

太叔冷光从不让他人碰自己的茶杯,不过女人除外,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是特别关照的。虽然在他心中,从来不会理会任何女人,除了那个特殊的女人外的任何女人。

因为这样小红才能拿起他的茶杯,她动作轻柔的就像对待自己的情人,妩媚天成。

小媚此刻正为他挑选极品茶尖,泛着浓郁的清脆光泽的毛峰,总是有种细濯的冲动。

小月早已为他准备好天山溶洞里甘冽的泉水,泉水此刻就像碧湖仙子眼眸里的水,清澈的能照进人的心里。

小玉则仔细的控制着炭火的温度,生怕高出哪怕那么一丝一毫,影响了茶水的味道。

她们是天下有名的茶妓,长的很美,美的倾国倾城。

她们不光有漂亮脸蛋,更兼备一流的茶艺。

为了吃上一口她们亲自煮的茶,天上清心寡欲的神仙都会私下凡尘,更何况是尘世间过多贪婪的凡夫。

当然她们最拿手的依旧是如何哄男人开心,用任何方式包括自己的肉体来让男人达到欢乐的极致。

流连在她们石榴裙下的男人,数也数不过来。

现在这四个绝美艳丽的茶姬此刻只为太叔冷光一人煎茶,然而太叔冷光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有一刻停留在她们身上。

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茶杯,就仿佛自己的所有,都在这个杯子上。

当然,他还有挂在腰间的那柄剑,那柄从不离身的剑。

剑自然是放在剑鞘里,碧玉色的剑鞘泛着古朴的光华,剑穗如血,鲜红的有些醒目,仔细闻便会有淡淡血腥涌入鼻尖。

这柄碧绿的剑就是割去了武安会、歃血堂和麟广镖局几个总把子的头颅,让江湖黑道闻风丧胆的玄霜剑。

太叔冷光在这割翠轩已经等待十五天,而他只为等两个人。

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是他要杀并必须杀死的人,而女人是送他杯子的人。

他要杀的男人,这个人叫洪涛。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洪涛是个仗义疏财、打暴不平的人。

江湖的人也全都知道,洪涛在最近两年突然干起了打家劫舍、欺压良善的行径。

不光如此,如今的他更是变本加厉到做起了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勾当。

如今江湖同道,很少有人提及洪涛,即便提及必是大骂其人面兽心、道貌黯然。

太叔冷光自然认识洪涛的。可以说他对洪涛的熟悉,远远要多于他人。

只因他腰间所配玄霜剑,正是洪涛所赠。

江湖之上人人皆知,太叔冷光是洪涛的徒弟。同样江湖中人亦是知道,这两个人名义上为师徒,感情上上更胜父子。

十年之前汉楚之战,年紧八岁的太叔冷光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全要靠洪涛的救助。若不是他为太叔冷光挡下那十二枝箭,就不会有太叔冷光的今天。

没人会相信他会杀了洪涛,就像没人相信洪涛会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

太叔冷光此前同样不相信师傅会做那些大逆不道、令人不齿的事情。师从恩师十年,直至两年前离开洪涛独闯江湖时,他在别人对师傅的评价中知道,师傅是个侠肝义胆、除暴安良的忠义之士。

他不相信,仅仅两年时间就会让一个人的性情彻底大变。然而如山一般的事实让他明白,人仅仅是在两年时间里就会变的。

不论于公于私,太叔冷光此刻都不想对洪涛拔剑。

但刚看过小晓生的《江湖百谱》,竟真在恶人榜上看到洪涛二字,玄霜剑的剑柄就一直握在太叔冷光掌中。

能让小晓生将名字刻入恶人榜的人,所做的罪孽足以滔天。

但太叔冷光此刻却仍对洪涛抱有一丝幻想。只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师傅,是曾经教育他养育他的人。

直到此刻他的眼中,仍没有一丝即将杀死至亲之人的觉悟。

轻轻挥退几个茶姬,原本喧闹的屋子顿时空空荡荡。

太叔冷光盯着袅袅烟水,眼中含柔情。

在他的瞳仁里,此刻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杯子。

杯子磁白如雪,外缀蓝环釉彩,外形普通。就连街上乞丐亦可看出,这茶杯不过普通茶馆廉价的茶碗。

让太叔冷光如此看重这普通茶杯,是因为赠这杯子的人。

那是个女人,一个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女人。

那个女人,名字叫做端木裳。她,将成为太叔冷光的妻子。

端木裳绝对是为太叔冷光而生的女人,在太叔冷光自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独自肯定了这件事。

因此,对第一次相见的女子说“嫁给我”,就只能由太叔冷光来做。

在“追风寻凤”端木裳面前,其他人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记得当时端木裳只是微笑,优雅的随意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朝太叔冷光丢了过来。

正当他人慌忙后退闪躲时,端木赏娇笑声传来。

“只要你能接到这个茶杯且杯中茶水一滴未洒,我就答应你。”

