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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未央

闵成杰为老母庆祝八十大寿。这天一大早,青莲酒楼就闹腾开了,锣鼓喧天,鞭炮阵阵,门口站着几位卫兵,迎接着送礼的客人。

大厅中央挂着一个金色的“寿”字,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客人送来的寿联,铺着红布的供桌上摆满了寿桃、松柏枝、糕点,几十只酒盅粗的红色香烛烧得热烈。几张拼起来的八仙桌上堆满了礼品,上面罩着“芝仙祝寿”、“松鹤同春”之类的红色剪纸。

宾客们人头攒动,言谈甚欢,老太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笑得合不拢嘴。闵成杰满脸春风,与来人相互拱手,不停地说:“请,多谢了!”

临近中午,来贺寿的人越来越多。门外,一位看上去极为阔绰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大礼包走了进来。这人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墨镜遮脸,一身绸布衣衫,脚上皮鞋锃亮。

一个卫兵笑着问:“请问您是?”

年轻人说:“城西布匹店的杨老板今日外出,特派本人前来贺寿!”

卫兵客气着说:“先生里面请!”

年轻人进来后,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突然,门口一阵喧闹,四个壮汉抬着一口用红布覆盖的箱子,摇摇晃晃走进酒楼,后面跟着周四新和马铁成。

一个团丁打开箱子,里面铺了满满一层黄金白银和玉石,晃得人眼花。

众人啧啧赞叹,一起奉承道:“周县长好大的手笔啊!”

闵成杰拍了拍周四新的肩膀:“老兄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客气?破费了,破费了!”

周四新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他向两个团丁一招手,团丁抬出一块系着红绸的牌匾,上书:福禄双来,寿比南山。

周四新扫视了一番大厅里的宾客,附在闵成杰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闵成杰一愣,也环视了一下四周,惊异地说:“不会吧,他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周四新小声说:“旅长放心,楼上楼下我早都布置好了!他如果敢踏进酒楼一步,保证他有来无回!”

这时候,白菜心挽着关旭的手进来了,关旭升了警卫团团长,一身黄绿色军服,显得格外精神。闵成杰看到白菜心,牵着她的手,向老太太介绍:“妈,这就是莲城的第一花鼓名角,改天要她唱一出给您听听!”

白菜心微微欠身,对老太太说:“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天齐!”

老太太喜笑颜开,拉住白菜心问长问短。

关旭皱了皱眉,退到一边,周四新走过来,向关旭挤了挤自己那只独眼:“关团长,好像有心事啊!”

关旭针锋相对:“有心事的恐怕是你吧?你差不多把整个保安团都带到酒楼来了,想演哪出戏啊?”

周四新略微一怔,随即笑道:“等下你就晓得了!”

闵成杰搀扶着老太太走到大厅中央,宾客们纷纷鼓掌,商会会长柳臣尧代表商界讲话:“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今日喜逢老人家八十寿辰,真是群贤毕至,欢欣鼓舞,我代表莲城商界祝她增福增寿增富贵,添光添彩添吉祥……”

周四新瞥了一眼那位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脸色微微一变。

年轻人推了一下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嘴边扯出一丝冷笑,手也迅速摸向腰间,正待有所动作,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他连忙端正身子坐好。

门外来了好几个乞丐,他们脸面污黑,头发乱如鸡窝,一个个抱着渔鼓筒,背着黑不溜秋的布袋子。

几个卫兵推搡着他们,他们嚷道:“东道办喜事,为么家赶我们走啊!”

然后,不由分说一起拍起了渔鼓,“嘭嘭,嘭嘭嘭”,这渔鼓筒用粗大的楠竹做成,下端绷上了蟒皮,用手一拍,声音浑厚铿锵,极具穿透力。

只听一人边拍边唱:

来到府门外,先把四宾礼客拜。天灾人祸年年有,受苦受难难出头。磨破屁股磨破手,一年辛苦付东流。钱粮国课阎王债,地主恶霸比蛇毒。梳子梳了篦子篦,刀刮水洗光骨头。旱灾磨得人半死,洪水来了更添愁……

马铁成一听就来了火,冲上前骂道:“狗日的们,今天是大喜日子,你们唱的么家东西!滚出去,滚出去!”

乞丐们不服气:“真是没有道理,水都不肯给我们喝一口,还轰我们走!”

马铁成骂道:“混账!就冲刚才唱的,老子没给尿你们喝就不错了!”

