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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个年轻的女子,她站在珠江边上。应该给她一个特写镜头,或是凑到她身边去看一看。不是去看她紧握的拳头,或满脸甜美的笑,应该仔细看看她的那双眼睛。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很美,又大又亮,有着长长的睫毛掩护。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关键之处,是她的眼神,目光里的神采。从这里可以窥探她的内心,只有通过这里,才能看到她整个的内心世界。可以看到,她的目光里带着年轻女孩子的天真浪漫。这没有错,这是对的。还没有谁曾经向她提及过,来到这个复杂的社会当中,应该秉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没有谁可以给她一些不错的建议,该怎样活着。她的母亲没有对她说过这些话。自从儿子出生以来,她的母亲就自认为已经有了可依靠之处,不再对这个最小的女儿严加管教了,母亲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的父亲也从未向她亲口传授过这方面的道理,处世之道,或是做人的准则。在恰当的年龄,他没有向她训导。他也许没有这样的意念,或是故意避开了这一点。最大的可能,是父亲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考总结自己的人生,从而得出一整套处世准则来。他不过是那样做了,在无意识之下进行人生必然性的选择,按照内心意念的指引而活。也在无形之中,把这些原则性的东西注入孩子们的体内,注入他们的血液之中。

绝不可以忽视父亲对这个年轻女孩的影响。它的渗透力极其强大,几乎是决定性的。这种无形的强大力量和母亲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完全不同,简直就是两个极端。母亲是黑夜的代表,是毫无希望和疯狂的代名词。这些恐怖的东西透过她的身躯带进我们家,通过她的嘴巴,她的目光,她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抚摸,来到我们家。这种恐怖也不是从她那里发出,她不是这一切的根源,她只是一个传递者、执行者,为他人所控制。她为此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也让全家人陷入绝望的无底深渊,永远处于人生的苦苦挣扎之中。

父亲截然不同。他是生命中的阳光,让身处黑暗之中的我们还能感受到人间温暖的存在。生命的热情依旧,潮湿的心灵上空依然有和煦之光的照耀,快乐和幸福没有被黑暗完全吞噬。那是人生的一片净土,父亲所赋予我们的全是净土。他在贫穷之中为孩子们所创造的快乐,任何东西都不可比拟。这种快乐,不是来源于锦衣玉食,或是豪华的住所,这种快乐的源泉如此简单。他教会我们如何领略大自然的秀丽风光,如何观察山村里无处不在的浪漫与美。他带我们到山林里打猎,去山涧的池塘里踩水,把半个身子裸露在水面之上。他那样富有创意,家里的篮球场、乒乓球场在他的双手之下建立。夏季的夜晚,我们围绕在父亲的身旁,一起哼唱他为我们谱写的歌曲。他吹着笛子为我们伴奏,悠扬的笛声在群山之间传得老远,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他对人生的理解总是与众不同,也允许我们离经叛道。他不会呵斥我们,施予打骂。他只是静静注视着我们,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眼里满含着对孩子们的爱意。

正是父亲这种无声的准许,我才敢自作主张放弃中专考试,直接入读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那是整个地区最好的学校。初中最后一个学期还没有读完,但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了。我挑着被子衣服回到家里,对父亲说,我不考中专,我要读大学。父亲听到女儿道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来,内心感到十分震惊。她之前从未提及过这件事。毫无迹象表明,她要这样做。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对于父亲,这是一个可怕的决定。我记得当时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也许他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也知道,这个女儿已经长大了,决定要自己做主。他们期望我上中专,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做事。去农村信用社里做个小会计,或到镇政府做个小跑腿的,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但我不这样想,我从来就不想读中专,觉得那很没有创意,很令人讨厌。我的母亲整整一个暑假都没有理我。每天早上,她一边围着灶台烧火,一边自言自语。没有人在她身旁,她就对着自己说话。她一直在那里反复咒骂我,骂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她说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如此不满足,让你读中专就很好了,还要读大学。竟然背着我们就回家了,一句话也不说,连个招呼都不打,没有参加中专考试就跑回来了。该好好揍打她一顿,越来越不听话!