端木裳在掷茶杯时却是用上了自己看家的暗器功夫。曾经叱咤武林二十载无人能破的家传绝学,夺命十三招之一——仙鹤朝天。

江湖传言:仙鹤朝天,命丧九泉。

端木赏没有一丝留手,而茶杯就是一颗流星从天空坠落,直奔太叔冷光面门。

毋庸置疑,若是普通人被这茶杯击中,绝不可能活过下一刻。

端木赏自信世上没有人可以接下这个茶杯,更何况要让杯中茶水一滴未洒,那更是难于登天。

打从开始,她就是为了除掉这个不知廉耻,用言语非礼轻薄自己的小子。

可惜最后她输了,输得彻底,输得匪夷所思。怪就只能怪她太过自信,小瞧了天下英雄,尤其小瞧了太叔冷光。

面对急驰而来的茶杯,太叔冷光只是抬手轻轻一夺,就接到了这疾奔而来的茶杯。

杯里的茶水,连涟漪都没有荡起来。

看看茶水清澈如琥珀的颜色,和茶杯上飘着的袅袅水汽,太叔冷光轻轻的啜了一口。

啧……

放下茶杯,太叔冷光眉头皱的更紧了几分。

茶碗里汤水的甘醇,竟及不上当日那盏茶滋味十之一二。

放下茶盏,太叔冷光紧闭双目,仔细回忆那杯清茶的感觉,此时想来唇齿间仍有那种甘甜醇厚的美妙滋味涌出。

一阵清风从窗扑来,吹进这间除了他再没别人的屋子。吹开太叔冷光一直紧绷的脸,给他染上点点幸福的笑容。

这阵吹来的风,令他一直皱锁眉头倏忽间舒展开来。

“你来了,”太叔冷光突然出声,他的声音很轻柔,就似一阵风,一阵春风。吹打在人的脸上,可足将人整个融化。

太叔冷光没有刻意瞧这阵风的主人是谁,空气中早已弥漫开的茉莉香味告诉他,她来了。

端木裳没有出声,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

自从那天赌输,一种复杂的情愫总在心中萦绕,而脑中的画面却是这个男人当时对自己说出三个字的情形。

此刻见到他,端木赏的心里涌出一抹从未有过的羞怯。虽只是瞧着他的背影,仍足以让端木赏心如鹿撞。

然而端木裳此刻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安静的就像九天仙女,高高在上的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不存在于人间。

端木裳此时只希望自己消失于世上,而不是这样被挟持着来见太叔冷光。

因为她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和太叔冷光相同,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男人的头发雪白发亮,发着耀眼的光,

男人的剑,同他的头发一般,正闪着森森寒光。

太叔冷光微笑的面容,慢慢收敛起来。

只因他闻到空气中,除了茉莉香还夹杂一丝腥甜。

而这丝腥甜,是血特有的味道。

太叔冷光心头涌上一抹寒意,而这抹让人心俱的寒意,正是身后的人投给自己的感觉。

这抹寒意的主人,自然不是端木赏。

纵然端木赏对自己有愤怒,却不会带给他心俱的感觉。

“哼……”

不带温度的一声冷哼,却让太叔冷光身上的血液一瞬间冻结。只因这有些空灵的声音,是他很熟悉的人特有的。

这个人就是洪涛。

听到这个声音,太叔冷光猛然从坐椅上跳起来。抬头见到的景象,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洪涛的剑,插在端木赏的胸口。鲜血顺着剑尖滴滴向下淌,砸落在地上积起一汪血红。

端木赏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微笑。她为自己此时难看的样子微笑,也为太叔冷光焦急的神情微笑。

她看到了太叔冷光眼中的那抹柔情。

空气中的甜腥,却越发的浓了。

洪涛从端木赏身上抽出剑来,端木赏身子一震,向前踉跄着朝太叔冷光走来。

两人相聚不过七尺,却宛如天地之遥。

端木赏的剑伤,汩汩鲜血早已染红了她的衣衫。七尺之地,尽是鲜红。

勉强来到太叔冷光身边,端木赏此刻再也无法支撑,疲惫以使她精神恍惚。终于,她倒了下去,倒在太叔冷光的怀里。

甩掉剑身上附着的血水,洪涛淡淡自语道:“这柄剑,看来还是不够快?”

语气既像是自问,又像是对太叔冷光询问。

说着,剑尖一指太叔冷光,淡淡道:“冷光,为师说的可对?”

太叔冷光没有理会他,他就是看着怀中的玉人,专注的看着她苍白毫无血色的容颜,看着她迷离却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勉强露出的微笑。

太叔冷光的虎目中泛起微亮光。

端木赏勉力抬起手,似要为他拭去眼角的泪。她颤抖的微笑着,看着这个轻易闯入自己心扉的男人。

但勉强的微笑,终究不能绽放太久。

就在端木赏的手即将碰到太叔冷光面颊,她闭上了眼睛。

永远的闭上了双目。

太叔冷光抓住她的手,怔怔的看着她,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洪涛叹息一声,面上仍挂着淡然的表情,“冷光,人死不能复生……”

洪涛的话,太叔冷光浑然未觉,他只是专注的出着神,此刻的他,眼中只有端木赏。

但是他的剑动了。

“叮”