说着,他甩了一个乞丐一耳光。

“你怎么打人哪!”乞丐们与他打起来,几个团丁也加入了群殴,门口一片混乱。

闵成杰皱了皱眉,一甩袖子,一脸不悦之色,示意周四新去维持秩序。

周四新径直朝门口走来,那位年轻人再次将手伸向腰间。周四新突然掏出盒子炮,扭头,转身,对着年轻人举起了枪:“贺修民,你跑不了了!”

宾客们霎时都呆住,门口打架的也都住了手。

两个团丁冲过来,扭住年轻人,取下他的墨镜,揪下他的胡子,正是贺修民。

周四新狂笑道:“姓贺的,你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认得,早就晓得你会来,给你备好了花生米呢!”

周四新正要开枪,门口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他眼前飞过。趁着他分神的那一刻,贺修民两臂一摆,甩开两名团丁,掏出了那支勃朗宁。

是乞丐们开的枪,马铁成一愣,抽出枪,一个乞丐撞过来,他的枪掉在地上,连忙摸起来,慌乱地朝眼前开了一枪。宾客们四处逃窜,关旭拉着白菜心闪到了楼梯下面,从二楼冲下来一群端着枪的团丁,大声叫着:“抓赤匪啊!”

乞丐们涌进来,与团丁们交上了火。

闵成杰牵着老太太的手,躲避着厅内横飞的子弹,老太太吓得脸白如纸,气喘吁吁。

周四新躲在一根柱子后,与趴在桌子底下的贺修民对射。桌子被打得大窟小眼,一只盒子炮贴着地面丢过来,是王金山。有了盒子炮,贺修民威力大增。他瞄准闵成杰扣动扳机,一个团丁奔跑着撞了一下老太太,老太太一个趔趄,伏在儿子身上,子弹射进了她的后背。

“妈!”闵成杰的手摸在老太太的身上,满手是血,不由失声大叫。

这时酒楼后门又冲进来一伙团丁,闵成杰红着眼吼道:“打死贺修民的,老子赏一万大洋!”

王金山拉起贺修民就跑:“敌人太多,快撤!”

贺修民不甘心地边打边撤,樊秀鹏和化装成乞丐的队员们断后。

周四新带着保安团猛追不舍,贺修民他们撒腿朝南门狂奔,街道两旁的药行、钱庄、当铺、酒行、糕饼店一掠而过,行人四处奔逃,小商贩的摊位被撞得稀里哗啦。眼看离城门渐近,只有十丈左右了,两扇铁皮城门忽然合上,城洞里冲出一群团丁,照着贺修民他们举枪就射,更没想到的是,他们手里还有一挺重机关枪,搁在地上“嘟嘟嘟”地吐起了火舌,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王金山对贺修民说:“队长,看来周四新早有防备,硬冲行不通,西边城墙有个缺口,我们从那里突围!”

贺修民点点头,问王金山:“你们怎么会来青莲酒楼?”

王金山说:“姓闵的为他老娘庆祝八十大寿,我就猜想,你要送一份‘大礼’!”

贺修民叹口气:“唉!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队长了!何必带同志们来?这不是无谓的牺牲吗?”

王金山急红了眼:“你永远都是我们心中的队长,是我们心中最敬佩的好兄弟!这几个同志,都是自愿来的!”

很快,他们就到了那段城墙下面,这个缺口据说是太平军攻打莲城时扒出的口子,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断砖与石块变成了黑褐色,缺口处生了几棵手腕粗的苦楝树。

即便如此,这缺口离城面还有近两丈高,但对贺修民来说,不是难事。王秀鹏急切地说:“队长,你会武功,你先走!”

其他人也都说:“队长先走,我们留下来掩护!”

这时,依稀能听到后面的呐喊声,是保安团追来了。

贺修民果决地说:“不行,你们先走!”

队员们你看我,我看你,贺修民急了:“好了,我现在是队长,你们听不听我的命令?”

几个人这才手脚并用,踩着墙砖上的凹处往上爬,可爬了不到一人高,都摔了下来。

贺修民略一思索,说:“来,我们搭人梯!”

他跟王金山蹲在最下面,樊秀鹏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十几个队员人踩人,手脚并用一个接一个往上攀。

穿着瓦灰色制服的保安团,像一大片乌鸦黑黑地压过来,跑在前面的嗷嗷叫着:“打死贺修民,得大洋一万啊!”