母亲对我的积怨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早上爆发出来。那天她已经不能起床了,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她没有起来生火,没有给我们做早饭,也没有叫我们几个子女自己做饭吃。她躺在床上干生气,她已经无法忍受我了。她因此使了阴谋,决定要好好教训一下我。她费尽力气叫我,叫得很可怜的样子。她说,女儿,你过来,我这里不舒服,你过来给我挠一下。我当时很害怕,我已经从母亲隐忍的话语里预感到不对头。我看见母亲的神情,她就要疯了。我走过去,走近母亲身边。她疯了似的大声叫唤,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狠狠掐我,然后歇斯底里地说,这么不听话,这么不听话,怎么得了!你哥哥不听话,你也不听话,你们都要我死,都不想让我活了。我大声尖叫,一边喊疼,一边哭起来。母亲朝我吼叫,你还敢哭!我就不再哭了。

母亲使尽全部力气,在我身上留下几十道深深浅浅的紫色印记之后,就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再动弹。这件事情之后,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承认了这样的结果,一家人还要做牛做马三年,这个陷入绝境和恐慌的家还要苦熬三年,让这个女儿,这个主意比天大的女儿,这个执拗得让人受不了的女儿,去城里读高中。她让我保证,一定不要变坏,不要谈恋爱,要听话,考上大学。当然不会变坏,当然要考上大学,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如此优秀,天生聪慧,根本就不需要费力气,就可以从学校拿个第一回来,全班的,全年级的,全乡的,全镇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要上大学。哪怕整个村寨里还没有人读过大学,我也要考上,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母亲和我的想法不一样,她已经没有那么多坚信,她已经害怕了。她在哥哥身上花费了太多力气,但最后所有希望都落了空。刚开始时他成绩不好,完全没有希望。母亲让他重读初一和初二,哥哥的成绩赶上来了。哥哥希望考中专,那时农家子弟考中专还很流行。中专毕业,回到家乡做个公家人,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哥哥复读过,政策里就不允许参加中专考试。不知道这个政策是一直存在,还是那年新实行的。总之哥哥没有考中专,只能读高中。他高中的成绩还可以,但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母亲抱的希望又那么大。她总是重复那一句话,你考中专,哥哥考大学。结果我没有读中专,直接读高中。哥哥也没有如他们所愿,读到高三第二个学期,就不再去学校上课。拿着母亲给他的钱,在外面逛了一圈,把钱全部花完,然后就回家了。母亲打他,死命打他,往死里打,也没有用。哥哥再也不愿意回到学校了,他认定自己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放弃。他就是这样没有用,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

哥哥放弃高考之后,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母亲不再责怪我当初自作主张,父亲逢人就说,他要培养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说话的口气,如此坚决,好像大学之门已经提前向我敞开了。全家人以我为中心,把我当作珍稀动物一样供养起来。对此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呢?成绩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好才会让人奇怪。在全校那么多女生里,我是唯一能够拿到奖学金的。那可以给父母省下一大笔钱,这让我感到很高兴。母亲在支持我读书这一点上,费了大劲。那时家里没有任何像样的东西,夏天很热,父亲快受不了。家里卖了十几头猪仔,换回来不少现金。父亲趁此机会买了一把低价风扇回来,遭到母亲的劈头大骂。你不知道这是给女儿交学费的吗?你不知道家里没有钱吗?你还去买这个鬼东西,只知道贪图舒服。就为了这么一把几十块钱的小风扇,母亲有一个星期没有跟父亲说话。他们每天辛勤劳作,种西瓜啦、种冬瓜啦、烤烟啦、养猪啦、养鸡啦。就是这些挣不到什么钱的活,靠体力完成的活,挣几个小钱回来给我交学费。这样的日子,父母过了整整十年。在此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此之后,更加糟糕。

这是我第一次违抗父母的意愿,自作主张。从此之后他们就不再管我,所有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做主了。或许他们想过要夺回决定权,但已经不可能,他们再也管不了我。他们拿我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这种对世事一无所知,又如此执拗,凡事一意孤行的性格是十分可怕的,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将要为此承担的责任,遭受的苦难,也无法计量。我那拽紧了拳头的手,一刻也不能放松的姿势,便是我当时处境的最好写照。