一声脆响,回荡在这间客房。却是两剑剑尖相抵,发出的响声。洪涛抬头看着太叔冷光,两人的眼神相抵,立即燃烧起猛烈焰火。

剑尖一触即收。

如若眼神可杀人,洪涛相信他早已死去百次。

一向言听计从的好徒儿,此时是首次用仇恨的眼神看自己,无论如何他都会有些伤感。

看到太叔冷光杀人般的眼神,洪涛不尤放声大笑。这般大笑,是他二十年后的第一次。开始他笑的很吃力,轻轻抖动肩膀,吃力的就像在抽泣。但只要看到太叔冷光此时愤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笑。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逼着杀死自己师傅的人。

那个人,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如此他不光要笑,还要大笑特笑。

直到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太叔冷光没有笑,他丝毫不理会洪涛的大笑,一直冷着脸平静的看着洪涛,直到洪涛觉得自己不想笑,不再笑为止,这期间太叔冷光都不曾发过一言。

洪涛渐渐收住了笑容,只因他见到太叔冷光冷冰的脸,顿觉索然无味起来。洪涛看着太叔冷光,又变回了之前的淡然,就好像那场大笑,和他洪涛无半分关系。

“冷光,此时的眼神你要永远牢记,要将它刻在你的骨头里!!”

洪涛轻喝一声,再次挺剑刺向太叔冷光。

他这一剑很快,快的让人看不到剑身折反的光。只能模糊的感觉烈烈剑风,不时游走在太叔冷光周身。

太叔冷光依旧看着端木裳,手中笔直向前递上青锋。

说来奇怪,洪涛那剑光密舞、繁冗复杂的招式,竟被太叔冷光这简单的一剑克制。就似蜻蜓点水,一瞬间打破那平静的湖面。

洪涛面色连变,暗运真气于剑尖。就在两剑相交的一刹那,只听“噌”的一声,他竟然硬生生抽回了这原本刺出的一招。

洪涛面色阴晴不定,一会儿看看太叔冷光,一会儿看着手中的剑。

最终只是摇摇头,转身刚要离开。只听身后淡淡的声音飘来,“你准备逃了吗,师傅?”

太叔冷光直到此时才终于说出一句话,这一句话却让洪涛顿住了脚。

洪涛哂笑一声,轻蔑道:“逃?你认为为师这是要逃?”

太叔冷光并不答话,只是抱起端木赏放到床上。期间连看一眼洪涛也无。直到为端木赏整理好衣服才慢慢道:“江湖上说,洪涛的剑一旦拔出,就要见血。”

洪涛点头:“原本却是这样。”

太叔冷光抽出剑,看着洪涛:“为何将剑收回?”

洪涛看了看太叔冷光,冷着的脸上难得挤出一丝笑容:“我之所以抽回剑,你难道不知?!”

太叔冷光傲然看着洪涛:“我自然是不知道的,难道我必须知道你的心思不成?”

“好,好!好!!”洪涛仰天大笑三声,看着太叔冷光点头道,“不错,你自然不会知道我的心思。天下间没有其他人能知道我此刻的心思。”说着转过身来目光凌冽,“既然徒儿决意去死,为师自然要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洪涛再次拔剑,第三次向太叔冷光刺去。

这一剑很慢,慢的恐怕就连两岁的孩童都可以爬着躲开。

可就是这慢慢地一剑,原本没有任何威力的一剑,在太叔冷光看来却是充斥了整个天地。尽管他有躲避的时间,却没有哪怕一丝可以躲开这一剑的地方。

可以说,此时的太叔冷光真的是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叔冷光闭上了眼睛,此时在他脑海中,只有是端木赏巧笑嫣然的模样。

太叔冷光机械的举起手中的剑,死也要是一名有尊严的剑客死法。

“噗叱!”喷溅到太叔冷光脸上的鲜血,是热的、红的,涌进他的鼻间的滋味,是腥的、甜的。

太叔冷光木楞楞的看着洪涛,木楞楞的抽出他的剑。剑上的鲜血,汩汩落到地上,溅起的血花蔓延开来。

“你明明可以杀了我,最后为什么要收手?”太叔冷光看着洪涛,看着这个满身血乌的男人,惊慌不解。

洪涛淡然一笑,一股鲜血从嘴角流下。

他只轻轻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如山岳般压在了太叔冷光的心上。说完这两个字,高傲而来的洪涛,垂下了他杀人盈野的手,同时也垂下他高高抬着的头。

他最后呢喃而那的两个字——“门规!”。

太叔冷光轻轻垂下长剑,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正落在一片黄叶上。他不禁想起刚拜入洪涛门下,师傅看自己的复杂眼神和那句早已尘封在心口的一句话。

“小光,你要记得本派门规:香火只传一人。若拜我为师,当你艺学有成出师之后,记得就来将我杀死……”

黄叶被西风舞起,带着上面腥红的颜色。那刺眼的红芒照着太叔冷光的人,照进他紧紧缩小的瞳孔里。

太叔冷光笑了,他的笑声凄凉,飘荡在屋子中,飘荡在西风里,飘荡进残日斜阳,随着一只雏鹰飘荡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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