六七个团丁冲上来,贺修民接过队员扔来的一支花机关枪,一个点射,团丁们歪斜着身子倒下。

后面的团丁纷纷趴在地上,不敢再往前冲。

马铁成踢了一个团丁一脚:“你们这些吃屎的家伙,都给老子冲啊!”

团丁们又继续往前冲。

又一串子弹从贺修民的枪口喷出来,马铁成猝然倒下。

周四新奔到马铁成身边,马铁成脑门中了一弹,鲜血涌出,他断断续续地说:“县长……我再也不能……”头一歪,断了气。

周四新恼怒地抢过一支花机关枪,朝前面的城墙打了一梭子,一个赤卫队员栽下来。

贺修民随即回击,周四新丢下花机关枪,就地一滚,见团丁们仍然龟缩着,就掏出盒子炮朝地上打了一枪:“不往前冲,就给老子死!”

团丁们惊慌地爬起来,一边射击一边往前跑。

贺修民的花机关枪打光了子弹,他懊丧地丢到一旁,继续用盒子炮射击。

城墙下只剩下他和王金山,他对王金山大声喊道:“金山,你快走!”

王金山咬着牙说:“不!要走一起走!”

他猛地抱起王金山,往城墙上顶,王金山挣脱他,跳了下来,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他说:“修民,你先走!来,踩着我的肩膀!”

团丁趁机发动攻击,子弹从两人身边飞过,“噗噗噗”打在城墙上。

樊秀鹏和几个队员趴在墙头,一阵猛射。

樊秀鹏大声喊:“两位队长,快上来!”

贺修民轻松地对王金山一笑:“金山,你先上去,这城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想当年,我跟卢师傅练功,三丈高的房子,一跳就到了屋顶!”

说着,贺修民扯起王金山,再次把他往城墙上顶,王金山半信半疑,不再挣扎,他的手刚抓住樊秀鹏伸下来的树枝,一颗子弹就打在了贺修民的右膝上,贺修民腿一弯,半跪在地上。

“队长!”匍匐在上面的队员一起大叫。

贺修民王金山等人吼道:“别管我,你们快走!”

团丁们见打中了贺修民,全都兴奋起来,周四新趁势喊话:“打死姓贺的奖两万大洋,闵旅长出一万,老子出一万!”

贺修民的盒子炮又撂倒几个。

周四新拾起花机关枪,朝他一阵扫射,几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前胸。

“修民!”王金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要跳下去,几个队员死死拉住他。

一片枪雨密集地铺过来,贺修民沾满鲜血的右手仍擎着盒子炮,过了好半天,那只手才慢慢垂了下去。

闵成杰为母亲操办丧事,又狠狠在莲城敛了一回财。

紧接着,周四新就在自己家里大宴宾客,庆贺他被正式任命为莲城县长。周府大门前一溜红灯笼都镶了金黄流苏,大院里喜气洋洋一片喧闹,宴席摆了十八桌。周四新举杯大声说:“各位,各位,请静一静,在宴会开始之前,我有个提议!”

说罢,他讨好地看了一眼闵成杰:“我提议,第一杯酒敬给已故的闵老太太!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得到安息,愿她老人家在天堂里继续享受幸福!”

周四新高举酒杯,嘴里还念叨了几句,连那只独眼也红了,然后恭恭敬敬弯腰洒酒于地。其他宾客都跟着照做,只有另一桌上的关旭好像没听见,表情木然,端着酒杯没动,白菜心扯了扯他的衣袖,朝闵成杰那边看了看。

闵成杰很满意周四新这样做,他整了整衣领,大声说:“周县长击毙赤匪首领贺修民,除了莲城一大害,大快人心啊!对于他这次立功,我特向省府作了汇报,省府立即发电,正式任命他为莲城县长!来,我们一起举杯祝贺他!”

周四新脸上一扫哀伤,满是兴奋之色:“没有闵旅长,就没有我的今天!闵旅长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感激之情!”

“恭喜周县长!恭喜周县长!”客人们再次起立,举杯。

关旭脸上现出不屑之色,他本打算坐着不动,白菜心拉他站起来。

酒过三巡,周四新靠近闵成杰说:“闵旅长,我看您那件大喜事,是不是趁这个时候办了?”

闵成杰连忙摇头说:“这哪行?母亲去世,我至少要守孝一年吧?”