不该这么依着自己的性子来才是。应该学会一些做人的基本技巧,务实一点,给自己找一条轻松路子。首先应该精心筹划一下,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资本都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好好算清楚。哪怕自己不能意识到身上所蕴藏的巨大财富,身边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那些只要看过我一眼的人,特别是男人,已经清楚知道我所握着的可观筹码了。这副筹码许多人动用过,她们以此换回一生的依靠,也可以让家里人得到依靠。只要自己愿意,一切就唾手可得了。这样的筹码,到底是什么呢?当然是年轻,还有才华,也可以加上热情洋溢的性格,这种个性能够给人以阳光般的温暖。这几样东西合在一起,就是婚配的基本条件,可以凭此找到一个不错的老公。这完全可能,我已经看到这一点。

我冷眼看着身边围绕着的男人。

我那时二十四岁,正是浪漫的年纪。应当谈一场恋爱,然后步入婚姻。但我的心境跟我的年纪有些不符合,我对婚姻怀着疑虑的态度。对男人的忠贞,也将信将疑。婚姻向我呈现它不完整的一面,像千疮百孔的一个盒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装。惯行的那一套理论在我这里行不通,财产啊、欲望啊、传宗接代啊。婚姻失去了基本的含义,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的本末倒置,让人觉得很假,虚情假意。人们迷恋我,真心或假意,仅因为我的外表。对于我的灵魂,他们不屑于去发现。这样的浅浮,让我难以相信他们真的有诚意。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爱了,好像是这样,但缺乏动力再深入挖掘,也没有耐心。他们不懂得自己,也不懂得我。通常的态度,是随意表白,然后又轻易放弃。好像爱人随处都是,扔掉一个旧的,马上又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其实真正的爱人少得可怜,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未必能遇到。即使能遇到,也未必能在一起。即使能在一起,也未必有善果。

我正处于爱的围绕之中。好像有许多选择余地,却没有一个可以叫人放心,让我跟他走。我感到有些尴尬,感觉自己的身份不像舞台上的表演者,那个正面对男士求爱的年轻女郎,却像台下一脸漠然的观众。只是一场表演秀,我是一个看戏者,多余的人。这样的戏看多了,未免叫人失望。我秉持这样的态度,婚姻对于我,可遇而不可求。有或没有,我倒无所谓。我了解自己,也知道男人的惯常心思。我知道自己没有意念,为谋求一场婚姻而改变自己的秉性,事实上那也不可能。

有一段时间,我倒怀抱了某种希望。我注意到一个男子,他比我大两岁。他与一般男子有些不同。在某些方面,他表现出一些独特的气质来。他是潮州人,但又有所不同于他们。一般的潮州人,不愿意读太多的书。能读到大学,就算不错了。他们认为读太多书,人就会读傻,原本精明的头脑会生锈,丧失做生意的天赋。潮汕地区的人,以精明的生意头脑著称。这点众所皆知,所以我也知道一点。我经常会碰到潮州商人。好像每次碰到潮州人,他便是商人,无一例外。他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他不是一个商人,他是一个高学历的潮州人,硕士毕业,出自一所全国知名的学校。

他向我展现羞涩的一面,这一点讨好了我。我认为羞涩是一种良好品质,可以叫人放心,证明思想还没有经过严重的社会污染。他所秉持的婚姻态度,可能还存有单纯的地方。他确实保持着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纯真,每次跟我说话,他都会脸红。他往我宿舍里打电话,用一种幽怨的口吻跟我说话。他说我心里明白,他很在乎我。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了,他还是青涩的男人,这真叫人满意。我对他简直要当真了,内心怀着真挚的情感。