周四新说:“现在是新时代了,旅长还记着那些老规矩啊?本地风俗,至亲去世的百日内可完婚!”

闵成杰沉吟着,心有所动。

柳臣尧一脸谄媚:“旅长,周县长说得不错!俗话说,嫁人要趁早,娶妻莫太晚!何况,新娘子天香国艳,早一天娶到手,就早一天享艳福啊!”

闵成杰说:“我听说,这卢小姐不大愿意,这强扭的瓜……”

周四新嘿嘿一笑:“她不愿意,顶屁用啊?招亲规矩是她定的,量她也不敢毁约!您娶亲这事,就交给我去办,哼,只要我好好布置,任她有三头六臂,都逃不过您的五指山!”

闵成杰端起一杯酒,拍拍他的肩:“好吧,四新,这事我就全权交给你!来,我敬你!”

周四新受宠若惊一饮而尽:“旅长,谢谢啊!您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柳臣尧笑着说:“喂,周县长,别的事,你都可以代旅长办,只是入洞房这一桩,你可包办不得啊!”

周四新举着筷子对他说:“好你个柳会长,别人都说你是花柳协会的会长,果然色得很!凡是我们旅长的女人,我都当姑奶奶敬着呢,哪敢有半点歪心?”

他朝白菜心那边瞟了一眼,小声对闵成杰说:“这女人哪,关键是第一夜,只要您第一夜征服了她,保管一辈子都对您服服帖帖!”

闵成杰哈哈大笑:“四新,你还蛮有经验呢!”

这时,周四新已有三分醉意,起身到各桌敬酒,敬到关旭这一桌,他看了看关旭,意味深长地说:“怎么啦?关团长今天好像不高兴啊!”

关旭没接话,而是将手搭在白菜心肩上:“戏文里有一句话,我从小就喜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老婆,是不是这么说的啊?”

周四新一怔:“喂,怎么说话呢?”

白菜心连忙说:“周县长,他喝多了说胡话,您就别和他计较!”

关旭剜了她一眼,将杯子重重一顿:“老子哪里喝多了!”

周四新拉住白菜心的手:“小白,走,给闵旅长敬酒去!”

白菜心甩开他的手,去看关旭,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关旭脸色铁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看我,你想去就去!”

周四新将白菜心推到闵成杰面前,闵成杰乐呵呵地说:“哎呀,还是四新善解人意,我说呢,今天喝酒总感到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小白没来给我敬酒啊!”

这一桌子人有了白菜心的加入,喝酒的劲头猛涨,闵成杰规定,白菜心喝一口,男人们都要喝一杯。不一会,闵成杰就醉醺醺地去摸白菜心的手,白菜心说:“旅长,您喝醉了!”

闵成杰笑嘻嘻地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小白,你太迷……迷人了!”

周四新起哄:“旅长和小白喝个交杯酒吧!”

柳臣尧说:“不好吧,关团长还在这里喝酒呢!”

周四新扭头一看,关旭早没影了,便说:“关团长早走了呢!”

闵成杰一瞪眼:“他就是在又怎样,这个团长还……还不是我……”

白菜心怕他说下去,就端起杯子说:“来,喝就喝,谁怕谁啊!”

闵成杰挽起她的手,小声说:“小白啊,我真想把你和……和卢小姐,一……一起娶了!”

白菜心打掉他的手:“想得美!”

关旭其实没走远,躲在院子里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看着这一切,他捏紧拳头狠狠地打向树干,收回手时,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清晨,卢皓月挎着一只篮子出了门。

不多久,她就发现后面跟了两个“尾巴”,她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闵成杰派人跟踪她差不多两个月了,她要甩掉他们简直易如反掌,但她并不想灰溜溜地走掉,被人说成是逃婚。

走到北门集市,她装作买东西,东穿西走,身形飘忽,顺利摆脱了盯梢。出了城门,她径直往白鹭湖边而来,穿过一片幽僻的竹林,就到一处坟地。

坟地四周树木参天,长满了水杉、刺槐、香椿、苦楝、杨树、柏树、泡桐,杂乱森然又不乏生气。一株三四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古柏树,树干被雷劈了一个大洞,爬满藤蔓的枯干上又发出不少新枝,生机不绝,更添嶙峋。

古柏树下,凸起了一座坟头,墓碑上写着:师兄贺修民之墓。

她点燃纸钱,泪水便涌了出来:“修民哥,我看你来了!”

一阵风过,黑色纸灰在空中回旋。往事好像一把折扇打开,仿佛还是昨天:

她和他一起练剑、切磋武艺。

她从假山上主动摔下,倒在他怀里。

他在台上激情洋溢地演讲,她在台下深情凝视。

她抱着他的肩膀撒娇:“修民哥,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你走到哪里,不准再丢下我!”

她依偎着他,眼眸闪烁涌动深情:“修民哥,我喜欢你!”

她吻了他……

这些匆匆闪过的瞬间,令她恍如隔世。

摆好祭品,她取出一瓶野莲酒,倒了满满一盅,洒在坟头,喃喃自语:“修民哥,是我害了你!我真任性。修民哥,我晓得你是不放心我,才去杀闵成杰这个混蛋,是吗?你本来可以和亦莲,好好的,你们天生一对,相亲相爱,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唉,都怪我!”

她往火堆里又添了一些纸钱,继续念叨:“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我要亲手杀了他们!修民哥,说实话,我并不是完全懂你,但我喜欢你!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做你的师妹,好吗?你能原谅我吗,修民哥?”

正这样说着,她的头顶传来一声惊悚揪心的鸣叫,仿佛回应着她的话语。长空湛蓝如洗,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盘旋下降,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忽而,它又直冲上来,兀自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向远处飞去。

她注视着苍鹰消失在天际,像失了魂似的说:“你们都走了,丢下我,都走了……”

卢皓月回到家中,父亲卢介康告诉她,周四新派人带话来,说三天后,闵成杰来娶亲,到时候,不管卢家愿不愿意,那边都会拿轿子来抬,还说什么这是兑现龙舟招亲的诺言,卢家世代经商,不能失信于人。

“皓月他爸,你就快快拿个主意吧,千万别把皓月嫁给那个坏东西!”张氏急得团团转。

“不如这样,今天晚上,我们全家收拾好东西,一走了之!”卢介康想了想。

“不,绝不能便宜了他,他和周四新身上都背着血债呢,我要为修民哥报仇!”卢皓月目光坚定。

“月儿,这太危险了!不如,就听你爸的,啊?”张氏揪住她的手。

“对了,我有个主意!”卢介康踱了几步,忽然说,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就是我这脚太大,穿不了绣花鞋!”

“老头子,什么脚大脚小的,想到了就说啊!”张氏着急地说。

“干脆让我做一回新娘,等进了洞房,我见机行事,对付闵成杰,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能行的,大不了,和他来个鱼死网破!”卢介康笑着说。

“爸,笑死我了,真有你的!”卢皓月捂着嘴弯腰笑起来,“这哪行?周四新老奸巨猾,闵成杰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既然晓得我们卢家是被迫的,恐怕早做好了防备!”

张氏也说:“就是,就是,使不得啊,何必拿老命去拼呢!皓月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我的下半辈子还指望着你呢,老家伙,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哪!”

张氏说着,眼圈红了。

一家三口正在合计,一个伙计来报:“民众戏班的白菜心求见卢小姐!”

卢皓月一愣:“白菜心?”

卢介康说:“这个关节眼上,她来找你肯定是有急事,叫她进来吧!”

闵成杰在周四新家中迎娶卢皓月,俨然把周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闵成杰本想办一场新式婚礼,但卢家坚持用旧俗,他也就顺了卢家。

人声喧嚷,唢呐高吹,锣鼓声声,新娘子脸上遮着密不透风的红盖头,由一位牵亲娘子搀扶着下了轿,地上铺着长长一条红毯,红毯尽头就是结婚厅屋。

闵成杰披红戴花,喜眉笑眼,还有点小紧张,紧张这卢皓月不服帖,婚礼上如果闹腾起来,就不好看了。然而,随着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心就渐渐安稳了。

司仪高声宣布,“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娘子乖顺地听候着指挥,她着一身大红的嫁衣,嫁衣合身地突出身材的曲线,胸前那朵红艳的牡丹娇艳欲滴。

等拜完堂,新娘送入洞房。闵成杰仿佛大功告成长出一口气,拜了堂,这卢皓月就是他的人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和朝思暮想的美人尽情销魂了,不由满脸兴奋,他嚷嚷着说自己今天高兴,非要在外面喝几杯再进洞房。

莲城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差不多都来了,桌上菜肴丰盛,那些阿谀艳羡之词也丰盛,觥筹交错,笑语连天,闵成杰有些飘飘然起来。

柳臣尧提议,在座的每个人都要说一个有趣的对子,说不上来,就要罚酒。

闵成杰说自己是个大老粗,不会玩什么吟诗作对。

柳臣尧就举了个例子,先来了一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树梨花压海棠!”