这个男人是不错的结婚对象,他对自己也颇有把握,但我们一直都无法确定下来。彼此心里凝结着,像紧锁的眉头,怎么也化不开。我知道其间一定存在问题,有解不开的结,只是还没有悟过来。所以,尽管两个人经常一起吃饭、散步,就是无法触及问题的实质。我们心中到底有什么疑虑,又在抗拒什么。他不时向我透露,父母给他在广州买了一套四房两厅的房子,他正考虑重新装修。他想把房子分隔成四个小单间,租给附近上班的白领。房子在科技园旁边,不需要担心租客。他还谈到父母和两个姐姐,他们都是商人,前些年挣下不少财产。他是家中独子,因此也背负一些责任。

后来我弄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我认为他无法理解我,他永远不能真正了解我。他优越的出生,让他没有办法知道我所处的困境,和从此衍生出来的所有情感。在最关键的问题——亲情上,他不可能跟我产生情感上的共鸣。我认为他既没有能力,也欠缺意愿,为了我真正融入我的家庭。而我,也毫无可能叛离自己的家庭而去。从根本上讲,我不属于我自己,我只属于我的家庭,为家庭而活,是家族的拯救者,我必须作出牺牲。

他没有生活在一个清贫之家,这一点从根本上阻隔了我们。

事情的态势明朗起来。我们还没有真正走近,就逐渐疏远了。所以,后来,当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对于儿媳的标准时,我们就彻底谈崩了。他的父母希望儿子找一个愿意在家生养孩子的女人。这种态度看上去理所当然,也符合潮州人的秉性。他们热爱孩子,儿子越多越好,但一定不能没有。他们对于家庭的许多观念,还保持着许多封建传统。在那样一个区域里,古中国的许多陋习,还虔诚保留着,根深蒂固。他们是最古老的一群中国人。他们身上的这些特质,把他们与其他区域的中国人区别开来。

感情还处在朦胧阶段,故事就宣告结束了,我认为我们没有爱过。我们播下爱的种子,但没有合适的土壤供它发芽和生长。半年之后,他找到一个披着金黄色长发的年轻女子,他们在沿岸大道上拖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说,到我的房子里看看。我一直没有去。事情已经完结了,放弃是一种果断的决裂,显得有些忧伤。转身而去的时候,有一种悲戚的感觉,真的想大哭一场。为尚未开始的爱,为自己执拗的坚持。生命从此变得倦怠无力,一种不可言喻的慵懒,在我身上弥漫开来。

我反省自己,这种对待婚姻的态度,完全不应该。那会伤害到自己,也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的那些人。确实如此。它的伤害性,威力巨大。他们一开始相信你,结果发现你只是一场破坏力,他们为之震惊。我害怕见到这样的场景,心怀恐惧。虽然事情远远没有进行到那样的程度,一切还没有开始,但我已经看到了。有些情境,不一定要等到发生,才有所明了。大概心中已经有所感觉,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的举止、行状,所以希望有所回避。我认为自己不愿意爱一个人,也不愿意别人来爱我。我希望自己不是父母所生。我对感情的东西极其敏感,为此所拖累。一生都在还债,情感上的债务,对父母的爱。这让我放逐自己,忽略掉自己,对自己无所谓,态度随便,内心又渴求自由。因为渴望自由,不希望受到感情的牵绊。对父母如此,对爱情的态度也如此。违人所愿,有些事情难以逃脱。人生成为一场悲剧,无法避免的悲剧。

我站在珠江边,在等一辆黑色小轿车。四个月前,我曾经见过它,是一个举止优雅的男子开着,他是科技部门的领导。那天他和几个鉴定专家来公司考察项目,我到大门口去接他,就看见了这部小轿车。

接来送往,做点杂活,是我的职责所在。但那时我最重要的工作,是跟文件打交道。因为对文字敏感,天生的语言组织能力,在那个岗位上,恰到好处地发挥作用。为老板写写稿子啦,在公司月刊上发表文章啦。也会主持公司的演讲会、晚会,那是因为我的声音十分悦耳。老板对于这一点的发现,源于一次迎新员工晚会,我表演配乐诗朗诵的节目。这首诗是我写的,很长的一首诗。我记得自己排练了一个星期,每天拿着诗稿念几遍,配上轻音乐,起着抑扬顿挫的调子,一个词、一个词地念,那种诗意的感觉,就全出来了。