闵成杰骂道:“狗东西,骂老子年纪大啊?老子也来一句,你听好了,男人四十一枝花,我花开过百花杀!”

全桌人鼓掌叫好!

接着,一个人说:“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

一个人说:“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几圈下来,闵成杰被罚了好几杯酒,周四新扯了扯他的衣角,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闵成杰不以为然:“都进洞房了,她能飞得了天?看她再大的本事,也是我砧板上的肉,哈哈,等我喝几杯后,好好整整她!”

柳臣尧说:“今天是旅长的大喜日子,周县长,你就让旅长放开喝吧!”

周四新挤了挤那只独眼说:“旅长等下还有重要事情办呢!”

柳臣尧一笑:“那事不急,夜晚长得很呢!”

不远处是一桌女客,是卢家的送亲队伍,个个桃红柳绿,娇俏可人,这一桌的男人不时朝她们瞟上几眼,闵成杰看在眼里,就说:“我看众位对这些女客很感兴趣呢,等我和卢小姐成了一家人,这些女客,就由我做主,给你们每人发一个,好不好?”

一桌人都大叫说好,将酒宴推到高潮,这时闵成杰已有了几分醉意,然后,他就由一个卫兵扶着,哼着一段花鼓戏曲,踉跄着走向洞房。

闵成杰走后,那桌女客也悄无声息地散了。

洞房内烛结喜花,满室春色,新娘子蒙着盖头,羞羞怯怯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闵成杰心驰神荡,挨着她坐下,长吸一口气:“小美人,我来啦!”

他牵起那只雪白细嫩的手,摩挲着:“小美人,这手真嫩啊!”

那手想抽出来,他紧紧捏住:“小美人,还怕什么羞啊,从今天夜晚开始,你就是我闵成杰的老婆了,等下,我会在床上好好款待你的!”

他笑嘻嘻地去揭盖头。

盖头揭开,笑容顿时凝固在他的脸上,眼前的新娘不是卢皓月,而是白菜心!

他酒意全消,将盖头甩在地上:“怎么是你!”

白菜心面露讥讽:“怎么啦?前几天在酒桌上,是谁说要连我一起娶的呀?”

闵成杰气恼地说:“你给我添什么乱啊!那是酒话,你还当真了!快说,卢皓月哪去了?”

白菜心恨恨地说:“好啊,你原来口口声声对我好,都是假的!”

闵成杰搂着她哄她:“小白,我喜欢你,那是一点不假,但你今天做得太过火了吧?”

白菜心目光咄咄:“我现在只问你一句,如果我今天晚上不走,是不是可以和我成亲?”

闵成杰一怔,推开她:“荒唐!你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能和我成亲?”

白菜心冷笑:“当初,欺负我的时候,就没有想到我是有夫之妇了?告诉你吧,关旭晓得了我们的事,把我休了!”

闵成杰吃了一惊:“把你休了?什么时候?不会吧?”

白菜心说:“对,就在前天,我没告诉你,怕打搅你娶新娘的好心情!”

闵成杰捏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在撒谎!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和卢皓月串通好了,她现在到底在哪?”

白菜心拨开他的手,哼了一声:“还记挂着你的卢小姐啊,可惜,人家就是讨厌你,不,不仅仅是讨厌,而是仇恨!现在,她恐怕早就出了莲城,上了去省城的船了!”

闵成杰打了她一巴掌:“他妈的,你坏了老子的大事!”

白菜心捂着脸:“你,你打我!”

闵成杰掏出枪,往桌子上一拍:“要不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老子一枪崩了你!”

白菜心迎上去:“你开枪啊,开枪啊!”

闵成杰拿起枪指着她:“你以为我不敢,啊?”

白菜心的眼泪流下来:“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我真蠢,没有早看出你的真面目,还对你心存幻想,我真幼稚,我真后悔,当初……”

闵成杰垂下枪,气急败坏地将枪丢到桌子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大酒杯,狠狠地摔下。

杯子在地上迸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突然,门被撞开,团丁们拿着枪冲进来。

闵成杰这才记起,这是他和周四新先前约定的暗号,如果洞房之夜发生意外,卢皓月敢图谋不轨,他就摔杯为号,埋伏在外的团丁一拥而入,拿住卢皓月。

现在,团丁们看到新娘子是白菜心,不禁面面相覷。

闵成杰恼怒地喝道:“谁要你们进来!都给我滚!”