老板从未吝啬过对我的赞赏之词。他在饭桌上对来访的客人介绍我,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才女,懂得写诗。如今会写诗的女孩子不多见了。他还特意在员工大会上大声诵读我写的诗。那些句子听上去有些拗口,语意断裂,谈不上优美,但我的领导欣然接受。当然诗里的意思能够打动他,我在为公司唱赞歌。任何领导都喜欢这样的员工,如此富有新意。她是个才女,知道我会写诗的人都这么说。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下午无聊透顶,心里憋着气无处通透。像是从天而降,我的大脑里冒出来几句不成文的短句。我把它们写下来,就成了一首诗。又寄给报刊,我不记得是哪一家,总之就登出来了。

这算不上什么才华,我这样看待我的诗歌。尽管从此之后,我用几首歪诗为自己赢得了才女的名声。偶然兴致大发,也学着古人填词,为此特意学过词律。有些才华,上天所赋,我不懂得珍惜,几乎忽视它的存在。这种异常的意念,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是时代赋予我们的情感。人们抛弃自己的才华,不珍惜自己的天赋,完全忽略这些东西的宝贵价值。如此可悲。

我一直想从公司逃走。我常常有一种无法理喻的冲动,希望自己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城市之中。我有一种虚幻的感觉,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看上去很不真实,好假。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所说的那样,假情假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法测度。这不符合我的性情,我不喜欢假情假意。我认为那很虚伪,无法忍受。但我不能逃走,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意念,像一个梦游的人四处游荡。这令我生厌,感叹人生的无可奈何。

有一次,我参加了老板私人举办的宴会,就在他家别墅的庭院里。那天来了不少人,多半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老板需要几个谈吐不错的人陪客,就叫了我们几个人去。老板兴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绍我,说我会写诗,这让我感到汗颜。我倾向于认为:会写诗意味这个人已经过时了,是不合时宜的人。会写诗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这个人不识时务。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成为自己意念中的那个人,我为此感到羞耻。时代所赋予我的羞耻心,一直折磨着我脆弱而敏锐的神经,让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逃走。这种想逃却不能逃的心情,叫人难以忍受!

后来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我。老板向我介绍他,说他是广州最早一批买豪华游艇的老板。这个人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法国拉菲红葡萄酒,他跟我小聊了一会。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吃了不少苦,所以下定决心要学会做生意,挣钱。我没有问他做什么生意,他也没有告诉我。那次宴会之后,我才得知他是房地产商人,从包工头起家。那时我对他的奋斗史饶有兴趣,很想听他讲一讲这些事情。我希望他愿意跟我分享,他究竟遭受了多少磨难,又如何度过这些困境。不过他看上去没有兴致跟我说这些,他把话题往另外一个方向引。他邀请我下次去他的游艇上坐坐,又告诉我,他准备购买一架私人飞机,还大说特说他对私人飞机的研究心得。他谈到他的富豪生活,譬如他换过多少辆豪华轿车,但他说自己对玩车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有私人飞机或是买下一座岛屿,才能让他感到兴奋。

瞧,他在向我炫富!他无意于跟我分享人生感受,他只是希望让人知道他是多么富有罢了!他希望用这些东西表明,他高人一等。他坐在我的对面,那种优越感一直在滋长。我怀疑他的致富故事不是像我设想的那样值得赞叹,可以拿出来光明正大与人分享,让听者为之鼓舞,产生对他的敬仰之情。我认为他不过做了一些让人无法言说的事情,这真叫人大失所望。我后来发现,老板所交往的朋友,几乎都是这种情况。我对他们的兴趣大大降低,后来也就不再表现出最初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我经常参加宴会。在那里,我发现自己成为双面人。客人们说一些我永远不能真正理解的话。就像一群醉鬼,带着面具,嬉笑怒骂,像一场游戏。一切都是伪装,没有几分真情实意。在一张张暧昧的笑脸之下,各自打着算盘。男人们喜欢在这里寻找猎物,用算不上高明的手段试探你。你装出一副傻笑的样子,心里在诅咒他。在诅咒与笑脸之间,精神和肉体不断分裂。许多男人善于玩这种游戏,对此司空见惯,他们只是在寻找猎物罢了。在这种场合,男人与男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换,但遇到女人,他们就换成一副新面孔,假装对你有兴趣,他们只想证明自己的魅力。