团丁们垂着头鱼贯而出。

关上门,闵成杰回头上下打量着白菜心,双眼发光:“小白,穿上这嫁衣还真勾人呢,你放跑了老子的人,今晚就陪老子睡一夜!把老子侍候好了,老子一高兴,兴许就把你娶进门!千万再别和老子讲条件!”

他一把抱住白菜心,把她往床上摁。

“流氓,放开我!”白菜心脚蹬手抓口咬,但怎么也抵不过他蛮牛般的身子,他撕开她的嫁衣,她的红肚兜泛着灼灼的红,像一团燃烧的热焰,激起他的疯狂,他扯下肚兜,一对圆润如玉的乳房跳了出来,他粗暴地揉搓着,汗水滴在她缎子般的皮肤上。

忽然,门被撞开,一声断喝:“闵成杰你这个畜生!”

闵成杰惊异地扭过头。白菜心趁机一脚蹬开他,她头发蓬乱,抓起红肚兜掩住胸,瑟缩着躲到床角。

进来的是关旭,他端着一支盒子炮,枪口对准闵成杰,两眼冒火:“闵成杰,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闵成杰忙说:“小关,你别乱来,是你老婆冒充新娘勾引我,我又喝多了酒……”

关旭切齿咒骂:“狗日的,你欺负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杀你的心,我早就有了!”

闵成杰的枪放在桌子上,够不着,他觑着那把枪,猛冲过去,关旭手中的枪响了,闵成杰捂着胸慢慢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他艰难地抬起头:“你……”

关旭又补了一枪,闵成杰头一歪没了声音。

白菜心穿好衣服,走到关旭面前,闭上眼睛:“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我对不起你!”

关旭的目光交织着痛苦与怜惜:“小翠,以前的事,我们一起忘记!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这么多年来,只有他还记得她的小名,还这样叫她,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关旭,我……”

外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叫喊声。

“快走!”关旭拉着白菜心刚跑出去,周四新就带着团丁冲进了洞房,见闵成杰已气绝身亡,连忙又往外冲:“快,快,抓刺客!”

关旭带着白菜心在院子里左冲右突,不时举枪回击,周四新指挥着几个手下包抄过去。

离后门只有一箭之遥时,一队团丁斜穿过来,挡在关旭和白菜心面前,两人转头就跑,又撞上周四新。

“哈哈,看你们往哪里逃!”周四新狂笑着,步步逼近。

关旭和白菜心被围在中间,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团丁们叫道:“放下枪!不然我们开枪了!”

关旭弯腰放下枪,周四新洋洋得意地走上前,用枪顶着白菜心的下巴说:“可怜闵旅长一世英名,还是栽在女人手上!”

白菜心瞪着他,呸了他一口唾沫。

“好香的口水!”他笑着去摸她的脸,“小白,别在我跟前装正经了,旅长动得,老子也动得!”

关旭愤怒地扑上来:“周四新,你这个王八蛋!”

周四新扳住他的手腕,一脚踹在他腿弯里,踩得他半跪在地:“小子,想死啊,别急!你早晚都是个死罪!”

然后,他扬了扬短枪,对团丁们命令道:“把这两个杀人凶手抓起来!”

团丁们正要动手,“啪、啪、啪”几声枪响,两个团丁中弹倒地。

从墙头传来一个女声:“关旭,快跑!”

关旭拉着白菜心朝后门急奔。随即,枪声大震,子弹呼啸,团丁又倒下几个。周四新被彻底打懵了,他抱头鼠窜,跳到一棵柳树下,借着月光看见院墙上趴着好几个女子,人手一只盒子炮,朝团丁猛射。周四新第一反应就是,坏了,自己疏忽了先前那桌女客,这不是卢皓月的女子自卫队吗?

等他打算瞄准射击时,这些女子忽然从院墙往外跳下,不见了。他带着团丁追出院子,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

关旭拖着白菜心往前飞跑,白菜心还穿着那件红色的婚服,在月光下异常醒目,周四新瞄准那团红色的影子,枪响了,子弹正中白菜心的后背,她向前栽倒,关旭大叫:“小翠!”

周四新挥舞着短枪,指挥着团丁:“快,别让他们跑了!”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方,路边丛林里悄悄伸出一支枪。

“呯!”周四新肩膀中弹,他捂着伤口朝丛林里回了几枪,一位黑衣女子从林子里疾风迅雷般翻滚出来,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他面前,他根本来不及举枪,她就近距离地开了一枪。

“卢……”周四新只惊呼出这个字,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子弹正中他的眉心,鲜血从弹洞缓缓流出,流进了那只可怖的圆睁着的独眼。

卢皓月又干掉了几个团丁,掩护着关旭将白菜心抱上了马车。

黑纱似的天幕上,一轮明月云朵中缓缓穿行,时隐时现。东荆河码头上,早有三只船候在那里,码头上,卢介康夫妇还有普善堂的伙计,提着马灯焦急地引颈等待。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伙计激动地叫道:“来啦,小姐来啦!”

马车停住,女队员们跳下车,关旭抱着白菜心,向码头冲过来,卢皓月在后面大声喊:“爸,快救救白菜心!”

卢介康连忙上前,只见关旭手上全是鲜血,白菜心脸色惨白,他也急了:“快,快上船!”

三只船紧紧相随,顺流而下。

最前面的一只船上,白菜心躺在关旭怀中,关旭拿着汤匙,给她一口一口地喂卢介康调好的药,药水和着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她气若游丝,背部伤口的血仍不能止住,卢皓月换下一块又一块带血的纱布。

卢介康在一边说:“白姑娘,坚持住!我们一会就到了省城,找最好的医院,帮你做手术,没事的!”

白菜心紧咬着嘴唇,露出一丝笑容:“谢……谢……我恐怕是不行了……”

关旭揪心地叫着:“小翠……”

白菜心眼里透着愧疚:“关旭,你能原谅……我吗?”

关旭泪如雨下,使劲点点头。

白菜心的语气哀凄而深情:“你杀了闵……真好!这下……我可以……瞑目了,来生……让我好好……做你老婆……”

她那只攥着关旭的手慢慢松开,合上了眼睛。

关旭摇晃着白菜心,肝肠寸断地呼喊着:“小翠——”

卢皓月此时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无比内疚地说:“关大哥,都怪我,我真不该答应她,让她代替我!”

关旭的眼里满是痛惜:“不怪你,只怪她把闵成杰这个狗东西,想得太好了,她太幼稚!”

那天,白菜心找到卢皓月,先问她愿不愿意去做新娘。

卢皓月一愣:“我怎么会愿意?我正要杀了那个狗东西呢!”

白菜心说:“要杀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周四新早有防备,布置了好多人。”

卢皓月说:“大不了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白菜心幽幽地说:“我倒是有一计。”

卢皓月说:“那快告诉我!”

白菜心说:“我去做新娘子,你趁机混进周府,除掉周四新!”

卢皓月担心地说:“那闵成杰不要吃了你!”

白菜心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抬起头说:“你晓得吗,我早就是他的人了,我对不起关旭!”

卢皓月惊讶异常:“大姐你怎么这样糊涂啊,你怎么就成了他的人?”

白菜心流着泪说:“我也是没办法,唉,人生没有回头路,再后悔也没用了。卢小姐你是个好人,年轻漂亮,我真不忍心看你被他作践,才出此下策!”

卢皓月还是不答应:“那样太险了,闵成杰什么事都做得出!”

白菜心说:“要是他还有一丁点良心,他就不会对我怎样的,卢小姐,你放心!”

卢皓月考虑了好半天,终于同意了。

不过她最后叮嘱白菜心,闵成杰不是好人,不要对他抱什么幻想,新婚之夜,她会潜入周府,到时候,说不定连闵成杰也一块杀!

和白菜心的对话一幕幕浮上心头,卢皓月心中充满了哀伤。

天上,月亮几经周折突破了云朵的重围,如释重负地撒下清辉。卢皓月伫立船头,潭水般的双眸在月色下格外闪亮,月光的碎片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流水声如诉如泣,凉爽的夜风轻轻拂动她的发梢,仰望神秘浩瀚的苍穹,面对滔滔远去的流水,她真想爆出一声雷霆般的呐喊,释放出心中埋藏已久的憋闷与痛楚,但她终是什么也没有喊出来,只是对着莲城的方向,轻轻念叨了一句:“莲城,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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