人生像一场游戏。假如在那样的场合待多了,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悲的是,在这场游戏里,不讲究手段的高明,道德的高尚,人格的美好,事实的真相。诗歌里面的真善美原则在这里行不通。恰好相反,如果想要获得成功,得看人格有多么低劣。越是低劣,越容易突破道德的界限。到现在为止,人类还没有进化到那样的地步,游戏一定要符合某种道德标准。财富的获取,常常依靠道德沦丧来得到,这一套原理依然通用。

我知道人生的游戏是这样,我一直知道。如果我想坚守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我必须退出这场游戏。但我不能退出,我身上承担着太多的责任。我只好继续待在那里,微笑着,不停诅咒。他们对我的神秘感表示兴趣,对我的诗才也大加赞赏,愿意降低其他方面的标准,比如美貌,来迎合我的才华。假如我婉谢他们的好意,他们就会暴跳如雷,认为我不识抬举。他们以为自己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否则就是别人欠缺眼光。讲到这里,我就会想起那一张张油腻的脸孔,脸上浮现出虚伪的笑容。那笑容掩藏之下的得意忘形、妄自尊大、嚣张狂妄、庸俗低劣,简直叫人看不下去。

夏日的傍晚,天空呈现血红色,残阳西照,我站在一片波光粼粼之中。没有风。珠江水从马雄山泱泱而来,经过云南、贵州、广西、广东,进入三角洲的开阔河道。三角洲上河网密布,大小河道纵横交错,互相沟通,交织成网,最后分别经由虎门、蕉门、洪奇沥、横门、磨刀门、鸡啼门、虎跳门和崖门八个口门,倾注南海。

江面上横陈着一座桥。许多人在桥上走来走去,车流从不间断。这是一道简约的城市风景,切合得如同一幅真实的画,我想起清明上河图。没有声音,只有景象。本该是嘈杂的,喧哗声四起,但一切声音被掩盖,过滤掉了,只剩下如画的风景,清晰可见。

这个傍晚,与四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一样,四周平静得出奇。无论如何,我都无法预料,它们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但那个形象,毫无疑问,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像从魂魄深处的某一个点跳出来,它原本存在,在这时它跳出来了。无需任何努力,我和它融为一体,成为本来的模样。那种感觉十分自然,像生命里的一场重逢,像江与河相遇,汇入大海。

我在等那辆小轿车,车子前面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这个男子,他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昨天晚上,他给我打来电话。他寻觅我的踪迹来了。他的命运从此注定下来,不可避免。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完全变了,开头我没有听出来,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可以感觉他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因此可以推断,他的内心也很不平静。或许他认为自己的举动荒诞可笑,简直不可思议,看上去也很不得体。一定有某种力量在后面推着他走,让他忍受着仓皇不安的糟糕情绪给我打电话。没有极大的推动力,他很难做到这一点。他报出自己的名字,问我是否还记得他,我说记得。他问我周六下午有没有空,他想请我吃顿饭,我同意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也不认为它是荒诞不经的行为。他应该来找我,这理所当然。男人们喜欢我,我对此已经习惯了。有一种稀罕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容易找到,恰恰我身上有。这种东西的美,必须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远远观赏。如果走得近了,突破了本该有的距离,一般人无法消受。那种身处贫穷和死欲之中的执拗,无所谓的意念,淡然的态度,可观而不可拥有。一旦拥有,就是灾难,会让人焚烧于巨大的苦痛之中。我了解这一点,所以习惯性把男人的赞赏挡在适当的距离之外。想要突破这个距离,首先要克服我内在的恐惧心。

过于平庸的表白毫无意义,很容易被忽视掉。想要征服一颗脱俗的心,总需要一些出其不意的举动。只要不太过分,道理上讲得过去,就应该考虑这样独特的效果。看上去荒诞不经,结果却令人欢欣,这听上去像是一场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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